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州春宴,紫桐落滿身景曜三十七年的暮春,天氣如同孩童的臉,說變就變。
方才還是朗日高懸,將朱雀大街兩側紫桐樹的影子,毫無保留地鋪滿一地,
仿佛一幅濃墨重彩的水墨畫??赊D眼間,狂風驟起,風裹挾著細碎的桃花瓣,
混著濕涼的潮氣,如密集的鼓點,噼里啪啦地打在靖安侯府的朱漆大門上。
門內的宴飲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絲竹之聲悠揚婉轉,與酒令笑鬧聲交織在一起,
從雕花窗欞中四溢而出,和檐角滴落的雨聲激烈碰撞。沈硯之佇立在游廊下,
修長的手指間捏著一盞快要涼透的碧螺春。他的目光越過廳內攢動的人影,
落在庭院中央那株最為高大的紫桐樹上。作為今年新科探花,
本應是這場宴會上備受矚目的主角之一,但廳內喧囂熱鬧的氛圍,卻讓他莫名煩悶。
他的父親身為朝中禮部侍郎,隸屬“文黨”;而靖安侯手握京畿兵權,是“武黨”的魁首。
這場所謂的接風宴,表面上是為慶賀新科進士,
實則更似一場暗流涌動、不動聲色的權力角力。“沈探花倒是好興致,竟躲在這里賞雨?
”一個清潤的女聲從身后傳來,如玉石相互敲擊,清脆悅耳。沈硯之聞聲回頭,
只見一位身著月白襦裙的女子,手中提著一個食盒。她的裙角沾染了些許泥點,
顯然是冒雨前來。女子并未佩戴帷帽,露出一張素凈的面龐,
眉梢眼角透著一股漫不經心的疏朗氣質,既不似府中的丫鬟,也不像前來赴宴的貴女。
“里面太過吵鬧?!鄙虺幹e了舉杯,目光中帶著一絲探尋,“姑娘是?
”女子晃了晃手中的食盒,聲音中帶著幾分笑意:“給侯爺送些新制的杏仁酥。
聽聞今日有新科進士在此,原以為都是些只知埋頭書卷的呆子,
沒想到竟有愿意出來透透氣的?!鄙虺幹凰脑捯徽S即不禁失笑。
他的目光落在女子鬢邊別著的半朵紫桐花上,許是方才進門時被風吹落,
花瓣上還掛著晶瑩的雨珠,宛如淚滴。“姑娘過獎了。只是覺得這紫桐花頗為有趣,
雨打不落,偏要等風卷來才肯飄落,倒有幾分倔強的風骨?!迸犹а弁蛑︻^,
忽然伸手接住一片被風掃落的花瓣,指尖輕輕揉搓,花瓣在她的指尖化作一抹嫣紅。
“沈探花可知,紫桐又名‘百日紅’?花開時轟轟烈烈,落時也絕不蔫頭耷腦,
總要帶著一股勁兒?!闭f著,她將花瓣輕輕放入沈硯之的茶杯中,“就像這世道,
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底下的根早已錯綜復雜地纏在一起,難以掙脫?!痹捯魟偮?,
廳內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靖安侯洪亮的笑聲沖破雨幕:“諸位可知?
北境朔漠部又在邊境蠢蠢欲動,老夫已奏請陛下,明日便點兵北上!
