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溪邊洗野果時,村婦們嘲笑我守寡又癡傻。回家后在墻根底下,
我聽見婆母和小叔子低語:“耀武,你裝死騙她,不就是為了和婉茹雙宿雙棲?
既然已經(jīng)如愿,不如放她走吧。”“她自己愿意守著牌位,娘何必多此一舉。
”原來我日思夜想的亡夫,竟日日假扮小叔子在我眼前晃悠。
還妄圖讓我守著他的假牌位過一生。于是,在父親再一次游說我改嫁時,
我平靜扯下守孝的白絨花丟進灶膛:“爹,我嫁?!笨墒菍O耀武卻不干了,
砸碎了我的聘禮嘶吼:“誰會要你這種傻子!”我微笑握住周靖宇的手:“他會要,
他不嫌我傻?!贝蠡槿?,孫耀武攔轎跪求:“你別嫁,我錯了!”我掀起蓋頭,
冷眼看著他:“我們之間沒有誤會需要解開,你給我滾遠點!”洞房內(nèi),
周靖宇溫柔執(zhí)起我的手:“螢螢,這次換我守你一生?!? 溪水刺骨溪水刺骨,
野果在簍中被我搓揉得發(fā)紅,也揉不碎上游石板處村婦們尖利的嘲笑?!扒茖O家那傻媳婦兒,
又發(fā)癡呢!真信她男人是意外落水?”“守寡守得更傻了!
孫家怕早嫌她是累贅……”冷水濺濕裙角,我抱起果簍,轉(zhuǎn)身踏上泥濘小路??葜柩?,
仿佛也在嘲弄。推開吱呀呀的院門,東屋窗根下,
婆婆刻意壓低的亢奮聲音像毒蛇纏住了我的腳:“耀武啊,流螢?zāi)巧笛绢^真沒起疑?
你天天在她跟前晃……”我僵在陰影里,聽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學(xué)著小叔子孫耀文的腔調(diào),卻是我死去的丈夫?qū)O耀武?!澳?,您太小心了!她那榆木腦袋,
砸傻多少年了?我裝死落水時,她哭得死去活來,后來對著我這小叔子,
不照樣掏心掏肺說想我?傻得冒煙!”孫耀武嗤笑,語氣里滿是得意。窗紙映著搖曳的燭光,
我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婆婆虛偽嘆息:“真是委屈了流螢,也委屈了婉茹。要不是你嫌她傻,
放不下婉茹溫順,哪用費這周折?頂著你死鬼弟弟的名……”“她委屈?
” 孫耀武聲音拔高,尖銳刺耳,“我才委屈!當(dāng)初為報她爹救命恩才娶回來這傻子,
你看看她,再看看婉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裝死是為了跳出火坑,等風(fēng)頭過去了,
我就帶婉茹去縣里,誰還記得這破事!”婆婆被說服:“也是,終歸是個傻子,
我們養(yǎng)著她餓不死就行。不要,真要一直瞞著?”“瞞!” 孫耀武斬釘截鐵,
“讓她守著亡夫的牌位過,省得癡心妄想。一個傻子,還想有什么妄念?”窗根下寒氣鉆心,
我死死咬唇,甜腥味彌漫。原來那場撕心裂肺的意外,竟是一場騙局。
我拼命從火海里拖出來的男人,嫌棄我傻,為了和弟媳雙宿雙飛,竟假死頂著亡弟之名,
在我的眼皮底下演戲。那個瞬間,我所有的悲傷思念都被愚弄和絕望取代,
遲來的清醒窒息般涌上心口。我無聲退到院子深處,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原來,
我一直活在被精心設(shè)計的墳?zāi)估铩? 斷角木鹿翌日,前院婆婆壽宴的喧囂聲隱隱傳來。
我縮在冰冷的小屋,感覺周身寒意刺骨,目光落在墻角落灰的小木箱上。我掀開箱蓋,
霉味撲鼻。舊衣下壓著一個小布包,里面裝著一只粗糙的木雕小鹿,頭上本該有的鹿角,
只剩兩個光禿禿的斷茬。指尖撫過斷口,鈍痛刺醒了我腦子里的記憶碎片。
那場大火濃煙滾滾,我聽見孫耀武在嘶喊救命,于是就用濕被蒙著頭沖了進去。熱浪灼膚,
濃煙嗆眼。我在一片混沌中摸到被柜子壓住腿的他,我用盡全力去推,
全然顧不得頭頂上傳來斷裂聲。直到燃燒的房梁帶著死亡的氣息砸落。劇痛,黑暗,沉寂。
在我醒來后,這世界就變了樣。聲音忽遠忽近,腦子灌滿漿糊,
周圍人看我的目光也從同情憐憫變成厭煩嫌惡,尤其是孫耀武。成親當(dāng)晚,紅燭之下,
他遞來這只剛雕好的小鹿,臉上只有疲憊?!斑?,給你,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吧。
”我當(dāng)時想,他應(yīng)當(dāng)是喜歡我的吧?不然他為什么要娶我?只是很快,婆婆的挑剔,
村里的指點,他日益加深的嫌棄碾碎了我的虛幻想象?!澳阍趺茨苓B碗都洗不干凈?
