入秋的風(fēng)帶著山澗的涼意,卷著幾片枯黃的葉子,在村道上打著旋兒。蘇晚意正坐在門檻上,借著日頭縫補阿禾那件磨破了袖口的粗布褂子,忽然聽見村口傳來貨郎標志性的撥浪鼓聲,“咚咚鏘、咚咚鏘”,混著他中氣十足的吆喝:“針頭線腦、胭脂水粉——換雞蛋嘍!”
她手里的針頓了頓。自打開始織布賣錢,家里的日子寬裕了些,上次染布用的靛藍顏料快見底了,正好可以找貨郎換點新的。她把針線往布上一別,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線頭,對正在院子里編竹筐的阿禾說:“阿禾,我去村口買點東西,你在家等著?!?/p>
阿禾抬起頭,手里還攥著兩根沒編完的竹篾。他最近迷上了編筐,蘇晚意教他的法子,他練得格外認真,指節(jié)被竹篾勒出幾道紅痕也不在意。聽到蘇晚意要出門,他立刻丟下竹筐,幾步跑到她身邊,像往常一樣伸手想牽她的衣角——這是他學(xué)會的“跟著晚晚”的方式。
“我很快就回來,”蘇晚意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背,“在家看好院子,別讓雞把曬的草藥刨了。”
阿禾眨巴著眼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還是跟著她走到院門口,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村道拐角,才戀戀不舍地退回院子,蹲在竹筐旁,卻沒了編下去的心思,只是望著門口的方向發(fā)呆。
村口已經(jīng)圍了幾個婦人,圍著貨郎的擔子挑挑揀揀。蘇晚意擠進去時,貨郎正給王氏稱絲線,見她來了,笑著打招呼:“蘇姑娘,好些日子沒見,你那織布的手藝越發(fā)好了,上次你托我留的靛藍,我給你帶來了?!?/p>
“多謝李大哥?!碧K晚意彎唇一笑。這貨郎姓李,跑了十幾年山鄉(xiāng),為人實誠,知道她日子不容易,時常會多給她些零碎。
李貨郎從擔子底下翻出一個小陶罐,里面裝著深藍色的粉末:“這是新到的料,染出來的布顏色亮,還不掉色?!彼种钢赃呉痪砑毭蘧€,“還有這個,你上次說要繡東西,這線細,針腳能更勻些?!?/p>
蘇晚意拿起棉線看了看,確實比她現(xiàn)在用的好。她一邊問著價格,一邊和李貨郎閑聊:“李大哥,最近鎮(zhèn)上太平嗎?我前陣子織的幾匹布,想托你帶去鎮(zhèn)上寄賣。”
“太平著嘞,”李貨郎手腳麻利地幫她把東西包好,“你那布搶手得很,上次帶的兩匹,沒出半天就被布莊的掌柜收走了。你要是信得過我,下次織好了直接給我,保準給你賣個好價錢?!?/p>
“那太感謝你了。”蘇晚意真心實意地說。她一個女子,不方便總往鎮(zhèn)上跑,有李貨郎幫忙,省了不少事。
兩人正說著,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蘇晚意還沒回頭,就覺得胳膊被一股蠻力猛地往后拽,她踉蹌著撞進一個結(jié)實的胸膛,鼻尖蹭到麥色的皮膚,聞到一股熟悉的、混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阿禾?”她驚訝地抬頭,看見阿禾正死死地把她護在身后,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獸,對著李貨郎齜牙咧嘴。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眼睛瞪得圓圓的,里面全是警惕,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低吼,仿佛在警告什么。
李貨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手里的秤桿都差點掉在地上。他看看阿禾,又看看蘇晚意,一臉茫然:“這……這是咋了?”
周圍的婦人也竊竊私語起來:“這傻子又發(fā)什么瘋?”“看把人家貨郎嚇的……”
蘇晚意又氣又急,想推開阿禾,卻被他拽得更緊。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手指幾乎要嵌進她的胳膊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
“阿禾!你干什么!”蘇晚意提高了聲音,試圖讓他冷靜下來,“這是李大哥,是好人,不是壞人!”