”沈硯之的手指猛地收緊,杯沿深深硌進指節(jié),指節(jié)瞬間泛白。他看向女子,
只見她臉上的笑意淡去幾分,正凝神望著廳內的方向,鬢邊的紫桐花瓣被風輕輕吹落,
悠悠墜在她的裙角?!翱磥磉@雨,怕是一時停不了了。”女子低聲呢喃,提著食盒轉身欲走,
卻被沈硯之叫住?!斑€未請教姑娘芳名?”女子腳步一頓,并未回頭,
只是揚了揚手:“蘇綰。綰發(fā)的綰。”雨絲斜斜交織,將游廊的影子拉得悠長。
沈硯之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低頭看向茶杯里那片紫桐花,
花瓣已被茶水浸得半透明,恰似一片不愿沉底的心事。
他不禁想起方才蘇綰的話——這世道的根,確實早已盤根錯節(jié)地纏在一起了。而他不知,
這紫桐樹下的匆匆一面,已悄然將他和蘇綰,在亂世的洪流中緊緊纏成一個死結。
2 烽煙初起,故園路難尋景曜三十七年的秋,來得格外迅猛。剛過七月半,
洛州城的風便如鋒利的刀刃,帶著割人的涼意。沈硯之坐在禮部的衙門里,
指尖緩緩劃過卷宗上“朔漠部襲擾云州”的字樣,紙上墨跡未干,
仿佛還帶著邊塞傳來的刺鼻硝煙味。自靖安侯在春宴上請命北征后,
邊境的戰(zhàn)報便如同紛紛揚揚的雪花,不斷飛入京城。起初還是“小股游騎潰散”的捷報,
如今卻已變成“云州失守,守將殉國”的噩耗。廊下傳來同僚們壓低聲音的議論,
雖刻意壓低,卻字字清晰地鉆進沈硯之的耳中:“聽說了嗎?靖安侯在北境吃了敗仗,
文黨正趁機參他調度失當呢。”“何止啊,南疆的土司也蠢蠢欲動,揚言要‘清君側’,
這天下怕是要大亂了……”沈硯之緊緊捏著筆桿,墨汁在宣紙上洇出一個碩大的黑團,
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情。他不禁想起春末那場雨里的蘇綰,想起她裙角的泥點,
還有那句意味深長的“根早就纏在一處”。那時只當作是女子隨意的感慨,
如今才深切體會到,這世道的風雨,從不會只降臨在一處。傍晚散衙,他特意繞路前往西市。
蘇綰那日提的食盒上,印著“福瑞齋”的字號,那是一家專做糕點的老鋪子。
掌柜是個矮胖的老者,聽到沈硯之詢問“送杏仁酥去靖安侯府的蘇綰姑娘”,
臉上原本熱情的笑容瞬間淡了三分:“蘇姑娘啊……她是我們這兒幫工的,前幾日剛辭了工,
說是要回江南老家?!薄盎亟??”沈硯之心頭猛地一緊,焦急地問道,“何時走的?
為何突然要走?”“就三天前,”掌柜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是家里捎信來,說南邊不太平,
讓她趕緊回去。其實啊,誰都知道,南疆土司造反,漕運早就斷了,這時候往南走,
哪還有什么活路……”沈硯之走出西市時,天色已然暗沉。街面上行人神色匆匆,
巡邏的金吾衛(wèi)數量比往日多出數倍,甲胄碰撞發(fā)出的脆響,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蘇綰鬢邊的紫桐花,
想起她說話時眼中藏不住的堅韌——這樣的女子,怎會甘愿在亂世中隨波逐流?三日后,
一封加急文書送至禮部:朔漠部聯(lián)合北境三州藩王,以“誅文黨、清君側”為名,揮師南下,
前鋒已過雁門關。消息傳開,洛州城瞬間炸開了鍋。富戶們忙著打點細軟,
準備逃往江南;朝堂上,文黨與武黨的爭吵徹底撕破臉皮,老臣們跪在太極殿外,
泣血陳詞;新貴們則緊緊攥著兵權,各懷鬼胎。沈硯之的父親,
那位一輩子謹小慎微的禮部侍郎,在一個深夜被禁軍帶走,罪名是“通敵叛國”。
沈硯之在抄家的混亂中僥幸逃了出來。他身著一身粗布短打,混在流民之中,出了洛州南門。
城門洞下,張貼著新的布告,上面赫然列著“文黨余孽”的名單,他的名字醒目地在列。
守城的士兵正挨個盤查,刀光在火把的映照下閃爍著冰冷的光?!巴献??
