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不是酒下來的,是潑下來的。濃稠、滾燙、帶著甜膩的窒息感,像熬過了頭的蜜糖,厚厚地糊在青石嶺村的每一寸皮膚上。青石板路蒸騰著暑氣,扭曲了遠處的田埂,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墻根下,幾個老人蜷在窄窄的陰影里,像被隨意丟棄的舊日麻袋,眼皮耷拉著,渾濁的眼珠映不出這白晃晃的世界。只有路邊的野花,開得沒心沒肺,紅的、黃的、紫的,在刺目的光線下灼灼燃燒,鮮艷得近乎猙獰。
我,陳小河,背靠著自家被日頭曬得發(fā)燙的門框,木頭的熱氣透過薄薄的汗衫烙在背上。眼皮重得像掛了鉛墜,腦袋里嗡嗡作響,是這無盡蟬鳴和陽光共同熬煮的迷湯。又一個被暑氣腌透的午后,時間仿佛在粘稠的空氣里停滯、發(fā)酵。
就在這時,那聲音來了。不是尋常的哭喊,而是一聲被極致痛苦和恐懼生生撕裂的、非人的尖嚎。它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毫無預兆地、狠狠地扎穿了村莊昏昏沉沉的胸膛,也扎碎了我搖搖欲墜的困意。
④
“啊—!殺人了!鼠人...鼠人把老周家的蕓丫頭.?殺了啊—!”
死寂被瞬間擊碎。短暫的、真空般的凝滯后,整個村莊像一鍋被猛然投入燒紅烙鐵的滾油,轟然炸開!
門板被哐當撞開的聲音、雜亂的腳步聲、女人驚恐的尖叫、男人粗野的咒罵.?各種聲音混雜著,如同受驚的蟻群,從四面八方涌出,匯成一股渾濁、憤怒、又帶著獵奇般亢奮的洪流,向著村莊最西頭,那座孤零零杵在山腳邊的破敗土屋—鼠人的“家”—席卷而去。
我也被裹挾其中。雙腳幾乎離地,被身后洶涌的人潮推搡著向前奔跑。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動,說不清是恐懼還是那被群體裹挾后產(chǎn)生的、令人作嘔的興奮。恐懼,是對那個被稱為“鼠人”的存在的本能畏懼;興奮,是看到平日里沉默的村莊突然爆發(fā)出如此原始、暴烈力量的扭曲快感。汗水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黏膩冰冷。鼠人的屋子到了。它比記憶中更破敗,土坯墻皮剝落得厲害,像生了爛瘡。幾扇窄小的窗戶黑洞洞的,糊著臟得辨不出顏色的破紙。門緊閉著,那扇歪斜的、布滿蟲蛀痕跡的破木門,此刻像一張緊閉的、沉默的嘴。
④
人群將它圍得水泄不通。憤怒的咒罵如同沸騰的泥漿,不斷潑向那死寂的土屋。
“滾出來!雜種!”
“償命!讓那畜生償蕓丫頭的命!”“燒了這鬼地方!”
群情激憤。幾個壯實的后生,赤紅著眼睛,抬著一根碗口粗的房梁,喊著號子,狠狠撞向那扇破門!
“砰!砰!哐—嚓!”
