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點四十二分,我站在地鐵出口,風刮過額前的碎發(fā),
手機跳出一條遲來的公司群消息:“下周項目收尾,設計組準備合并調崗。知夏你那邊,
早點發(fā)改版圖?!蔽蚁乱庾R捏緊手機,拇指滑過屏幕邊緣,指腹一片發(fā)麻。
三月的城市夜風沒那么冷,可我還是抖了一下。又累,又餓,外賣不想點了,
卡里還剩幾百塊,我計劃著要熬過這個月的房租和水電。再花下去,就真得去借了。
地鐵站出來要走十三分鐘,我沒有錢打車,也沒想過打車。從大學畢業(yè)那年起,
我就習慣了用腳一步一步走回出租屋,一路走回這座城市給我畫好的角落?;椟S的路燈下,
我低頭走著,避開路邊積水,雨停了,空氣還是潮的。我的包不重,但背得久了,
肩胛骨像被什么東西鋸著,發(fā)酸地疼。我總覺得背后有人在跟著。不是很確定,
但從地鐵口起,那腳步聲就一直不遠不近地貼著,像我每晚下班回家的疲憊,
擺脫不掉也無處傾訴。我沒有回頭,反而放慢了一點腳步,假裝在看手機,
其實開了攝像頭反轉。我看見一個男人,戴帽子,頭低著,身形模糊,看不清臉。
我吸了口氣,突然加快腳步,轉身沖進旁邊那棟我從沒進去過的樓。樓道里很暗,墻皮剝落,
樓梯口有一灘黑水。我跑到三樓,心跳得快要炸開,身后腳步聲卻也跟著進來了。
我?guī)缀跏潜灸艿剞繇懥艘簧乳T的門鈴。心臟跳得太快,指尖冰涼。門打開了。
對面是個穿灰色T恤的男人,黑發(fā)還微濕,像剛洗過澡,眼神淡淡的,看著我沒說話。
我抬頭看他那一瞬,所有逃避的語氣都像喉嚨被堵住了,什么都說不出口。他沒問我是誰,
也沒追問我來干什么,只是安靜地看著我,然后側了側身,給我讓出了一條過道。我邁進門,
鞋都沒換,站在玄關,雙腿都在發(fā)抖。他走進客廳,開了一盞落地燈。光不亮,
卻恰到好處地驅散了那些從樓道帶進來的潮氣。我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磨了一整天。
“我……可以待一會兒嗎?”他點了點頭,指了指客廳:“坐吧?!蔽易拢p手握著包帶,
指節(jié)泛白,整個身體還是繃著,像一根拉滿的弓弦。他倒了杯水放到我面前,杯子是陶瓷的,
有溫度,邊緣干凈。我說了謝謝。他還是沒有多問。他坐到窗邊,拿起一本書,低頭看。
我這才注意到他側臉輪廓冷峻,眉骨深,眼神里有種靜得嚇人的專注。時間一點一點流過去,
屋里只有鐘滴答響,和我漸漸平穩(wěn)的呼吸聲。我沒哭,也沒說多余的話??裳劢沁€是濕的。
我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敲他的門。只是那一刻,我覺得,如果這扇門不開,
我就會倒在樓道里,再也爬不起來?!爸x謝你?!蔽业吐曊f。他“嗯”了一聲,沒抬頭。
我低頭,看著自己雙手放在膝頭,心跳終于不像剛才那樣要炸裂。忽然,
我的胃咕嚕叫了一聲,聲音大得我自己都尷尬。他抬起頭,目光掃過來,
我連忙擺手:“不好意思,我不是……不是故意打擾你吃飯的?!彼麤]笑,
只站起來走進廚房。沒多久,他端出一杯熱牛奶。“沒有吃的了,剛泡的。”我怔住。
他放下杯子,轉身回書桌前繼續(xù)看書。我低頭,手指貼上杯壁,很暖。
那種暖和燈光、空氣、他的沉默加起來,形成了一種莫名的踏實感。我喝了一口。
不是我平常買的超市牌子,奶味濃厚,沒有添加劑的甜膩。
我?guī)缀跻滩蛔査痪洌耗闫匠J遣皇恰?jīng)常幫陌生人。可我沒問。我只是坐在那里,
悄悄看了一眼他安靜讀書的側臉,然后低頭喝完了那杯牛奶。快凌晨時,