”一個背著包袱的老農啐了口唾沫,“傻小子,南邊土司反了,北邊藩王來了,這天下,
哪還有能走的路?”沈硯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望著南邊的方向。
他不知道蘇綰是否已經離開,不知她是否平安,甚至不清楚自己此刻為何執(zhí)著地要往南去。
只是心中有個念頭如野草般瘋長:找到她。哪怕前路荊棘密布,
哪怕這亂世如即將傾頹的大廈,他也一定要再見她一面。走了約莫半月,行至淮河岸邊,
才得知漕運早已徹底斷絕。碼頭上擠滿了滯留的難民,
哭聲、罵聲、孩子的啼哭聲交織在一起,宛如一首絕望的悲歌。有船夫偷偷拉客,
說可以冒險走水路,繞過戰(zhàn)亂的州府,但要價高得離譜,且“生死自負”。
沈硯之摸了摸懷里僅剩的半錠銀子,那是他從家里帶出的全部家當。正要上前,
卻聽見人群中有人驚恐地尖叫:“快看!是北境的騎兵!”他猛地回頭,
只見北岸的地平線上,揚起滾滾煙塵,黑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上面繡著的狼頭圖案,
在殘陽的映照下仿佛要擇人而噬。難民們尖叫著四散奔逃,碼頭上瞬間亂成一團。
沈硯之被裹挾在人群中,腳下不知被誰絆了一跤,重重地摔在泥濘里?;靵y中,
他看見騎兵沖進人群,刀光閃過,濺起的血珠落在他的手背上,滾燙而粘稠。
他忽然想起春宴上的雨,想起游廊下的紫桐花,想起蘇綰說的“落時也不肯蔫頭耷腦”。
他死死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借著混亂的掩護,一頭扎進了淮河岸邊的蘆葦蕩。
身后的喊殺聲、慘叫聲漸漸模糊,只有冰冷的河水漫過腳踝,帶著一股腥氣,
將他往更深的黑暗中拖去。而此時的蘇綰,根本沒能走成。她被困在了洛州城里。
那日辭工后,正要動身,卻被靖安侯府的人攔了下來。老侯爺在北境戰(zhàn)敗后被召回京城問罪,
府里亂作一團,有人認出她是“常來送糕點的姑娘”,便將她強留在府中,
理由是“侯府女眷需人照料”。其實不過是在這亂世之中,一個無權無勢的女子,
淪為了權貴博弈中被隨手丟棄的棋子。蘇綰站在侯府后院的角樓上,靜靜地望著北方的夜空。
那里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據說那是朔漠部的軍隊正在攻城。她手中捏著半塊杏仁酥,
那是那日沒送完剩下的,如今已經硬得如同石頭。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侍女撞開角樓的門,臉色慘白如紙:“蘇姑娘,快……快收拾東西,侯爺說城要破了,
讓咱們……讓咱們跟他走!”蘇綰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杏仁酥,忽然笑了。笑得眼淚奪眶而出。
這亂世,果然如那紫桐花一般,落時總要帶著點狠勁。
只是不知那個說“紫桐花倔強”的沈探花,此刻在何處?是否還活著?
她將半塊杏仁酥塞進袖中,跟著侍女往侯府的密道走去。密道的盡頭,連著城外的一處碼頭,
那里停著侯府最后的船只,正等著載著他們,逃往未知的遠方。船開動時,
蘇綰回頭望了一眼洛州城?;鸸庵械某浅叵褚活^瀕死的巨獸,發(fā)出最后的嘶吼。
她忽然想起沈硯之的樣子,想起他望著紫桐花時認真的眼神,心中輕輕地說了句:“沈探花,
若有來生,別生在這景曜年間?!憋L從水面吹來,帶著硝煙的味道,
將這句話吹散在茫茫夜色里。3 浮萍各自,故物寄相思景曜三十八年的冬,來得又早又猛,
仿佛一夜之間,世界便被冰雪覆蓋。沈硯之蜷縮在淮河以南的一處破廟里,
聽著外面呼嘯的北風如猛獸般咆哮,卷著雪籽,無情地打在漏風的窗欞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
自淮河岸邊那場慘敗后,他就像片斷了根的浮萍,被亂兵裹挾著一路向南逃竄,整整三個月,
直到上個月才趁亂掙脫,一路乞討,躲進了這座荒廢的土地廟。
身上的粗布短打早已破舊不堪,凍裂的手指腫得像紅蘿卜,每動一下,便是鉆心的疼痛。
他懷里緊緊揣著個用油紙小心包著的東西,
那是從家里帶出的唯一念想——一枚半塊的羊脂玉佩,是母親留給他的,說要等他成婚時,
與妻子的半塊合為一體。如今這半塊玉佩被體溫焐得溫熱,在這寒夜里,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他時常想起蘇綰。想起她月白的襦裙沾著泥點,
靈動的模樣;想起她把紫桐花瓣丟進他茶杯時的俏皮促狹;想起她那句“根早就纏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