腐朽的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呻吟,門板連同半邊門框應聲向內(nèi)塌陷,揚起一片嗆人的塵土。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瞬間涌出—濃重的霉味、灰塵味、還有一股???一股混雜著廉價香皂和某種刺鼻化學藥劑的怪味,像腐爛的甜膩混合著工業(yè)清潔劑,猛地灌入鼻腔,沖得人頭暈目眩,胸口一陣翻攪。短暫的咳嗽和咒罵聲后,人群如同決堤的洪水,爭先恐后地涌進了那個黑洞洞的門內(nèi)。
屋內(nèi)比外面看起來更小,更暗。僅有的一扇小窗透進的光線,被厚厚的灰塵切割成渾濁的光柱,勉強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螨。眼前的景象,讓沖在最前面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頓住了腳步,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是一個家。這是一個被倉皇遺棄的、怪誕的戲臺。
地上,凌亂地鋪滿了衣服。不是疊放,不是堆放,是鋪開、揉皺、甚至像被撕扯過一樣散落各處。男人的工裝褲、女人的碎花襯衫、小孩的背帶褲、甚至還有一件顏色俗艷的連衣裙.???紅的、藍的、灰的、花的,各種顏色、各種款式、各種尺寸,像一層層被剝下又隨意丟棄的皮。它們大多沾著油污、泥點,散發(fā)著一股陳舊的汗味和難以言喻的腥氣。墻角,幾個小小的玻璃藥瓶滾落在地。標簽大部分被撕掉了,只剩下頑固的膠痕。其中一個瓶子沒蓋緊,滾到了衣服堆里,深褐色的藥片撒出來幾粒,像干涸的血痂。還有一個空的針劑瓶,細小的瓶頸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冷光。
一個掉了漆的破衣柜門大敞著,里面掛著幾件同樣風格迥異的外套:一件沾著泥點的舊西裝、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棉襖、一件亮面的人造革夾克。它們擠在一起,怪異得令人頭皮發(fā)麻。沒有床鋪,只有角落一堆臟污發(fā)黑的稻草和破棉絮,勉強算是個窩。
“媽的!那畜生跑了!”沖在最前面的趙屠戶,拎著把剁骨刀,喘著粗氣怒吼,聲音因暴怒而劈裂,在狹小的空間里嗡嗡回。他臉上的橫肉因為憤怒而扭曲,眼睛瞪得像銅鈴,掃視著這詭異的空殼,仿佛要把鼠人從陰影里瞪出來。
“跑?它能往哪兒跑?”說話的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王瘸子,他掛著拐杖,擠在人群里,聲音尖細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他渾濁的眼睛掃過地上的藥瓶,又看向那堆怪異的衣服,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在冷笑?!斑@雜種,它離不開這地界!它只能….”他的話被一聲更高亢、更狂熱的嘶吼打斷了。
“都聽著!”喊話的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李老栓。
他站在一個破凳子上,揮舞著手臂,黝黑的臉上青筋暴起,唾沫星子在光柱里飛濺?!巴跞匙?/p>
說得對!那東西,它不是人!它是個妖怪!它能變,但它只能變活物!聽清楚沒?只能變活物!它肯定就藏在這院里,藏在哪個會喘氣的畜生身上!”
李老栓的聲音像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人群最后一絲殘存的猶疑和恐懼??衽业搅艘粋€具體、清晰、且可以立刻施暴的目標。
“把這院里會喘氣的玩意兒,全他媽給我弄死!
一個不留!看它往哪兒藏!”李老栓的吼聲如同驚雷,又像開啟地獄之門的咒語?!芭浪鼈?!”
這聲命令如同點燃了炸藥桶的引信。積蓄的恐懼、對蕓丫頭的同情(或許還有一絲被壓抑的、對異類本能的厭惡)、以及在集體匿名掩護下釋放的破壞欲,瞬間找到了宣泄口,化作一股毀滅性的洪流,沖向了院子里那些無辜的生靈。
雞舍首當其沖。木板釘成的簡陋棚子被幾腳粗暴地踹開。里面受驚的母雞發(fā)出凄厲的“咯咯”聲,撲棱著翅膀瘋狂逃竄。然而,狹窄的院子成了它們的墳場。無數(shù)只穿著破舊布鞋、膠鞋甚至赤腳的大腳,帶著積壓的怒火,狠狠踩踏下去。羽毛混合著內(nèi)臟的碎塊在腳下迸濺,短促的哀鳴被淹沒在人群的怒吼和踐踏聲中。零落的、沾著暗紅血跡的彩色羽毛,被踩進泥里,又被踢飛到半空。
屋檐下掛著一個竹編的鳥籠。里面那只漂亮的畫眉,曾經(jīng)在每個清晨用婉轉(zhuǎn)的歌喉喚醒半個村子的精靈,此刻驚恐萬狀地在狹小的籠子里瘋狂沖撞。一個紅著眼睛的后生,像發(fā)泄般,一把將它扯了下來,狠狠摜在堅硬的石磨盤上!
