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的手指停在藥片上方,指尖微微顫抖。那兩粒白色藥片安靜地躺在瓷盤中央,走廊的燈光從頭頂斜灑下來,冷白的光暈落在藥片表面,泛起一層釉質(zhì)般的光澤,仿佛它們并非藥物,而是某種精密儀器的零件,毫無生命的氣息,也不屬于人類身體該接納的東西。
他沒有看向傭人的臉。那人站在他面前,低垂著眼,雙手穩(wěn)穩(wěn)托著銀質(zhì)托盤,動作標準得如同訓練千遍。林深只聽見對方的呼吸聲變得輕柔,幾乎與空氣融為一體,托盤邊緣卻微微傾斜,幅度極小,卻足以讓藥片滑向唇邊——仿佛在等待一個萬無一失的程序執(zhí)行完畢。
他張開嘴,把兩粒藥片放入口中,隨即接過水杯,仰頭喝了下去。水流過喉嚨時,他刻意壓住舌根,用舌尖后方的褶皺將藥片牢牢卡住,并未真正滑入食道。他的吞咽動作十分完整,喉結(jié)起伏清晰可見,水杯放回托盤時甚至發(fā)出一聲輕響,就像是為這場表演畫上了句號。
家政人員點點頭,端著托盤轉(zhuǎn)身離開,腳步平穩(wěn),沒有回頭。金屬門無聲滑閉,走廊的感應燈一盞接一盞熄滅,像某種秩序正在緩緩收網(wǎng)。
林深站在原地,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轉(zhuǎn)角處,連回音都被墻壁吸盡。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胸腔里的空氣像是積壓了太久,帶著輕微的震顫。他側(cè)頭,將藏在舌底的藥片吐進掌心。藥片已被唾液浸潤,邊緣微微軟化,表面浮起一層薄薄的黏液,在掌心留下濕冷的觸感。他迅速攥緊拳頭,把它們?nèi)M牛仔褲的前兜,粗糙的布料內(nèi)襯摩擦著指尖,留下細微的顆粒感,像是某種隱秘的證據(jù)正在被藏匿。
他抬手抹了下嘴角,指腹蹭過干燥的唇紋,仿佛要擦掉什么殘留的痕跡——不僅是藥的苦味,更是那種被窺視、被操控的屈辱感。
畫室門在他面前自動打開,感應系統(tǒng)識別了他腕上的金屬環(huán)。門軸無聲轉(zhuǎn)動,房間內(nèi)的光線調(diào)至黃昏模式,暖黃的光暈灑在未完成的畫布上——一只羽翼收攏的鳥被困在鐵欄之中,籠子由無數(shù)細密的電路紋路編織而成,每一道線條都精確得近乎病態(tài),像是從神經(jīng)網(wǎng)絡中生長出來的牢籠。鳥的頭微微偏轉(zhuǎn),眼睛是整幅畫中唯一銳利的部分,瞳孔深處有一點未干的鈷藍,好似還在燃燒,不肯熄滅。
林深走到畫架前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調(diào)色板邊緣凝固的顏料堆。那里有一塊深褐色的顏料已經(jīng)干裂,像土地龜裂的河床,裂縫中嵌著幾絲干涸的群青。他記得三天前自己曾在這里擠過群青顏料,為了調(diào)配天空的底色,可那片天空最終沒能鋪滿畫布。畫布右上角仍是一片空白,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
他閉了閉眼。
耳邊忽然響起一段鋼琴聲。
這聲音既不是從音響里傳出,也不是隔壁房間傳來的錄音。而是真實的琴鍵震動聲,從樓下傳來,節(jié)奏緩慢,指法沉穩(wěn),彈奏的是肖邦的《夜曲》Op.9 No.2。音符在空曠的宅邸里飄蕩,像一層薄霧貼著地面蔓延,穿透地板縫隙滲入畫室,輕輕拂過他的耳膜。
林深猛地睜開眼睛。
他知道這架鋼琴。它擺在主廳的東南角,黑色亮面,呈三角結(jié)構(gòu),其價值足以買下他老家的整棟樓。陸沉從不彈琴,也從未允許任何人觸碰它。他曾聽傭人低聲議論,說那架琴是在拍賣會上拍下的古董,十九世紀末的施坦威,買來后一直閑置著,連琴罩都未曾掀開過,像是某種被供奉的祭品。
可現(xiàn)在,有人正在彈奏。
而且彈奏得極為熟練,每一個延音踏板的切換都精準得像是經(jīng)過了千百次的練習,指法間沒有一絲猶豫,甚至連呼吸的節(jié)奏都與旋律同步。這不是演奏,而是復現(xiàn)——將一段記憶原封不動地還原。
林深站起身來,腳步不自覺地朝門口移動。金屬環(huán)貼著皮膚,依舊冰涼,但他已經(jīng)學會忽略它的存在,就像學會忽略墻角監(jiān)控攝像頭閃爍的紅點。他走到門邊,卻沒有推門出去,只是把耳朵貼在金屬門框上,耳朵緊貼冰冷的金屬,仿佛能透過震動捕捉到那雙手的溫度。
琴聲持續(xù)著,沒有中斷,也沒有變化。音符之間留有恰到好處的停頓,仿佛演奏者并不急于表達情緒,而是在陳述某種既定的事實。
林深忽然意識到——這首曲子,是他母親最喜愛的。
小時候每逢雨夜,母親都會在舊公寓的小收音機里播放這首夜曲,音質(zhì)沙啞,還夾雜著電流雜音,她卻總是說“聽,多干凈”。那時他蜷在沙發(fā)一角畫畫,窗外雨滴敲打著鐵皮屋檐,母親輕輕哼著旋律,聲音溫柔得像一層紗。她總說:“音樂是靈魂的避難所,哪怕世界崩塌,只要還能聽見它,你就沒真正失去什么?!?/p>
而現(xiàn)在,這旋律從陸沉的宅邸深處傳來,被一雙陌生的手完整地復現(xiàn)出來,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得令人窒息。連那細微的延音處理,都與母親曾經(jīng)最愛的版本分毫不差。