他開口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蔽尹c頭,站起身,包還背在肩上。我們一起出了門,
他沒有再問剛才樓下的事,也沒有說“以后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只是送我到樓道口,
等我站在出租屋門口,他點點頭,轉身上樓。我看著他的背影在樓梯拐角消失?;氐椒块g后,
我脫掉鞋,癱坐在床上,打開手機,準備刪掉那個前任的聊天窗口。
一條信息剛跳出來:“你還活著???”我盯著屏幕看了很久,什么都沒回。
手指劃過刪除按鈕時,門外傳來一點細微的聲音——樓上傳來熟悉的腳步節(jié)奏,
還有……那種鋼筆掉落地面的清脆聲。我忽然想起,那個男鄰居,好像一直都很安靜。
但似乎每次我最糟糕的時候,都會在樓道遇到他。
或者說——每次我以為自己快撐不住的時候,才會聽見他樓上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知道,他今晚開了門。如果他明晚還在……我是不是可以,再敲一次。
我以為那天晚上只是一次意外??傻诙烨宄浚麖臉巧舷聛淼臅r候,手里多了一杯熱牛奶,
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遞給我。“上次那杯忘了你沒喝完。”我接過杯子,有點燙手。
他眼神淡淡的,像只是在日常地遞一件不重要的東西,而不是在回應一個人突如其來的求助。
他的平靜,反倒讓我有些局促?!爸x謝?!蔽掖怪壅f。他沒回應,轉身走向樓下。
我們住的是老小區(qū),樓道有點暗,他的背影拉得很長。我站在原地,低頭喝了一口牛奶,
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名字??晌沂裁匆矝]問。那天上班遲到了十分鐘,
被主管當著全組的面點名批評。我站在組長位旁邊,一只腳還沒完全踏進來,
就被一句“你遲到了”堵在門口。沒人為我說話。中午休息的時候,
我在茶水間偷偷看房租轉賬記錄,發(fā)現(xiàn)本月的水電也漲了。我原本以為可以撐過去的預算,
又一次被城市按下“退格”。我站在公司陽臺抽風口,
望著城市天際線上那些掛著名字的大樓,突然覺得有點冷。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銀行發(fā)來的提醒:賬面余額276.09元。我看著那個數(shù)字,鼻子忽然一酸。下班時,
雨剛停,我撐著傘走到地鐵口,心里開始計算是不是該主動問室友借點錢。
可她最近也剛轉正,工位調去新組,人都變得小心翼翼。我不想打擾她,
也不想再開口去求誰。城市那么大,找個誰聽你說話,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回到小區(qū)樓下,猶豫了一下沒立刻上樓,轉而走進旁邊的便利店。想買點面包墊胃,
可翻遍了錢包后發(fā)現(xiàn),只夠買一瓶礦泉水。我站在冷藏柜前,笑了一下,把水放回去,
轉身出門。樓道口的聲控燈一閃一閃,我扶著欄桿慢慢往上走。到了三樓,我停住腳步,
看著昨天那扇門。門縫下很干凈,沒有灰塵。門上貼了一張淡藍色便簽紙,被風吹起一角。
我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一句話:“門鈴沒壞,可以按?!蔽艺×恕?/p>
我不確定他寫這個的意思,是不是對我說的。但那張字條像一只安靜的手,推了我一下。
我按下門鈴。他還是開了門,穿著黑色衛(wèi)衣,眼神沒有驚訝,只是輕聲說:“有吃的嗎?