“咔嚓!”竹籠碎裂的聲音清脆而殘忍。—!”畫眉發(fā)出一聲短促到幾乎聽不見的哀嗚。
鮮艷的羽毛被暗紅的血迅速浸透、粘連。那小小的、曾經(jīng)充滿生機的身體在碎竹條間抽搐了幾下,金黃色的眼珠失去了光澤,凝固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鄰居家那只溫順的老黃狗,嗚咽著,夾緊尾巴,拼命想把自己縮進柴堆最深的陰影里。它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不解和恐懼。然而,幾根粗重的、帶著樹疤的木棍,帶著呼呼的風聲,毫不留情地落下。
“嗚.….汪.”它試圖發(fā)出警告,聲音卻微弱得可憐。
“砰!咔嚓!”棍棒砸在骨頭上的悶響。
“嗚..”最后一聲短促的嗚咽,消失在持續(xù)不斷的、令人牙酸的擊打聲中。它不再動彈,只有暗紅的血從口鼻和破裂的頭顱下緩緩滲出,染紅了身下的干草和泥土??諝庵袕浡_令人窒息的味道:禽類羽毛的腥臊、糞便的惡臭、新鮮血液的甜腥.??.還有汗水蒸騰的酸餿味。陽光依舊白花花地、無情地炙烤著大地,將院子里這地獄般的景象照得纖毫畢現(xiàn):零落的彩色羽毛、四處飛濺的暗紅血點、被踩爛的雞內(nèi)臟、以及那具逐漸冰冷的黃狗尸體。刺目的光線與殘酷的殺戮形成一種極其荒誕、令人眩暈的對照。我站在瘋狂的人群邊緣,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喉嚨發(fā)緊,一股酸水涌了上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旋轉(zhuǎn)、模糊,像隔著一層晃動的、血色的水幕。就在這片充斥著咒罵、哀鳴、肉體碎裂聲和濃重血腥味的喧囂地獄邊緣,一股奇異的、溫暖的、甚至帶著點誘人肉香的炊煙氣息,頑固地、不合時宜地鉆進了我的鼻孔。
它來自土屋側(cè)面,那扇半掩著的、通向廚房的破木門。
這股香氣如此突兀,如此詭異,像一根冰冷的絲線,猛地勒住了我的意識。我像被魘住了一般,鬼使神差地撥開身前幾個仍在對著狗尸咒罵的村民,腳步虛浮地、不受控制地朝著那扇門挪去。門虛掩著,油膩膩的門板邊緣沾著黑乎乎的污垢。那股溫暖的香氣更加濃郁了—是燉肉的葷香,混合著蒸米飯的蒸汽味,還有一絲炒青菜的油香。這熟悉的、代表著人間煙火的氣息,在此刻此地,卻散發(fā)著一種令人骨髓發(fā)寒的詭異。
我伸出手,指尖觸到冰涼油膩的門板,用力一推。
“吱呀—”
門軸發(fā)出干澀的呻吟。廚房的景象,如同一個精心布置的恐怖舞臺,瞬間攫住了我全部的呼
吸。
灶膛里的柴火燒得正旺,橙紅的火舌舔舐著漆黑的鍋底,發(fā)出噼啪的輕響。一口大鐵鍋架在上面,里面燉煮著什么東西,咕嘟咕嘟地翻滾著豐腴的泡沫,濃郁的肉香正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旁邊的蒸鍋冒著騰騰熱氣。案板上,整齊地碼放著碧油油的青菜、切成薄片的深紅色臘肉、雪白水嫩的豆腐塊、還有幾根洗得干干凈凈的大蔥。一切都井井有條,充滿了日常生活的煙火氣。
而這一切“日?!钡闹行?,站著它—-鼠人。它背對著門口,穿著一件沾滿油污、看不出原色的破圍裙。它微微佝僂著背,正專注地對付著砧板上的一大塊豬肉。它的動作穩(wěn)定而精準,手中的菜刀反射著灶火的微光,起,落。
刀刃切開肌肉和脂肪的筋膜,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嚓、嚓”聲。薄厚均勻的肉片在刀下迅速鋪展開來,排列成整齊的一排。那節(jié)奏,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冰冷的韻律感,與門外院子里的瘋狂喧囂形成了地獄與“廚房”的絕妙諷,刺。
它聽到了門軸的聲音。
切肉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它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了身。
那張臉?.是熟悉的輪廓。寬額頭,塌鼻梁,厚嘴唇。是村里某個沉默寡言、總被人忽視的男人的臉。陳小河甚至能叫出那個名字——張土根,一個幾年前在礦上出事,據(jù)說尸骨都沒找全的倒霉蛋。但現(xiàn)在,這張臉上籠罩著一層死氣沉沉的灰敗。皮膚像是蠟做的,僵硬而沒有光澤。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眼睛。眼珠是渾濁的褐色,卻空洞得如同兩口深井,映不出灶膛的火光,也映不出門口站著的任何人。嘴角卻極其不協(xié)調(diào)地向上拉扯著,形成一個僵硬、刻板的弧度,仿佛在努力模仿一個叫做“微笑”的表情,結(jié)果只顯露出非人的冰冷和一種深不見底的嘲弄。