”“跟你說話沒半點反應(yīng),你的腦子是榆木疙瘩?”“看看人家婉茹,輕聲細語,做事利落,
那才是女人……”弟媳婉茹溫順的笑臉,和他話語里的對比,像冰刃一般扎進我的混沌意識。
新婚夜紅燭下的暖意熄滅,只剩這斷角木鹿,無聲嘲諷。屋外的喧鬧達至頂峰,
夾雜著孫耀武拔高的醉笑和婉茹溫柔的應(yīng)和。我攥緊冰涼的小鹿,斷角硌得掌心生疼,
鬼使神差拉開房門的縫隙望了過去。燈火通明之下,婆婆被簇擁著,笑得合不攏嘴。
人群中心,孫耀武端著酒杯,側(cè)身站在婉茹身旁,傾身低語,臉上是諂媚的笑。婉茹垂頭,
燈光在頸側(cè)投下柔影,抿嘴露出含羞帶怯的笑意。孫耀武看得眼亮,
遞杯時手指狀似無意地擦過婉茹手背。婉茹嗔他一眼,親昵流轉(zhuǎn)。我正欲縮回目光,
卻見孫耀武猛地抬頭,醉眼穿過人影,精準(zhǔn)捕捉到門縫陰影里的我。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
取而代之的是厭煩警告和鄙夷。他放下酒杯,搖搖晃晃踱來。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
他的陰影將我籠罩?!岸氵@兒干什么?娘的好日子,晦氣!”他壓低聲音,不耐煩道,
“一個人難受了?又在想你那個短命的耀武哥哥了?”他刻意加重稱呼,眼神殘忍戲謔。
“呵,” 他嗤笑,酒氣噴我臉上,“人死一年,骨頭都爛沒了。還惦記?不折不扣的傻子!
”他逼近一步,極盡刻薄:“就憑你這傻樣,就算我那短命的哥哥從墳頭里爬出來,
也得跳回去。守你的寡吧,有誰會要你這種傻子?哪個男人瞎了眼會要你這又傻又笨的蠢貨?
”呵,他居然頂著這張臉,用小叔子的身份,踐踏我對他的殘念,碾碎我最后的尊嚴(yán)。
我沒哭,沒反駁,只靜靜看著他眼中赤裸的輕賤。斷角木鹿硌得我掌心生疼,原來在他眼里,
我連人都不是,只是一個可以隨意嘲弄欺凌的破爛東西。見我沒有反應(yīng),他覺得無趣,
狠狠瞪了我一眼?!袄蠈嵈?,別丟人現(xiàn)眼!”隨后他翩然轉(zhuǎn)身,
又融入那虛假的熱鬧中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喧囂散去。我爹來了,
他肩膀沾著夜露的濕寒氣,攤開粗糙的大手想摸我的頭,卻在看見我臉上的淚痕時頓住。
月光清冷,我爹沉默坐下,佝僂著的背脊看上去異常單薄。他長嘆一口氣,沉重如千斤。
“螢螢” ,我爹聲音沙啞,小心翼翼,“爹再問你一次,真不打算再往前走一步了?
