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
奉天殿里那股繃緊到極致的弦,終于斷了。
百官們一個個長舒了一口氣,緊接著,便是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
那些原先持中立態(tài)度的官員,看向魏忠賢的表情,已經(jīng)變了味。
不再是單純的畏懼,而是多了一種驚嘆。
殺人,他們見過。
下詔獄,他們也見過。
可今天這一手,隔山打牛,后院放火,簡直是把朝堂當棋盤,把他們這幫文官當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間。
這是什么?
這是頂級的政治手腕。
一些心思活絡的,已經(jīng)開始盤算,是不是該換個山頭,拜拜碼頭了。
東林黨這艘船,看著大,今天卻被人家一炮就給轟出了個大窟窿。
所有人的視線,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一個地方。
大殿中央,那個癱軟在地,官帽歪斜,狀如瘋癲的人。
錢謙益。
有小太監(jiān)捧著一套青色的常服過來,在他面前站定,沒有言語。
意思很明白。
脫下這身緋紅的官袍,你就不再是禮部侍郎了。
錢謙益抬起頭,面孔上滿是茫然。
他想伸手去扶正自己的烏紗帽,手卻抖得不聽使喚。
幾個東林黨的同僚,本想上前攙扶,可腳下挪動半步,又停住了。
他們看向錢謙益,沒有同情,只有怨懟和冰冷。
就因為你一個人不檢點,壞了大家籌謀已久的大事!
錢謙益懂了。
他不但丟了官,還被自己的同志,當成了垃圾一樣嫌棄。
他掙扎著,自己從冰冷的地磚上爬起來。
不用人幫忙,他自己動手,一顆一顆,解開了官服的盤扣。
動作很慢。
當那件代表著身份與榮耀的緋紅官袍從他身上滑落,他整個人都佝僂了下去。
換上那身灰撲撲的常服,他成了京城里最普通的一個落魄文人。
他失魂落魄地,朝著殿外走去。
百官自動分開一條路,像是躲避瘟疫。
他完了。
這輩子,都別想在踏進這座奉天殿。
人群散去,偌大的殿宇,轉(zhuǎn)眼間空曠下來。
只剩下兩個人。
一個,是身穿大紅蟒袍,面色紅潤的魏忠賢。
一個,是手捧象牙笏板,身形僵直的楊漣。
魏忠賢沒有動。
他身旁的一個小太監(jiān),會意地小跑幾步,從地上撿起了一本奏書。
那是楊漣準備用來彈劾魏忠賢的武器。
在剛才的混亂中,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
小太監(jiān)躬著身子,將奏書捧到魏忠賢面前。
魏忠賢接了過來,拿在手里掂了掂。
“楊大人?!?/p>
他開口了,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帶著回響。
“你的東西,掉了?!?/p>
楊漣的身子,震了一下。
魏忠賢邁開步子,不緊不慢地走到他面前。
他把那本奏疏,遞到楊漣的眼前。
“咱家?guī)湍銚炱饋砹??!?/p>
他把奏疏又收了回來,翻開一頁,裝模作樣地看了看。
“嘖嘖?!?/p>
“好文采,好氣魄。”
“可惜啊,皇上沒聽見?!?/p>
魏忠賢把奏疏合上,重新塞回楊漣的手里。
“拿回去,燒了吧?!?/p>
“天冷,當個引子,生火取暖,也算物盡其用。”
楊漣的手,死死攥著那本奏疏,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羞辱。
這是赤裸裸的羞辱。
“你們東林黨,”魏忠賢的聲音壓低了些,“總把仁義道德掛在嘴邊,把自己當成圣人?!?/p>
“可到頭來呢?”
“圣人的袍子一掀開,里面爬出來的,全是虱子。”
“一個錢謙益倒了,咱家不信,你們這幫人里頭,就沒第二個,第三個錢謙益?”
“楊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漣的胸膛,劇烈地起伏。
他想反駁,想怒罵,想把這本奏疏,狠狠地砸在這個閹賊的臉上。
可他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再說什么,都像是輸不起的叫罵。
許久。
楊漣開口。
“魏公公……好手段?!?/p>
“這一局,是我輸了。”
說完,他不再看魏忠賢,攥緊了那本已經(jīng)變成恥辱印記的奏疏,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他的背影,依舊挺直。
可那腳步聲,卻透著蕭瑟與沉重。
魏忠賢站在原地,注視著楊漣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
他臉上的那點嘲諷,慢慢化開,變成了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暢快淋漓的笑意。
釜底抽薪。
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魏宸坐在茶鋪里,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畫著圈,侃侃而談的模樣。
那小子,真是個天才!
咱家的種,就是不一樣。
他收斂了笑意,開始盤算接下來的事。
錢謙益倒了,禮部右侍郎的位置就空出來了。
這個位置,必須搶到手,安插上自己的人。
勝利的果實,要第一時間吃到嘴里,才算踏實。
等把這事辦妥了。
他想。
得去宸兒那家茶鋪坐坐。
到時候,一定得好好喝兩杯。
年關將至,京城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子忙碌和躁動。
魏宸的茶鋪,現(xiàn)在更像是個生意火爆的酒坊。
他用后世法子蒸餾出來的烈酒,在這個冬天,成了硬通貨。
那酒入喉如一線火,燒得人五臟六腑都暖烘烘的,回味又帶著一股糧食的醇香,跟市面上那些混濁的土酒完全不是一個路數(shù)。
“魏掌柜,我們府上要五十壇,年前必須送到!”
“給我留三十壇,還是老規(guī)矩,現(xiàn)銀結(jié)賬!”
大戶人家的管事,知名酒樓的掌柜,幾乎踏破了茶鋪的門檻。
魏宸專門找人燒制了一批印著“宸釀”二字的青瓷酒壇,堆在墻角,看著就喜人。
他甚至搞起了后世的“預售”和“定金”模式,收了定金才給排單,有效緩解了資金壓力,也避免了被人放鴿子。
他心里盤算著,等這波年貨的錢收回來,就去京郊盤個更大的院子,多弄幾套蒸餾的家伙事,把產(chǎn)能提上來。
到時候,這小小的茶鋪,可就裝不下他的野心了。
這天下午,魏宸正拿著賬本,算著這個月能有多少進項,門口的光線忽然一暗。
一隊穿著黑衣,腰挎長刀的官差,堵住了門口。
為首的是個黑臉的中年人,官服的補子上,繡著一只獬豸。
東城兵馬司的人。
茶鋪里原本嘈雜的氣氛,瞬間安靜下來。
喝茶的茶客們紛紛低頭,生怕惹上麻煩。
“誰是掌柜魏宸?”黑臉官差開口,聲音冰冷。
魏宸放下賬本,站起身,臉上掛著生意人標準的和氣。
“官爺,我就是。不知幾位官爺大駕光光臨,有何指教?”
黑臉官差從懷里掏出一張蓋著官印的手令,在他面前一晃。
“有人檢舉你私自釀酒販賣,擾亂市價?!?/p>
“奉指揮使大人之命,你鋪子里所有的酒,全部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