它的目光(如果那能稱之為目光的話)掃過我,又仿佛穿透了我,落在門外喧囂的屠殺場上。
“都來了?”它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反復摩擦,每一個音節(jié)都刮擦著人的耳膜。“挺熱鬧?!蹦墙┯驳淖旖撬坪跤滞铣读顺?。
然后,在所有人(包括院子里瘋狂的人們似乎也因這詭異的平靜而出現(xiàn)了一瞬的遲滯)的注視下,它不慌不忙地將沾著肉沫和油脂的菜刀放在案板上。油膩的圍裙口袋里窸窣作。它掏出了一樣與這破敗廚房、與它自身形象都格格不入的東西——一部屏幕碎裂、邊角磨損的智能手機。
它用同樣沾著油污的手指,在碎裂的屏幕上笨拙地滑動了幾下,似乎找到了什么,然后按了下去。手機發(fā)出了視頻通話撥通的單調(diào)鈴聲。
它將手機緩緩下移,攝像頭對準了油膩污穢、布滿深深裂縫的廚房泥土地面。它刻意調(diào)整著角度,最終,將鏡頭死死地對準了其中一道最寬、最深的、如同丑陋傷疤般的縫隙。
“看,”它的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笑聲,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惡意,“我在這里?!?/p>
手機屏幕猛地亮起,切換到了前置攝像頭的畫面。
屏幕上瞬間出現(xiàn)的,不是廚房的景象,也不是鼠人那張詭異的臉。
而是一個極度扭曲、狹窄、幽暗的視角!是地板下方!是泥土、蛛網(wǎng)、腐爛的草根、潮濕的霉菌構成的、令人窒息的逼仄空間!鏡頭仿佛緊貼著冰冷潮濕的泥土,以一種近乎匍匐的姿態(tài),向上窺視著廚房里的一切——包括門口呆立的我,以及更遠處院子里晃動的人腿和濺血的兇器!那感覺,就像一只真正的老鼠,躲藏在地板下的黑暗巢穴里,正通過這道裂縫,冰冷地、充滿惡意地窺視著地面上這群自詡為“復仇者”的、瘋狂的人類!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間竄遍我的四肢百骸,直沖頭頂!我甚至能聞到那屏幕里透出的、地底深處的陰冷土腥和腐爛氣息!啊—?。?!”
一聲飽含著無盡悲憤、痛苦和毀滅欲望的咆哮,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絕響,猛地撕裂了這詭異的死寂!是周野!蕓丫頭的弟弟!
他一直沉默地站在人群最外圍,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此刻,所有的壓抑、所有的痛苦、所有對姐姐慘死的刻骨仇恨,在看到鼠人那張頂著
“張土根”面孔的、充滿嘲弄的臉,和那個來自“鼠穴”的窺視鏡頭的瞬間,徹底爆發(fā)了!他雙眼赤紅,目眥欲裂,額頭和脖頸上的青筋如同虬結(jié)的樹根般暴凸出來,整張年輕的臉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灶臺邊那把沾著菜葉和泥土的、沉甸甸的砍骨刀。沒有一絲猶豫,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蠻牛,猛地沖了過去,一把抄起那把刀!冰冷的刀柄瞬間被他滾燙的、因仇恨而顫抖的手掌握緊!
“畜生!還我姐命來—!”
嘶吼聲帶著泣血的腔調(diào)。他單薄的襯衫下,肌肉繃緊如拉滿的弓弦,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他高舉著那把沉重的砍骨刀,刀鋒在從門口涌入的、刺目的陽光和灶膛跳躍的火光共同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他像一道裏挾著死亡風暴的黑色閃電,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依舊舉著手機、臉上凝固著詭異笑容的鼠人,狠狠劈砍過去!
刀鋒撕裂空氣,發(fā)出尖銳的呼嘯!
時間,在那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就在那冰冷的刀鋒即將觸及鼠人那油膩圍裙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哐啷—?。。。。。 ?/p>
一聲比之前撞門更加狂暴、更加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平地驚雷,在廚房門口轟然炸開!