阿禾卻像是沒聽見,依舊死死地擋在她面前,目光像淬了火的釘子,直勾勾地盯著李貨郎,仿佛對方是什么要搶走他寶貝的豺狼。他嘴里反復(fù)嘟囔著模糊的字眼,蘇晚意仔細聽了聽,才辨出是:“不準……看……晚晚……”
李貨郎這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擺擺手:“阿禾兄弟,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跟蘇姑娘說說話……”他見阿禾的眼神絲毫沒有緩和,反而更兇了,趕緊收拾好擔子,“得,我先走了,蘇姑娘,東西記著收好,錢下次再說!”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撥浪鼓的聲音沒一會兒就遠了。
周圍的人見沒熱鬧可看,也漸漸散了,臨走時還不忘回頭打量他們幾眼,眼神里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蘇晚意這才掙開阿禾的手,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依舊緊繃的側(cè)臉,又氣又笑:“阿禾,你剛才為什么要那樣對李大哥?他是幫我們的人。”
阿禾轉(zhuǎn)過頭,眼睛里的兇光還沒完全褪去,卻多了幾分委屈。他抿著唇,嘴唇動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他……看晚晚?!?/p>
“看我怎么了?”蘇晚意故意板起臉,“我跟他說話,他當然要看著我?!?/p>
“不行。”阿禾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語氣帶著孩童般的蠻橫,“晚晚……是阿禾的?!?/p>
“轟”的一聲,蘇晚意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
這還是阿禾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以前他只會用行動表示,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她,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卻從未說過如此直白的、帶著占有意味的話。
她看著阿禾那雙干凈的眼睛,里面沒有絲毫雜念,只有純粹的“不想別人覬覦”的執(zhí)拗,就像小孩子護著自己最寶貝的玩具??蛇@份執(zhí)拗,落在她心上,卻掀起了一陣從未有過的波瀾。
她想起中秋夜他笨拙的觸碰,想起他把野菊遞給她時的雀躍,想起他擋在她身前對抗劉三時的決絕……那些被她歸結(jié)為“單純”“依賴”的舉動,此刻似乎都蒙上了一層不同的意味。
“誰教你說這個的?”蘇晚意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她別開視線,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阿禾不懂她為什么突然臉紅,只是覺得她好像沒那么生氣了,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衣角,像在試探:“晚晚……不氣?”
蘇晚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亂跳,抬頭瞪他:“還說不氣?你剛才差點把李大哥嚇壞了,以后他要是不給我們帶東西了怎么辦?”
阿禾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衣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過了一會兒,他悶悶地說:“阿禾……賠。”
“你怎么賠?”
“阿禾……編筐,換東西?!彼痤^,眼睛亮晶晶的,“給晚晚換最好的線?!?/p>
蘇晚意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酸又軟。她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哪里還生得起氣?
她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很硬,像野草一樣扎手,卻帶著陽光曬過的溫度?!昂昧?,這次就算了,下次不許這樣了,知道嗎?”
阿禾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立刻抬起頭,眼睛里瞬間擠滿了笑意,像雨后初晴的天空。他重重地點頭:“嗯!聽晚晚的?!?/p>
回去的路上,阿禾一直緊緊挨著她走,卻沒再拽她的衣角,只是偶爾偷偷看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在看自己,就立刻低下頭,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
蘇晚意手里提著李貨郎給的東西,心里卻亂糟糟的。
阿禾的“吃醋”,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她平靜的心湖,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一直以為,自己對阿禾,更多的是同情和責任。同情他的遭遇,責任于他的救命之恩和純粹的依賴。可剛才他擋在她身前,那句“晚晚是阿禾的”,卻讓她心慌意亂,甚至……有一絲隱秘的甜。
這種感覺,是同情嗎?
不像。
同情不會讓她臉紅心跳,不會讓她在想起他的眼神時,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那是……喜歡?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蘇晚意強行壓了下去。
怎么會呢?他是阿禾,是村里人說的“傻子”,心智只有七八歲。她怎么會對他產(chǎn)生這種心思?
可是……
她又想起他笨拙的守護,想起他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她,想起他看她時,那雙干凈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眼睛。
在這個人心叵測的世道,這樣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在意,是多么難得啊。
或許,她對他的感情,早就超出了同情和責任,只是她自己一直不敢承認。
回到家,蘇晚意把東西放下,坐在門檻上發(fā)愣。阿禾以為她還在不高興,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拿起竹篾,又開始編筐。他編得格外賣力,竹篾在他手里翻飛,雖然還是有些歪歪扭扭,卻比之前的規(guī)整多了。
夕陽的余暉透過樹葉灑下來,在他身上鍍上一層金邊。他的側(cè)臉輪廓分明,專注時微微蹙著眉,神情認真得讓人心頭發(fā)軟。
蘇晚意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或許,答案沒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此刻他在身邊,陽光正好,炊煙將起,這就夠了。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邊,拿起一根竹篾:“阿禾,這里要這樣編,不然容易散。”
阿禾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湊到她身邊,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臉頰。他的呼吸帶著草木的清香,輕輕拂過她的耳廓,蘇晚意的臉頰又開始發(fā)燙。
“晚晚……教我?!卑⒑痰穆曇舻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嗯?!碧K晚意低下頭,掩飾著自己的慌亂,指尖卻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布滿了薄繭和細小的傷口,卻異常溫暖。
阿禾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卻又很快伸了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指尖。
這一次,蘇晚意沒有躲開。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一幅無聲的畫。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竹篾碰撞的輕響,和兩顆越來越近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