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班表上白羽的名字被粗粗的紅筆劃掉了。我以為他請假,結(jié)果九點整,推門進來的是本該休息的李艷。
“早!店長,白羽呢?”我問。
“白羽啊……”剛下夜班的店長走進后場,和李艷對視一眼,兩人苦笑。
“昨天找他談了,以后不排他班了?!钡觊L輕描淡寫,意料之中。
“偷懶、偷吃報廢品,還能忍。但他騷擾顧客!那個常來拿落下的傘的小姐,記得吧?他偷拍人家快遞單上的電話,想查地址!李艷發(fā)現(xiàn)了,我查了監(jiān)控,找他談,讓他自己辭職了。”店長搖頭。
真蠢。違規(guī)的店員不少,但這么出格的罕見。沒報警算他運氣好。
“那家伙一開始就怪。他還私自調(diào)店員通訊錄,打電話給晚班女生,堵在后門要送人回家!連李艷他都想約!有這勁頭用在工作上多好?林慧你也煩他吧?”店長繼續(xù)說。
“惡心死了!變態(tài)!追不到店員就騷擾顧客,爛透了!該報警抓他!”李艷一臉嫌惡。
“呃,還沒到那地步?!钡觊L打圓場。
“就是犯罪!那種人渣,關(guān)起來最好!”李艷不依不饒。
抱怨歸抱怨,店里的空氣明顯輕松了。麻煩精消失,和平回歸。大家話多了起來,帶著點劫后余生的興奮。
“說真的,看見他就煩,寧可人手不夠也不想跟他搭班!”王曉一來就笑了。
“那人太差勁了!叫他別偷懶,他就扯什么原始社會,神經(jīng)??!”王曉模仿白羽的語氣。
李艷噗嗤笑出聲:“對對對!整天說些聽不懂的!店長,以后別招這種人了!”
“唉,缺人啊。”店長無奈。
“那歲數(shù)被便利店開了,徹底沒救了。死路邊算了!”大家哄笑起來。
我也點頭附和:“就是啊!”心里卻想:等我成了“異物”,也會這樣被剔除吧?
“得趕緊招新人!”店長拍板。
便利店又更換了一個細胞。
晨會比平時熱鬧些。我正準備去收銀,看見常客老奶奶想拿下層貨架的草莓醬,彎腰很吃力。
“奶奶,我?guī)湍?。是這個嗎?”我快步上前拿起果醬。
“謝謝啊,姑娘。”奶奶笑著道謝。我?guī)退奄徫锘@提到收銀臺。
“這里啊,真是一點沒變。”她掏出錢包,又說了一遍。
今天有個人消失了。我沒說破,只是微笑:“謝謝您?!遍_始掃碼。眼前的顧客和十八年前第一位結(jié)賬的老婦人重疊。那位奶奶也拄拐杖,天天光顧,后來不知哪天起再沒出現(xiàn)。也許是身體不行了,也許是搬走了,無從得知。
但我確實在重復(fù)著那一天的情景。從那以后,我們經(jīng)歷了六千六百零七個相似的早晨。
我小心翼翼地把雞蛋——和昨天賣出的不同,但一模一樣的雞蛋——放進購物袋?!邦櫩汀卑押妥蛱煲粯拥牧沐X,放進一樣的袋子,在和昨天一樣的早晨,收下找零,露出和昨天一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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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穗通知周末烤肉聚會,約好周日早上我去幫忙采購。
手機響了,是老家。
“慧慧,明天去美穗家?順便回家看看?你爸想你了。”
“可能不行,爸。明天完事得趕回去,后天要上班?!?/p>
“唉,可惜……過年也沒回來。抽空回來趟吧?”