整扇本就搖搖欲墜的廚房木門,連同大半邊腐朽的門框,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從外面徹底撞得粉碎!木屑、碎塊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
刺眼的、白得耀眼的午后陽光,如同決堤的洪水,猛然間毫無遮攔地傾瀉進這彌漫著血腥、飯香與死亡氣息的詭異空間!強烈的光影反差,讓門口出現(xiàn)的身影如同幾尊
驟然降臨的鐵塔,輪廓冷硬,逆著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們深藍色的制服在強光下勾勒出的、充滿壓迫感的線條。
一個冰冷、威嚴、不容置疑的吼聲,如同重錘般砸進每個人的耳膜,震得空氣都在嗡嗡作響:
“住手!警察!全部不許動!”時間在那一刻,被警察那聲炸雷般的“住手!”徹底凍結(jié)了。
周野高舉的砍骨刀,刀鋒距離鼠人油膩的圍裙不過寸許,卻像被無形的冰層封住,僵在半空,兀自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光。鼠人臉上那凝固的、非人的“笑容”,在強光下顯得更加詭異僵硬,空洞的瞳孔里似乎連那絲嘲弄都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無機質(zhì)的空白。院子里,剛才還如同沸騰熔爐般的喧器,被瞬間抽成了真空,死寂得可怕。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輕響,以及鐵鍋里燉肉湯汁持續(xù)不斷的“咕嘟咕嘟”聲,在這絕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顯得異常清晰,又異常詭異,像一首來自地獄廚房的安魂曲。
逆光中,那幾尊深藍色的“鐵塔”動了。動作迅捷、精準、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為首的是一個身材中等但異常精悍的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國字臉,線條冷硬,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瞬間掃過廚房的狼藉、鼠人、周野,以及門外院子里那觸目驚心的屠殺現(xiàn)場—散落的羽毛、暗紅的血跡、動物的尸體。他的目光在鼠人手機屏幕上定格的、那來自地板縫隙的幽暗視角停留了一瞬,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
④
“放下刀!”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的鼓膜上,帶著穿透靈魂的威嚴。他身后的兩名年輕警察迅速上前,一人閃電般扣住周野持刀的手腕,另一人則戒備地鎖定了鼠人。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刺激了周野,他劇烈地掙扎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低吼,赤紅的眼睛死死釘在鼠人身上。
“放開我!讓我殺了它!它殺了我姐!它”周野的嘶吼帶著撕裂的哭腔。
“冷靜點!放下武器!”年輕警察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巧妙地一扭一壓,周野手腕吃痛,沉重的砍骨刀“哐當”一聲掉在油膩的地面上。幾乎同時,另一副冰冷的手銬“咔噠”—聲,干脆利落地鎖住了鼠人那雙沾滿油脂、剛剛還在精準切肉的、此刻卻異常順從的手腕。
鼠人沒有任何反抗,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仿佛被銬住的不是它的肢體,任由警察將其雙臂反剪到身后。
“控制現(xiàn)場!所有人,原地不動!李隊,院里的.”國字臉警官(顯然他就是李隊)迅速下令?!懊靼祝 绷硪幻鞈暥?,對著院子里驚魂未定的村民厲聲喝道:“都站??!雙手放在看得見的地方!誰也不許離開!”他的目光掃過地上慘死的畫眉、黃狗和踩爛的雞,眉頭緊緊鎖在一起,眼神中除了職業(yè)性的冷峻,也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震驚和凝重。