你就愿意這樣守著牌位過一輩子?”他聲音漸低,哽咽無力,深藏著痛楚。說完了這句話后,
他低頭搓臉,不敢再看我。月光靜淌,灶膛最后的余燼熄滅,只剩下冰冷死灰。我低下頭,
抬手摸到發(fā)間別著的白絨孝花,一股混雜冰冷恨意與決絕清醒的力量涌起。我猛地將它扯下,
走到冰冷的灶臺邊,用盡全力,狠狠地丟進灶膛。然后我轉(zhuǎn)過身,看著月光下我爹驚愕的臉,
清晰篤定地說:“爹,我跟你回家,我想改嫁。
”3 紅嫁衣夢幾件洗的發(fā)白的舊衣攤在土炕上,我慢慢疊著,指尖拂過補丁針腳,
像告別冰冷沉重的過去。晨光清冷,灰塵在光柱里飛舞??蛔澜?,躺著的斷角木雕小鹿,
陳舊灰暗,斷角處被摩挲得光滑油潤。指尖拂過斷茬,
昨夜孫耀武鄙夷惡毒的嘴臉和那句“有誰會要你這樣的傻子”清晰浮現(xiàn)。我攥緊小鹿,
木刺扎進掌心,尖銳痛感壓下心口窒息。“螢螢!”我爹人還沒到,激動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沖進房后,我看到他懷里抱著靛藍粗布包,臉上帶著久違的亮光。他麻利解開布包,
一抹灼目的紅,刺破了小屋的灰暗。那是一件嶄新的嫁衣,雖然是大紅粗布,
針腳卻細密結(jié)實。領(lǐng)口和袖口都用深紅絲線笨拙地繡著纏枝小花?!翱纯矗s出來了!
”我爹聲音發(fā)顫,嫁衣反射的紅光映亮他皺紋縱橫的臉,“這是咱家壓箱底最好的布,
爹手藝不行,可總歸是新的!周家傳信兒,今兒個正式下聘,得預(yù)備著,不能怠慢!”周家?
下聘?我有些發(fā)懵。我爹提過鄰村周獵戶家兒子實誠,不嫌我,沒想到竟然會這么快。
看著我爹眼中希冀忐忑的光芒,再看粗糙卻飽含心意的紅嫁衣,
一股陌生的暖流穿透了我的心口。我的指尖觸到溫暖紅布,
短暫暖意被我爹的笑聲打破的瞬間,只聽“砰”的一聲。房門被粗暴撞開,砸在土墻上,
灰塵簌簌落下。孫耀武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獸,裹挾冷風(fēng)戾氣闖進了門。他雙眼赤紅,
青筋暴起,目光掃過爹手中刺眼紅嫁衣,最后死死釘在我的臉上?!澳惝?dāng)真是要嫁人?
”他嘶吼起來,胸膛起伏,聲音扭曲,“嫁去那家窮獵戶?流螢,你瘋了?傻病又犯了?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壓迫感巨大:“周靖宇算什么東西?鉆林子打獵的莽夫!
周家怎么能比得上我孫家?!”他指著紅嫁衣,手指顫抖:“就為了這么塊破布條?
你就急著把自己賤賣出去?”他目光掃過屋子,落在我包袱旁的斷角木鹿上,瞳孔驟縮,
涌上狂怒。上前抓起小木鹿,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你不是最喜歡孫耀武嗎?
天天對著我說想他,轉(zhuǎn)頭就要嫁人?流螢,你的心呢?”他將小木鹿狠狠摜在地上,
悶響驚心。我靜靜看著他的狂怒表演,看他眼中扭曲的占有欲,聽著他理所當(dāng)然的指責(zé),
心湖里最后的漣漪死寂。原來在他眼中,我不僅是他可以隨意丟棄的傻子,
更是他不要了別人也休想撿走的破爛兒。在他怨毒的目光中,我彎腰撿起添了新痕的小木鹿。
抬頭迎上他赤紅雙眼,聲音平靜無波:“周家不嫌我傻?!蔽移届o的話語如滾油澆上烈火,
他看上去更憤怒了?!安幌幽闵担俊彼饴曕托?,渾身劇顫,“放屁!姓周的能安好心?