”我搖頭?!斑M來吧?!蔽矣终驹诹怂男P。這一次,我沒有那么慌張,脫了鞋,
在他指的地方坐下。他從廚房拿出一個保鮮盒,里面是昨天晚上剩的炒飯,
還有幾塊切好的蘋果,甚至連熱水壺都重新加了水。“本來是我明天帶去公司的。
”他解釋了一句?!澳悄忝魈斐允裁??”他想了想:“公司樓下有餛飩鋪,七塊錢一碗。
”我沒說話,默默低頭吃飯。他沒有繼續(xù)和我說話,只坐在陽臺邊翻手機。我吃得很慢,
可能因為太久沒吃熱飯了,胃一時半會兒反應不過來。等我放下碗,
他才開口:“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沒有。
”我笑笑,“就是有點累。”他點了點頭,沒有追問。我想過無數(shù)次,
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遇到一個能聽你說話的人會有多幸運??晌覐臎]想過,
會是這么靜的一種方式。第二天,我上班遲到了五分鐘,
卻收到主管發(fā)來的一條私聊消息:“中午你來一下小會議室?!蔽乙徽於枷癫仍诓A?,
忐忑不安。午休時,我站在會議室門口敲了敲門,
主管頭也不抬地說:“你知道咱們設計組月底會合并到市場組吧?”我點頭?!肮疽萌?。
”我手心一涼?!澳愫贤囉闷诳斓剑鰝€準備吧。不過,如果你愿意去對接客戶,
或許還有轉正的可能?!蔽铱粗瑳]說話?!安皇轻槍δ悖彼龂@了口氣,
“只是公司預算壓得狠。你學歷不突出,項目也沒太多成績,現(xiàn)在大家都要搶資源。
”我點頭,說了謝謝,轉身出了門。那一瞬間,我特別想回到那道門前,
想坐在他客廳的沙發(fā)上,哪怕什么都不說,只坐著也好。可我不敢去。
我怕他覺得我是在打擾。怕他覺得,我只是另一個來“尋求庇護”的人。晚上回家時,
我坐在出租屋床邊,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未讀信息一條,
是前任發(fā)的:“聽說你那邊快轉崗了?”我盯著那一行字,指尖發(fā)冷。那人,
當初說我“只適合跟著他過日子”。我還以為是夸我溫柔。我回了一句:“別再聯(lián)系我了。
”剛點發(fā)送,門外響起敲門聲。我一驚,走過去開門。他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兩杯奶茶。
“今天不太忙,”他說,“正好順路。”我愣住,他沒等我開口,把一杯放在我手上,
然后轉身走了。他走得很快,像怕我多想。我看著奶茶上的標簽,
是我最喜歡的那種桂花烏龍,微糖。杯蓋下壓著一張紙條,只有一句話:“你不是被撿走的,
是你自己走出來的?!蔽乙恢庇浀媚翘煜挛绲娘L,像是壓在肩頭很久的東西終于松動了一點。
我提著從便利店買的兩袋紙巾和速溶粥,準備去樓上傳稿,那是我接的第二個私活。
對方要求緊,語氣冷,我咬著牙改了三稿,稿費才五百。走上三樓時,他的門虛掩著,
一張紙貼在門口:“如送快遞,請放門邊?!蔽艺玖艘幻?,繼續(xù)往上。到了五樓樓梯口,
微信跳出一條語音,是對方編輯:“你理解能力是不是有問題?這種層級的稿你也能接,
誰給你膽子的?”我沒點開。我只是把袋子放在地上,扶著墻,呼吸了一會兒。這個世界,
好像不太喜歡理解不會反抗的人。夜里十一點我才改完最后一稿,
發(fā)過去之后整個人像被掏空一樣癱在椅子上。手機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一直沒等來對方一句“收到了”。我靠在椅背上,閉眼,一直到凌晨一點才睜開眼。
廚房里還有半碗泡了一晚上的掛面,我熱都懶得熱,站著吃了兩口就作罷??靸牲c時,