李隊—李鋒,縣刑警隊隊長—的目光再次回到廚房。他仔細打量著鼠人那張頂著“張土根”面孔的臉,又低頭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風格各異的衣服,角滾落的藥瓶,最后落在灶臺上那些碼放整齊、冒著熱氣的菜肴上。這極致的日常與極致的恐怖并置,饒是他經(jīng)驗豐富,也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你,”李鋒的目光銳利如鷹,盯住陳小河—我是現(xiàn)場唯一一個沒有參與瘋狂、似乎還算“清醒”的旁觀者,“叫什么名字?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從頭說,簡明扼要。”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混亂的穩(wěn)定力量。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剛才目睹的一切—村民的瘋狂、廚房的詭異、地底視角的窺視—如同破碎的噩夢片段在腦中翻騰。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組織著混亂的思緒,盡量客觀地描述了從聽到蕓丫頭死訊到警察破門而入的整個過程,包括鼠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視頻通話。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尤其是提到那個地板縫隙的視角時。
④
李鋒面無表情地聽著,偶爾追問一兩個細節(jié)(“它說‘只能變活物'?誰喊的?”,“視頻里看到什么?具體描述?!保?,銳利的目光仿佛能刺穿我混亂的表象,捕捉到那些被恐懼掩蓋的碎片。
院子里,警察們已經(jīng)開始初步控制局面。參與最積極的李老栓、趙屠戶等幾人被單獨帶開,戴上了手銬,他們臉上的憤怒潮紅早已褪去,只剩下驚愕、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其他村民則被要求留在原地,接受問詢登記??諝庵袕浡?、塵土、汗臭和飯菜香的詭異混合氣味,陽光依舊熾烈,無情地照耀著這片剛剛經(jīng)歷暴行與混亂的土地。
法醫(yī)和技術人員也趕到了。穿著白大褂的法醫(yī)蹲在黃狗的尸體旁,仔細檢查著頭部可怕的傷口和口鼻的血跡,又查看了畫眉和死雞的狀態(tài),眉頭越皺越緊。他低聲對旁邊記錄的助手說了幾句,助手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技術人員則小心翼翼地提取著地上的藥瓶、散落的衣服碎片,對著廚房的菜肴、刀具、鼠人那部破舊的手機,尤其是對著那道被手機鏡頭對準的地板裂縫,進行了多角度的拍照取證。現(xiàn)場被黃色的警戒線徹底封鎖,隔絕了外面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的村民。青石嶺村,這個曾經(jīng)閉塞平靜的地方,第一次被現(xiàn)代刑偵的冰冷程序徹底侵入。臨時征用的村委會議室,彌漫著劣質(zhì)茶葉和汗水的味道,此刻成了臨時的審訊中心。氣氛壓抑而凝重。
李鋒坐在主位,面前攤著初步的現(xiàn)場報告和村民的混亂證詞。他的對面,是戴著手銬、低垂著頭、身體因憤怒和絕望而微微顫抖的周野。
旁邊負責記錄的年輕警察小張,筆尖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周野,冷靜點。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但暴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讓你也深陷其中?!崩钿h的聲音平穩(wěn),試圖穿透少年厚重的仇恨壁壘,“把事情經(jīng)過,冷靜、詳細地說一遍。從你得知你姐姐出事開始?!?/p>
周野猛地抬起頭,雙眼依舊布滿血絲,聲音嘶?。骸袄潇o?死的不是你姐!是那個怪物!它殺了我姐!它就站在那里..?穿著圍裙,切著肉.它還笑!它用手機?.它在地板下面看我們!它就在那里!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覛⒘怂?/p>
為什么?!”他激動地用手銬砸著桌面,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八谀膬海克鞘裁??”李鋒沒有直接回應他的質(zhì)問,而是拋出了核心問題,“你之前認識它嗎?它平時什么樣?”
周野的激動仿佛被戳破的氣球,泄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痛苦和迷茫?!啊斨鴱埻粮哪?!張土根早就死了!礦上炸死的!它不是人!它是什么東西?我不知道?
它很少出門,住在村西頭那個破屋里,像個鬼
影.…村里人都叫它‘鼠人’,說它臟,怪,身上有股老鼠味.….”他斷斷續(xù)續(xù)地描述著村里流傳的關于鼠人的零星碎片:深居簡出、眼神呆滯、偶爾發(fā)出怪聲、撿垃圾堆里的食物、以及那個核心的傳說—它會變。
“變?”李鋒捕捉到了關鍵點,“變成什么?怎么變?”
“不知道?都那么說,說它能變成別的活物,貓啊狗啊鳥啊....所以李老栓才喊要殺光院子里的活物..”周野的眼神又變得兇狠起來,“它肯定就是變成什么東西跑了!或者就藏在哪個死畜生身上!”
另一間屋子里,對鼠人的“訊問”則陷入徹底的死寂。鼠人被安置在一張椅子上,手銬依I。它低垂著頭,仿佛睡著了。無論李鋒的副手,經(jīng)驗豐富的刑警老吳問什么—你是誰?真名叫什么?
