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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燼寧村 醉晦 21365 字 2025-08-12 10: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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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如血,潑灑在無邊無際的邊境荒原上,將龜裂的土地、嶙峋的怪石和稀疏枯黃的草莖都染上一層悲愴的赤金。寒風卷著沙礫,嗚咽著掠過空曠的天地,刮在臉上生疼。柳寒煙獨自站在一座光禿禿的小土坡上,單薄的身影在巨大的落日余暉里顯得渺小而堅韌。她望著坡下那片剛剛有了雛形的村落——幾間歪歪斜斜、用枯枝爛泥勉強糊成的草棚,屋頂壓著沉重的石塊,仿佛隨時會被下一陣狂風吹散。這就是她和身后這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幸存者們,在故國破碎、山河淪陷后,用血淚和最后一絲力氣壘起的棲身之所——遺民村。

數(shù)月前,兩國持續(xù)多年的戰(zhàn)火終于吞噬了她的故國。城破之日,火光沖天,殺聲震野。父親和兄長披著染血的殘甲,嘶吼著讓她快走,最終湮沒在潮水般涌來的敵軍鐵蹄之下。柳寒煙只來得及抓起父親藥箱里幾樣最緊要的草藥,便在混亂的人潮和飛濺的血沫中,拉扯著身邊能抓住的每一個驚恐的婦孺老弱,一路向西,亡命奔逃。

逃亡路上的艱辛,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饑餓如同附骨之蛆,時時刻刻啃噬著他們的五臟六腑。起初,他們還能挖些野菜、摘些野果充饑,可到了后來,連這些都成了奢望。有個年幼的孩子,因為長時間沒有進食,餓到極致,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嘴里塞,柳寒煙發(fā)現(xiàn)時,孩子的嘴角已經(jīng)沾滿了黑褐色的泥塊,她心疼得無以復加,卻只能抱著孩子無聲地落淚。

寒冷也始終如影隨形。夜晚,荒原上的風更加凜冽,像刀子一樣刮過他們單薄的衣衫。大家擠在一起,相互取暖,可依舊抵擋不住那刺骨的寒意。不少人因此凍得瑟瑟發(fā)抖,甚至有人因此染了風寒,發(fā)起高燒。

追兵是懸在他們頭頂?shù)囊话牙麆?。身后時不時傳來敵軍的吶喊聲和馬蹄聲,每一次都讓他們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們只能不分晝夜地奔跑,不敢有絲毫停歇。有一次,他們被一小隊追兵發(fā)現(xiàn),為了掩護大家撤退,幾個年輕力壯的男子主動留下來斷后。柳寒煙回頭望去,只見那幾個身影在敵軍的包圍中奮勇抵抗,最終還是倒在了血泊里。她咬著牙,強忍著淚水,帶著其他人繼續(xù)逃亡。

疾病也在隊伍中蔓延開來。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讓大家的身體變得異常虛弱,稍有不慎就會生病。柳寒煙雖然懂些醫(yī)理,可藥材極度匱乏,很多時候她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的身體一天天垮下去。倒下的同伴,連掩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草草蓋上一捧黃土,留下一個無聲的土丘,成為荒原上新的路標。

最終,他們拖著幾乎散架的軀殼,來到了這片敵國邊緣、被視為不毛之地的荒原。

“寒煙姑娘,你看這草屋,還…還結實吧?”鐵匠老張扛著一把豁了口的鋤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他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憨厚的笑容,試圖驅散眾人心頭的陰霾,但那笑容如同冬日里凍僵的樹皮,僵硬而苦澀。他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微微顫抖著,連日來的重體力勞作讓這個壯實的漢子也顯出了深深的疲憊和滄桑。