他后退一步,脊背抵在墻壁上,呼吸變得淺而急促。
這絕非巧合。
陸沉知道他對母親的記憶,知道母親喜歡什么,甚至可能翻過他學生證背面那張泛黃的家庭合影——母親坐在藤椅上微笑,而他蹲在腳邊,手里攥著一支炭筆。那張照片早已被收繳,但他記得每一個細節(jié):母親手腕上的銀鐲,還有他自己腳上那雙磨破的帆布鞋。
琴聲繼續(xù)流淌著,像一條溫熱的河流,緩緩淹沒他的防線。
林深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尖還沾著一點未洗凈的群青顏料,那是他昨天畫鳥羽時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心理評估室那面單向鏡后的輪廓,想起那份蓋著鮮紅公章的報告,想起語言訓練時被篡改的臺詞。他們讓他背誦的“自我認知陳述”里,根本沒有“母親”這個詞。取而代之的是“原生家庭情感干擾源”,是“需要干預的依戀傾向”。
他們并非在改造他。
他們是在重建他。
把他拆解成數(shù)據(jù)、反應和情緒波動,再用金錢、藥物、監(jiān)控和記憶的碎片,拼成一個符合陸沉審美的新版本。聽話、優(yōu)雅、可控,連痛苦都被包裝成“需要干預”的臨床指標。他的每一次憤怒、每一次沉默、每一次對自由的渴望,都被記錄、分析、歸檔,最終轉(zhuǎn)化為調(diào)整治療方案的依據(jù)。
而此刻的琴聲,是又一次的入侵。
并非暴力的壓制,而是溫柔的滲透——用他最柔軟的記憶,包裹最堅硬的控制。他們不是要抹去他,而是要讓他自愿地,一步步走進那個被設計好的角色里。
他猛地轉(zhuǎn)身,走向畫架,抓起一支細筆,蘸上濃黑的墨水。筆尖落在畫布上,沿著鳥籠的橫欄快速延伸,線條越來越密,顏色越來越深,幾乎要刺破畫布。他在籠子外加了一層新的結(jié)構(gòu)——由音符組成的鎖鏈,纏繞在鐵欄之上,每一個符頭都像一只閉合的眼睛,仿佛在說:你聽見的,不是慰藉,是監(jiān)視。
筆尖突然斷裂。
他盯著那截折斷的筆桿,呼吸逐漸加重,胸口像被什么壓住。那支筆是他從老家?guī)淼?,筆桿上還刻著母親用小刀刻下的名字縮寫——L.S.。他一直舍不得換。
就在這時,琴聲戛然而止。
整個宅邸陷入了寂靜,連通風系統(tǒng)的低鳴都消失了。仿佛連空氣都屏住了呼吸。
林深站在原地,手指仍握著斷筆,指節(jié)發(fā)白。
幾秒后,門禁系統(tǒng)發(fā)出輕微的“滴”聲。
畫室門緩緩打開。
陸沉站在門外。
他穿著深灰色的羊絨大衣,領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襯衫,袖扣在燈光下泛著冷銀色的光。他沒有打領帶,卻比任何一次正式會面都更具壓迫感。他沒有看林深,目光直接落在畫布上,停留了三秒,然后才緩緩抬起眼睛。那雙眼睛深邃如井,沒有情緒,卻讓人無法直視。
“藥吃了嗎?”
聲音平穩(wěn),就像在詢問天氣一樣。
林深沒有回答。他的喉嚨像被什么堵住,連吞咽都變得困難。
陸沉走近一步,鞋底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他伸手,指尖掠過畫布邊緣,沾上了一點未干的墨跡。然后他將手指抬起,看著那抹黑痕,像是在審視一份實驗報告的數(shù)據(jù)偏差。
“你知道我為什么從不碰那架鋼琴嗎?”他忽然問道,聲音低沉,卻帶著某種近乎哲學的意味。
林深盯著他,喉結(jié)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陸沉收回手,將沾墨的手指輕輕按在畫中鳥的眼睛上,正好遮住了那點鈷藍。墨跡在畫布上暈開,像一滴淚,又像一道封印。
“因為它只屬于一個特定的時刻?!彼f,“而我,只創(chuàng)造永恒?!?/p>
林深的呼吸一滯。那句話像一把冰錐,刺入他最深處的記憶。母親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有些東西,只能存在一次,正因為短暫,才值得記住?!?/p>
陸沉收回手,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在門即將關閉前,他停了下來,背對著畫室。
“明天開始,加一節(jié)音樂鑒賞課?!?/p>
門關上了。
林深站在原地,看著畫布上那只被遮住眼睛的鳥。墨跡在鈷藍上暈染開來,像一場緩慢的謀殺。他緩緩抬起手,用拇指抹去陸沉留在畫布上的指印。動作極輕,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遺物。
墨跡暈開,鈷藍重新顯現(xiàn)出來,那一點藍色依舊在燃燒。
他從褲兜里掏出那兩粒藥片,放在調(diào)色板中央。藥片在暖光下泛著冷白的光澤,像兩顆被遺棄的牙齒。
然后他拿起畫刀,刀鋒冷冽,邊緣鋒利。他將刀尖抵住藥片,緩緩下壓。藥片碎裂,發(fā)出細微的“咔”聲,粉末四散,混入干涸的顏料堆中,像一場無聲的雪。
他盯著那堆碎屑,忽然笑了。
笑得極輕,極冷,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的一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