張蕓是不是你殺的?你為什么住在那里?那些藥是干什么的?手機視頻是怎么回事?—它都毫無反應。沒有表情,沒有動作,甚至連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難以察覺。它就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一個制作精良卻斷了線的木偶。老吳甚至嘗試用強光照射它的眼睛,或者提高音量呵斥,它空洞的眼珠連瞳孔收縮的反射都沒有。這種絕對的、非人的沉默,比任何狡辯或瘋狂都更令人不安。
“李隊,這.??完全沒反應。像個植物人,但又不像”老吳出來匯報,臉上寫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法醫(yī)初步看了,生理體征正常,但腦波.?很怪,異常平靜,幾乎像深度麻醉狀態(tài),可瞳孔反射又正常。他建議送縣醫(yī)院做詳細神經(jīng)檢查?!?/p>
李鋒眉頭緊鎖。一個能切菜、能打視頻電話、能露出詭異笑容的“東西’,此刻卻像一尊蠟像。這太矛盾了。技術組的初步報告像一塊塊冰冷的拼圖,試圖拼湊出鼠人那令人費解的存在。
?藥瓶:提取到的藥片和殘留物經(jīng)過快速檢測,成分極其復雜且異常。主要包含幾種高劑量、在臨床上幾乎不可能同時使用的精神類藥物(強效抗精神病藥、抗抑郁藥、鎮(zhèn)靜劑),其中一種甚至是在國內(nèi)嚴格管制、主要用于動物實驗的神經(jīng)抑制劑。更令人驚異的是,還檢測到了一些未知的化合物殘留,以及微量的、類似某種強效合成類固醇和神經(jīng)毒素的痕跡。法醫(yī)看著報告,臉色凝重:“這根本不是給人吃的藥方?.更像是?.某種實驗性的雞尾酒療法,或者.?為了壓制或刺激某種極端狀態(tài)而設計的配方。長期服用,足以摧毀正常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
?衣服:那些散落在地、風格迥異的衣物上提取到的皮屑、毛發(fā)、汗液等生物檢材,經(jīng)過DNA比對,結(jié)果令人毛骨悚然。它們來自至少五個不同的人!包括失蹤多年的張土根、幾年前搬走的王寡婦、甚至還有鄰村一個早已去世的老光棍!這些衣服,就像是它從不同“身份”上剝下的皮。?手機:鼠人那部破舊的智能手機成了重點。
技術員小心翼翼地嘗試數(shù)據(jù)恢復。手機本身功能簡陋,存儲空間很小?;謴统龅膬?nèi)容更是詭異:
?通訊錄:空空如也。
?通話記錄:只有最近撥出的那一個視頻通話記錄,對象未知(加密號碼?)。
? 短信:無。
?相冊:幾張極其模糊、角度怪異的照片—像是從極低矮的視角拍攝的墻角、桌腿、人的腳踝。還有一張,赫然是地板上那道裂縫的內(nèi)部特寫!
?加密文件:發(fā)現(xiàn)一個隱藏極深、加密方式異常復雜的文件包,大小與手機剩余空間不符,似乎利用了某種特殊算法壓縮或偽裝。
技術員嘗試了常規(guī)破解手段,均告失敗。文件圖標是一個極其簡略、粗糙的、如同兒童涂鴉般的“老鼠”輪廓。技術員看著屏幕,額頭滲出汗珠:“李隊,這加密方式.……不像是民用級別的。更像是..專業(yè)機構或者高度組織化的黑客的手法。需要更專業(yè)的設備和技術支持,可能需要市局甚至省廳的專家?!?7:03日
5G 70
新對話
④
李鋒看著這些報告,感覺不是靠近了真相,而是被拖入了一個更龐大、更幽深的迷霧漩渦。
藥瓶指向了非人的實驗;衣服指向了身份竊取和某種扭曲的模仿;手機里的圖片和那個加密的“老鼠”文件,則像黑暗中的窺視者留下的密碼。那個視頻通話撥向的“未知”
’,更是懸在頭
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這絕不是一起簡單的精神病人殺人案,甚至可能不是一起孤立的兇殺案。
調(diào)查在村莊內(nèi)部遇到了無形的、頑固的阻力。
李鋒帶著小張走訪村民,試圖了解鼠人的來歷、張蕓出事前的情況、以及村莊過去是否發(fā)生過類似怪事。然而,除了對當天圍剿鼠人事件的混亂描述(且大多推諉責任或強調(diào)鼠人的“妖怪”屬性),關于更早的信息,村民們像是統(tǒng)一了口徑。
“鼠人?不知道啥時候來的,反正就住那破屋好些年頭了…..”
“張土根?早死透啦,骨頭渣子都找不著了,那怪物就是披著他的皮!”
“蕓丫頭?多好的姑娘啊...造孽喲…誰知道那畜生為啥害她...”
“過去?咱村能有啥事?太平著呢!”眼神躲閃,言辭閃爍,顧左右而言他。即使是那些平時愛嚼舌根的長舌婦,此刻也緊緊閉上了嘴巴。一種集體的、心照不宣的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粘稠的油脂,覆蓋在村莊表面。李老栓和趙屠戶等人被拘留后,這種沉默中更添了一絲恐懼和戒備。
李鋒敏銳地感覺到,這沉默之下,涌動著不安和某種被刻意掩蓋的東西。他嘗試找到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九十多歲的孫瞎子(其實眼睛還能看見點光)。老人獨自住在村尾的老屋里,散發(fā)著陳年木頭和草藥的味道。
“孫大爺,跟您打聽點舊事?!崩钿h盡量放低聲
音
孫瞎子渾濁的眼睛轉(zhuǎn)向聲音來源,布滿皺紋的臉像風干的核桃。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李鋒以為他不會開口了。才用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西頭.?那屋子..?不干凈?一直都不干凈…..”