柳寒煙收回望向遠處死寂地平線的目光,看向老張身后那幾間在寒風中瑟縮的草棚。棚頂?shù)拿┎荼伙L吹得簌簌作響,泥墻上的裂縫清晰可見。她點了點頭,聲音有些沙啞:“老張,辛苦大家了。”她的目光掃過不遠處:幾個婦人正圍著一個破陶罐,小心翼翼地分著最后一點渾濁的米湯,優(yōu)先喂給懷里餓得直哭的孩子。一個婦人拿著勺子,一點一點地往孩子嘴里送,眼神里滿是疼惜。孩子的小嘴貪婪地吮吸著,發(fā)出滿足的吞咽聲,可很快,陶罐就見了底,其他孩子的哭聲又響了起來。

一個斷了腿的老兵,用枯枝支撐著身體,一點點挪動著,將撿來的干草仔細鋪在剛搭好的棚子地面上。他每挪動一步,都顯得極為艱難,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可他臉上卻沒有絲毫抱怨,只是專注地做著手里的活計,仿佛這樣就能忘卻身體的疼痛和心中的苦楚。

少年阿木正費力地搬運著石塊,試圖加固墻角,小臉上滿是泥土和汗水。石塊很重,他的身子都被壓得微微彎曲,可他咬著牙,一步一步地挪動著,小小的身影里透著一股不服輸?shù)捻g勁。

老張擺了擺手,聲音低沉下去:“不辛苦,不辛苦。要不是寒煙姑娘你帶著我們,識得草藥,領著方向,我們這群人,早就…早就……”他喉頭哽住,沒再說下去,渾濁的目光投向荒原深處,那里只有無邊的枯黃和蕭瑟,看不到一絲生機,“只是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喲。這地,硬得跟鐵板似的,種子……唉。”

柳寒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荒原在暮色中更顯死寂,風聲像是無數(shù)亡魂的低泣。她深吸了一口帶著土腥和寒意的空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盡力氣讓聲音顯得堅定:“只要我們還活著,只要心沒散,總能活下去。草屋會結實,地也能種活?!?/p>

活下去,成了刻在每個人骨頭里的信念。柳寒煙成了整個村子的主心骨。她自幼跟隨父親學醫(yī),不僅識得草藥,更懂幾分醫(yī)理。每日天還未亮透,寒星尚在,她便背著父親留下的、邊角已磨得發(fā)亮的舊藥簍,獨自踏入危機四伏的荒山。

山路崎嶇,碎石硌得腳生疼,她卻仿佛毫無察覺,只是專注地在草叢中搜尋著草藥的蹤跡。枯枝劃破了她的衣衫,留下一道道細長的口子,她也只是皺了皺眉,繼續(xù)前行。山林里時常傳來野獸的嚎叫,那聲音在幽谷間回蕩,讓人不寒而栗。有次,她為采一株長在峭壁上的止血草,險些摔下深淵。當時,她腳下一滑,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死死摳住巖縫,手指被磨得鮮血淋漓,疼痛順著指尖傳遍全身。她懸掛在半空中,看著身下深不見底的山谷,心中閃過一絲恐懼,但很快就被堅定的信念取代。她咬緊牙關,一點點向上攀爬,最終成功采到了止血草。當她爬上山崖,癱坐在地上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但她看著手中的止血草,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多采一株藥,或許就能多救一條命。

采回草藥,她顧不上歇息,立刻在村中唯一相對完好的草棚里支起小陶罐熬煮。濃重的藥味彌漫開來,混合著村民身上的汗味、傷口潰爛的腥味,形成一種獨特而沉重的氣息。她仔細地為發(fā)燒的孩子敷上搗爛的草藥,動作輕柔得仿佛怕弄疼了孩子。孩子因為難受,時不時地哭鬧幾聲,她便輕聲哼唱著故國的童謠,試圖安撫孩子的情緒。

她為凍傷的婦人清洗裂口,那裂口已經(jīng)紅腫發(fā)炎,輕輕一碰,婦人就疼得齜牙咧嘴。柳寒煙一邊用溫水小心地清洗,一邊低聲安慰著,然后涂上特制的藥膏,用干凈的布條包扎好。