樓上傳來低低的敲門聲。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第二聲敲門落下,我真的怔住了。
我裹了件外套去開門,他站在門口,手里拎著一袋剛買的熱豆?jié){和煎餅,帽檐壓得很低。
“你沒吃晚飯吧?”我沒回答,太困了,也太懵了,只能盯著那袋冒著熱氣的東西看。
“我下班順路,就順便買了?!彼f。我接過來,感覺手指被燙了一下。豆?jié){袋子有點破,
滴下一滴熱水,砸在我光著的腳背上,我才回過神?!爸x謝你?!蔽逸p聲說。他轉身要走,
我卻叫住他:“你……你明天早上幾點上班?”他回頭看我,眼神里沒有訝異,
只有一種讓人安穩(wěn)的安靜?!熬劈c。”“你早點睡。”他點了點頭,
腳步聲踏實又干凈地走上樓。我關上門,把袋子放在桌上,煎餅的熱氣還在騰。
我忽然想起那句“你不是被撿走的,是你自己走出來的”,心里像是被誰輕輕拍了一下。
那一夜我沒有做夢。第二天上班路上,我接到了那個編輯的語音電話。
他的聲音和微信里不一樣,有點著急:“稿子你發(fā)了嗎?收件箱找不到。”我深吸一口氣,
淡淡回了句:“你罵我的時候沒這么客氣?!彼D了幾秒:“對不起啊,那天狀態(tài)不好。
”“你不用道歉,”我笑了笑,“我已經(jīng)把稿子轉給別人了,合同也不打算簽。
”他說了幾句試圖拉回的話,我沒聽完就掛了。我第一次這么平靜地掛斷電話,沒有難受,
沒有后悔。晚上回家的時候,樓下那家水果店在打烊,我順手買了兩個橙子,
準備明天上班帶一個。剛走到樓梯口,正碰上他下樓扔垃圾。他看見我,
腳步頓了頓:“加班了?”我點頭?!俺粤藛??”我想了想,搖頭。他沒說話,
只是拿出鑰匙開了自家門:“家里還有湯,喝嗎?”我遲疑了一秒,跟了進去。
他家和我想象中差不多,簡簡單單,一塵不染??蛷d一角堆著幾本畫冊和文件袋,
沙發(fā)上攤著一件外套。他把湯倒進碗里,放在我面前?!肮穷^湯,燉了四個小時。
今天第一次自己嘗試?!蔽乙艘豢?,竟然真的還不錯?!澳闫匠>妥约鹤鲲??”“偶爾。
太累了就點外賣。”“那你今天不累?”他沒回答,只是淡淡地說:“有些事值得做。
”我不敢接這句話,怕自己的回應太輕,也怕被誤會成別的意思。但那一晚,湯很熱,
我喝完一整碗,胃暖了一整個晚上。我?guī)退赐?,他也沒拒絕。兩個人站在狹小的廚房里,
不說話,卻很自然??焓稽c時,我準備離開。他送我到門口,
突然問我:“你是不是不太愿意麻煩別人?”我愣了一下。他繼續(xù)說:“你總是很克制,
像是習慣了在被拒絕之后自我消化。”我沒回應。因為他說得對。我太習慣被拒絕了,
習慣了在加班、在稿子被退回、在銀行卡余額跳出警告時自己默默處理,不去吵不去鬧,
也不去尋求誰的安慰。我低下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麻煩別人,很容易被討厭。
”他說:“你可以試試不討好,也不妥協(xié)。”我站在門口,
好像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這個答案。他也沒等我開口,只是輕輕說:“你有點困了,早點睡。
明早……我給你帶豆?jié){?!蔽尹c頭,輕聲說:“好。”他轉身關門的時候,
我聽見自己心跳很輕,但很穩(wěn)。這一次,不是驚慌,也不是逃避。
而是一種久違的、安全的、好像可以再相信一次的聲音。我媽打電話那天,我正在整理資料。
她開頭就問:“你工資到手多少?”我愣了一下,隨口說:“七千左右。
”她嘆氣:“那你還待在那種公司做什么?你表妹去了公家單位,現(xiàn)在都交上五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