“嗯。”今年過年店里缺人,元旦我就上班了。便利店365天營業(yè),節(jié)假日反而最難排班。想回家,但看著排班表上的空缺,還是點了頭。
“那你還好嗎?天天站著,累吧?最近……怎么樣?有什么變化嗎?”媽媽試探的語氣里,藏著某種期待。對我十八年不變的軌跡,她或許疲憊了。
我說老樣子,媽媽既像放心又像失望地“哦”了一聲。
掛了電話,我看向鏡中的自己。比剛成為便利店店員時老了,這沒讓我不安,但更容易累是真的。萬一真老了,干不動了怎么辦?第六任店長就是腰傷離職的。我的身體必須為了便利店永遠健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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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我按約定幫忙采買,帶到美穗家準備。中午,美穗丈夫、紗月丈夫、還有其他朋友陸續(xù)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擠滿了院子。
十幾個人里,沒結(jié)婚的除了我,只有兩個。因為不是都帶家屬,我起初沒在意。
“咱倆有點格格不入呢?!蓖瑯游椿榈拿兰o湊近我低聲說。
“好久不見!上次是賞花吧?”
“我也是!之后就沒回來過?!?/p>
“哎,大家現(xiàn)在都做什么呢?”有人提議輪流說說近況。
“我在橫濱,公司在那附近。”
“換工作了?”
“嗯,之前公司人際關(guān)系有點復(fù)雜……現(xiàn)在在服裝公司。”
“我結(jié)婚了,搬到埼玉,工作沒變。”
“我嘛,大家看到了,拖油瓶一個,正休產(chǎn)假?!庇上憷锉е⒆有?。
輪到我了。
“我在便利店打工,因為身體……”我習慣性地搬出林欣的借口。
“?。考媛??你結(jié)婚了吧?什么時候結(jié)的?”一個不太熟的叫愛里的女孩搶著問,一臉理所當然。
“沒,我沒結(jié)婚。”我如實說。
“呃?可你在打工?”她一臉困惑。
“嗯,我身體不太好……”我試圖補充。
“對,慧慧身體不好,只能做兼職?!泵浪脍s緊幫我圓場。
“可便利店一站一整天吧?身體不好受得了?”由香里的丈夫插話,皺著眉,身體前傾,像在審視什么異?,F(xiàn)象。第一次見面,他也這樣?
“呃……我沒做過別的。在便利店,體力精神上都……更適應(yīng)?!蔽医忉?。
由香里的丈夫像看外星人一樣瞪著我:“一直……在便利店打工?就算工作難找,起碼該結(jié)個婚吧?現(xiàn)在網(wǎng)上交友很方便啊!”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差點噴到烤盤上的肉。
我看著那幾滴唾沫,心想:說話別對著食物。
“是啊,隨便找個對象結(jié)唄?女人容易多了,男人就慘嘍?!泵浪氲恼煞蛞灿昧c頭。
“誰給介紹下?洋司(美穗丈夫),你人脈廣!”
“對啊對??!”
“有合適的嗎?”
紗月、詩帆她們也起哄。
美穗丈夫湊近美穗耳語幾句,無奈地苦笑:“我朋友都結(jié)婚了,沒法介紹?!?/p>
“上婚戀網(wǎng)站?。α?,現(xiàn)在拍張征友照!聽說生活照比自拍效果好,容易收到信!”有人提議。
“真的?好啊好啊,拍一張!”美穗附和。
“對,機會難得!”由香里丈夫憋著笑。
“機會?……有什么好處?”我不解。
“呃……越早越好??!你這樣下去怎么行?說真的,你自己也急吧?等老了,后悔都來不及!”美穗丈夫一臉“你怎么還不開竅”。
“這樣下去……不行?為什么不行?”我真心困惑。
“我的天……”美穗丈夫低聲嘟囔,別過臉。
“我也急,但總出差國外……”單身的美紀輕松帶過。
“啊,美紀工作厲害?。≠嵉帽饶腥硕?!她這層次,找匹配的對象難嘍?!庇上憷镎煞蛄⒖瘫硎纠斫狻?/p>
“肉熟啦!”美穗趕緊打岔。
眾人如釋重負,紛紛夾肉,大口吃著沾了由香里丈夫唾沫的烤肉。
回過神來,就像小學時一樣,大家身體微微側(cè)開,眼神卻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偷偷打量我,像圍觀什么稀有而危險的動物。
啊,我變成“異物”了。我茫然地想。想起被迫辭職的白羽。下一個,輪到我了嗎?
“正常”的世界高壓而排外,“異物”會被無聲剔除,不正常的人會被逐一“處理”。原來如此,所以才必須被“修好”。修不好,就會被“正常人”清除。
我好像終于明白,為什么家人當年那么努力想“治好”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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