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里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靖王妃蘇晚,突然“油盡燈枯”,在昏迷中“溘然長逝”。
消息傳到蕭景琰耳中時,他正在煙雨閣,聽著柳如煙彈琴。琴聲戛然而止。
蕭景琰握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臉上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
震驚?似乎有一點。如釋重負?或許更多。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空落落的茫然?
但這情緒轉瞬即逝,快得抓不住。
他放下酒杯,語氣淡漠,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知道了。按王妃之禮,簡葬。知會蘇家一聲便是。”
沒有悲痛,沒有哀思,只有一句輕飄飄的“簡葬”和打發(fā)娘家的命令。
仿佛死去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十年癡心,三年錯付,終成一場徹骨寒涼的笑話。而屬于蘇晚的路,從今夜,才真正開始。
我的東西本就不多,屬于靖王妃的華服珠翠,如同沉重的枷鎖,被我們毫不猶豫地棄置在冰冷的妝臺上。
只帶走了幾件素凈的舊衣,幾本翻舊的書,那只裝著母親遺物和些許銀票的褪色紅木匣子,還有那支在滾落臺階時摔斷了又被我細心粘合好的羊脂玉簪——這是我蘇晚自己,唯一的憑證。
“她”死了,靖王妃蘇晚,已經(jīng)死在了靖王府冰冷簡薄的棺槨里。
活下來的,只是蘇晚。
一個孑然一身,傷痕累累,卻終于掙脫了所有枷鎖的蘇晚。
風雪呼嘯,馬車載著她奔向未知的南方,奔向那場屬于她的、遲來的江南煙雨。
我們抵達了姑蘇城外一個叫云棲的小鎮(zhèn)。
這里河道縱橫,白墻黛瓦,槳聲欸乃,空氣里彌漫著水汽和梔子花的清甜。
我用匣子里剩余的銀錢,在小鎮(zhèn)僻靜的西角巷尾,買下了一座帶著小小天井的二層小樓。
這里沒有靖王府的富貴威嚴,沒有無處不在的審視目光,更沒有那個讓我心死成灰的男人和他心尖上的表妹。
只有靜謐,只有屬于我蘇晚的、帶著傷痕的、卻真實自由的空氣。
春桃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來。我站在天井中央,仰頭看著江南灰藍色的天空,細雨如絲,溫柔地落在臉上。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鼻腔里是潮濕的青苔和泥土的氣息,帶著新生的味道。
一滴溫熱的液體滑落眼角,混著冰涼的雨水,無聲無息。
新的生活開始了。平淡,清寂,卻是我渴求已久的安寧。
春桃在鎮(zhèn)上找了些漿洗縫補的活計,我則憑著幼時在閨閣中學過的丹青技藝,開始臨摹一些簡單的花鳥小品,托鎮(zhèn)上的書局代售。
畫技雖非上乘,但勝在意境清雅,倒也漸漸有了些微薄的收入,足夠支撐我們主仆二人簡單的生活。
日子像門前靜靜流淌的小河,緩慢而寧靜。
我習慣了每日清晨被鳥鳴喚醒,習慣了午后倚在臨河的窗邊看烏篷船悠悠劃過,習慣了黃昏時去巷口老阿婆那里買一束帶著露水的梔子花。
肋骨的舊傷在江南溫潤的氣候里,發(fā)作得越來越少。
肩胛上的刀疤早已結痂脫落,留下一道淺粉色的印記,如同一個提醒,卻不再疼痛。
偶爾,會在茶肆的閑談中,聽到關于京城的零星消息。
說靖親王剿匪有功,深得圣心;說靖親王府似乎要辦喜事,那位寄居的表小姐……但這些聲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開一圈細微的漣漪,便迅速沉沒,再不能在我心中掀起波瀾。
蕭景琰,柳如煙……那些名字連同那段被踐踏的歲月,已被我深深埋入江南濕潤的泥土之下,任其腐朽。
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平靜無波地流淌下去,直到那個煙雨迷蒙的午后。
江南的雨,纏綿悱惻,一下便是數(shù)日不絕。我撐著油紙傘,從書局出來,懷里抱著幾疊新買的宣紙。
細雨如織,將青石板路浸潤得油亮光滑,倒映著白墻黛瓦的朦朧影子。巷子里行人稀少,只有雨絲落下的沙沙聲。
肋骨的舊傷在濕冷的天氣里隱隱作痛,我走得有些慢。轉過一個巷角,腳下的青石板因為常年被雨水沖刷,生了一層滑膩的青苔。
我腳下一個不穩(wěn),身體猛地向一旁歪倒!懷中的宣紙散落,眼看就要狼狽地摔進積水的石縫里。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一把素雅的油紙傘,穩(wěn)穩(wěn)地撐在了我的頭頂,隔絕了冰涼的雨絲。
同時,一只溫暖而有力的手臂及時地扶住了我的胳膊,一股沉穩(wěn)的力量傳來,將我輕輕帶離了那片濕滑的青苔,穩(wěn)穩(wěn)站定。
“姑娘當心?!币粋€溫和清潤的嗓音在身側響起,如同玉石相擊,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驚魂甫定,我抬頭望去。
傘沿微抬,露出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清朗,如遠山含黛,鼻梁挺直,唇線溫潤。他穿著一身看似尋常的月白錦袍,質地卻隱隱流動著內(nèi)斂的光華。
最令人心驚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沉靜,像是蘊藏了整片星河的夜空,此刻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溫和地看著我。
他身側跟著一位面容普通卻眼神精悍的青衣隨從,無聲地替他撐著另一把傘,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多謝公子援手?!蔽叶硕ㄉ?,連忙后退一步,微微屈膝行禮,聲音帶著疏離的客氣。懷中的宣紙散落一地,沾了些泥水。
他并未在意我的疏離,目光掃過地上的宣紙,又落回我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間。“姑娘可有傷著?”他的聲音依舊溫和,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我下意識按向左肋的手。
“無妨,舊疾而已?!蔽覔u搖頭,不欲多言,俯身想去撿拾散落的紙張。
“阿七?!彼p聲喚道。那青衣隨從立刻應聲上前,動作迅捷而無聲地將散落在地、沾了泥水的宣紙一一撿起,整理好,恭敬地遞還給我。
“雨路濕滑,姑娘又帶著東西,不如讓在下送姑娘一程?”他溫言提議,語氣自然,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從容氣度,卻并不讓人感到冒犯。
“不敢勞煩公子?!蔽医舆^宣紙,抱在懷里,婉拒道,“寒舍就在前面不遠,幾步便到?!蔽抑噶酥赶镒由钐?。
他似乎并不意外我的拒絕,只是微微頷首,唇邊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如此,姑娘請慢行。”他并未堅持,只是將手中的油紙傘稍稍向我這邊傾斜了些,示意我先行。
我再次道謝,抱著紙,忍著肋下的隱痛,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那把素雅的油紙傘一直穩(wěn)穩(wěn)地懸在我的頭頂,替我遮擋著風雨,直到我走到小院門口,掏出鑰匙打開門。
我回身,想再次道謝。巷口煙雨朦朧,那月白的身影已轉身,在青衣隨從的傘下,漸漸消失在迷蒙的雨幕深處,只留下一抹清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