他就是看上了你爹的薄產(chǎn),等他玩膩你這傻子的身子就會踹了你!你以為他會真心待你嗎?
”他逼近,唾沫星子都噴在了我臉上:“他給你什么了?聘禮呢?
拿出來我看看那窮鬼能拿什么破爛來糊弄傻子!”他困獸般搜尋,
目光掃過炕頭的靛藍粗布包的猛地頓住,那是周家提前送的。他如獲罪證,箭步?jīng)_去,
粗暴扯開。幾塊上好的獸皮,一包干菌子山珍,還有一個紅綢系著的小盒。他抓起紅綢盒,
扯開系帶,掀開了蓋子。盒內(nèi)紅絨布上,兩根形狀優(yōu)美,色澤溫潤的鹿茸靜靜躺著,
山林草木氣息清新,透著鄭重心意。孫耀武死死盯著鹿茸,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
赤紅雙眼瞬間布滿血絲?!斑@是鹿茸?哈哈哈!”他歇斯底里地狂笑,怨毒刻骨,
“他竟然送你鹿茸?好!好得很吶!流螢,你這只白眼狼,孫家養(yǎng)你這么多年,
你竟敢背著我收野男人的東西?”他氣得語無倫次,
怕是早就忘了他現(xiàn)在的身份只是我的小叔子。我爹驚怒地對著他低吼:“住手!
”只是孫耀武不為所動,他高揚起手,將紅綢盒朝泥地狠狠砸下。“啪嚓!”盒子碎裂,
鹿茸折斷碎裂,碎片絨布木片四濺開來。“我叫你收,叫你嫁!”孫耀武瘋了一樣,
抬腳狠狠踩踏鹿茸殘骸,“你這個賤人,傻子,你就只配給死人守著牌位過一輩子!
你根本不配嫁人!”“住手!我叫你住手,你這個畜生!”我爹臉色鐵青,
如怒獅般沖到孫耀武身前,枯瘦鐵鉗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膊狠拽。
孫耀武趔趄?qū)ι衔业请p燃著怒火欲將他焚毀的眼睛。“爹,他不是耀文。”我看著我爹,
聲音清冷的戳穿了孫耀武的謊言,“他是孫耀武,他裝死就為甩掉我這傻子,
和婉茹雙宿雙飛。婆婆也知道,他們一家人合起伙來騙了我們一年多,還想騙一輩子。
”死寂。屋子里空氣凝固,只有孫耀武粗重慌亂的喘息聲。我爹抓他胳膊的手驟然僵住,
怒火凝固在臉上。“你”我爹嘴唇哆嗦,喉嚨里咯咯作響,“是耀武?
”孫耀武在我爹的目光下,臉色慘白如紙,恐慌狼狽讓他抖若篩糠。他想掙脫,想辯解,
卻嘴唇哆嗦,吐不出一個字。我爹抓他胳膊的手猛地收緊,枯瘦手背青筋暴起,
指節(jié)咔吧作響。血脈深處被背叛的滔天怒火,混合女兒受辱的剜心之痛,如火山爆發(fā)。
“畜生!”我爹撕心裂肺的低吼,震得灰塵簌落,他揚起另一只枯瘦蘊含恐怖力量的手,
帶著滔天恨意,朝孫耀武慘白的臉狠狠扇去?!芭?!”響亮的耳光炸開,清脆地讓人心悸。
孫耀武被扇的偏過了頭,臉頰浮現(xiàn)清晰的五指印,嘴角滲血。他被打懵了,耳中嗡嗡作響,
只剩下恐懼羞恥?!皾L!”我爹的聲音嘶啞如破鑼,“滾出去!再敢踏進這里半步,
擾我女兒清靜,我豁出命也會跟你同歸于盡!”孫耀武捂臉,
對上我爹瘋狂的想要把他生吞活剝了的眼神,所有的狡辯底氣都徹底崩潰。他踉蹌后退,
嗚咽一聲,如喪家之犬一般連滾帶爬地沖出小屋,消失在冰冷的晨光里。
4 鹿茸情深幾日后,周家熱熱鬧鬧下聘。院子擠滿了人,質(zhì)樸真誠的周家長輩們嗓門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