她為勞作時劃破手的漢子包扎,那傷口很深,鮮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滲。她先用草藥水消毒,然后迅速地用布條纏好,動作麻利而專注,但眼底深處,是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憂慮。

白天,她和村民們一起,用簡陋的石斧、木鋤開墾荒地。土地的堅硬超乎想象,一鋤下去,往往只留下一個白印,震得虎口發(fā)麻。柳寒煙原本纖細白皙的手指很快布滿了血泡,血泡磨破,滲出血水,混著泥土,鉆心地疼。她只是撕下衣角布條草草纏住,便又咬牙揮動鋤頭。汗水浸透了她單薄的衣衫,緊貼在嶙峋的脊背上,勾勒出她瘦弱卻堅韌的輪廓。

到了夜晚,昏黃的油燈在風中搖曳,將人影投在泥墻上,晃動如同鬼魅。柳寒煙在燈下,耐心地教村里的女人們如何梳理她們從廢墟里撿來的、糾結成團的破舊麻線,如何操作那架從故國帶出、如今缺了零件、吱呀作響的老舊紡車。

粗糙的麻線勒進她們同樣粗糙的手指,留下一道道紅痕,她們時不時地發(fā)出一聲吃痛的低呼。柳寒煙便停下來,仔細地為她們示范,講解著技巧。紡車轉動時發(fā)出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紡出的布匹也粗糲不堪,但這卻是她們唯一能拿去遠處小鎮(zhèn),換取一點點鹽巴、針線或劣質鐵器的希望。

春娘學得最認真,她懷里抱著熟睡的嬰兒,一邊輕輕搖晃,一邊努力記憶著柳寒煙教的手法。有一次,她不小心被紡車的零件劃破了手指,鮮血立刻涌了出來。她下意識地想喊出聲,可看到懷里熟睡的孩子,又硬生生地把聲音咽了回去,只是用嘴吮吸著傷口。柳寒煙看到后,立刻拿來草藥為她處理,春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滿了對未來的微弱期冀。

日子在艱難中緩慢流淌,遺民村在眾人以命相搏的努力下,竟也掙扎出些許生機。村口,柳寒煙用一柄殘破的短刀,小心地挖開堅硬的凍土,種下了一株瘦弱的梅樹苗。她記得,在故國那早已化為焦土的庭院里,也有一株老梅,每到寒冬臘月,便頂著凜冽的風雪,傲然綻放,幽香沁脾。如今種下這株梅樹,她將它視作故國飄零至此的一縷不滅魂靈,一個扎根于此、永不消逝的念想。

“寒煙,這天寒地凍的,這梅樹……真能活嗎?”寡婦春娘抱著裹在破布里的孩子,站在柳寒煙身旁,看著那株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小樹苗,眼中滿是迷茫和不確定。

柳寒煙蹲下身,用沾著泥土和血漬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梅樹纖細的枝干,指尖傳來微弱的、屬于生命的冰涼觸感。她的目光穿過荒原的暮靄,異常堅定:“能的。就像我們一樣,只要根還扎在土里,只要不放棄,就一定能活?!彼袷窃趯湔f,更像是對自己,對身后這片在絕望中掙扎的村落說。

春娘看著柳寒煙被風霜刻畫出棱角的側臉和那雙即使在疲憊中也燃燒著不屈光芒的眼睛,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這個年輕女子,背負著國仇家恨,在如此煉獄般的絕境里,不僅自己挺直了脊梁,更成了照亮他們這群遺民、引領他們掙扎求生的唯一燈火。

然而,這用血淚勉強維系的一絲平靜,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一日清晨,當?shù)谝豢|慘淡的冬日陽光剛剛爬上草棚低矮的屋檐,將村口梅樹瘦長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時,遠處的地平線,毫無征兆地揚起了一道滾滾的、遮天蔽日的煙塵。沉悶而密集的馬蹄聲如同悶雷,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帶著金屬摩擦的冰冷殺伐之氣,瞬間撕裂了遺民村死寂的黎明。


更新時間:2025-08-12 10: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