“您是說..鬧鬼?”
“鬼?”孫瞎子干癟的嘴角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比鬼…還瘆人哩...早年
間.…那底下….挖出過東西...”“挖出過東西?什么東西?”李鋒追問。孫瞎子卻劇烈地咳嗽起來,擺著手,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只是反復念叨:“作孽啊..都是報應…?報應…”然后便閉目養(yǎng)神,無論李鋒再問什么,都如同入定。
④
這條線索似乎斷了,但“底下挖出過東西”和
“報應”這幾個詞,卻像冰冷的針,刺進了李鋒的腦海。他離開老屋時,感覺背后似乎有無數(shù)道目光從緊閉的門窗縫隙里投射出來,冰冷而沉默。鼠人被暫時拘押在村委一個臨時騰空的、加固過的雜物間里,由兩名警察24小時輪班看守。
它的狀態(tài)依舊如故:不吃不喝,不言不動,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塑。然而,就在它被關進去的第二天深夜,看守的小張聽到了一種聲音。
一種極其輕微、卻令人牙酸的.…抓撓聲。
“咯吱?..咯吱...咯吱.…..”
聲音似乎來自…?地板下面?小張屏住呼吸,湊近雜物間粗糙的水泥地面仔細聽。沒錯!就是抓撓聲!像是指甲,或者更尖銳的東西,在一下下地刮擦著水泥地板的背面!聲音的來源,似乎就在鼠人坐著的那個角落下方!
小張汗毛倒豎,猛地用手電筒照向鼠人。鼠人依舊保持著那個低垂著頭、雙手被銬在身后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那抓撓聲與它毫無關系。但就在手電光掃過它臉部的瞬間,小張似乎捕捉到,鼠人那一直空洞的眼珠,極其快速地、不易察覺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瞥了一眼地面。
那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種難以言喻的.?期待?
或者說,是某種冰冷的聯(lián)系?小張立刻報告了李鋒。李鋒帶人仔細檢查了那個角落的地板,甚至敲擊聽音,卻一無所獲。
地板下面是實心的地基。那詭異的抓撓聲也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但這無法解釋的異響,像一層更濃厚的陰影,籠罩在臨時指揮部所有人的心頭。它是什么?是幻覺?是某種傳遞信息的方式?還是……真的有東西在地底?
更令人不安的“訪客”很快接踵而至。
首先是縣電視臺的記者。一輛印著臺標的采訪車不顧阻攔,強行開進了村委院子。一個妝容精致、拿著話筒的女記者帶著攝像師就往警戒線里闖,被警察攔住后,立刻對著鏡頭義正言辭:“觀眾朋友們,我們剛剛抵達青石嶺村!這里發(fā)生了駭人聽聞的慘案!兇手手段殘忍,村民反應激烈!警方已經(jīng)介入,但真相是否被掩蓋?那個被稱為‘鼠人'的怪物,究竟是精神病人還是超自然存在?我們要求信息公開!我們有責任讓公眾了解真相!”閃光燈對著封鎖的現(xiàn)場和表情嚴肅的警察一陣狂拍。李鋒出面,以案件正在偵辦、現(xiàn)場保護為由,強令他們離開警戒區(qū)。女記者雖然被擋在外面,但她的報道和煽動性的言辭,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在周邊地區(qū)掀起了軒然大波?!笆笕恕?、“食人魔”、“村民集體暴力”等標簽在網(wǎng)絡上迅速發(fā)酵,各種離奇猜測甚囂塵上。
緊接著,是幾個穿著考究、提著公文包、自稱是“省精神衛(wèi)生研究中心”專家的男人。他們出示了證件,態(tài)度彬彬有禮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要求立刻接觸“特殊研究對象”(他們稱鼠人為研究對象),并帶走所有相關物證(尤其是藥瓶和加密手機)進行“專業(yè)分析評估”
“李隊長,這個案例非常特殊,具有極高的科研價值,可能涉及到極其罕見的神經(jīng)變異或未知的病理現(xiàn)象。留在地方上,不僅無法進行深入研究,還可能因處理不當造成不可預測的風險。我們有最先進的設備和頂尖的專家團隊?!睘槭滓粋€戴著金絲眼鏡、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語氣溫和卻帶著強大的壓迫感。李鋒看著他們光潔的皮鞋和與這窮鄉(xiāng)僻壤格格不入的氣質(zhì),心中警鈴大作。省精神衛(wèi)生中心?反應這么快?對“科研價值”如此熱切?他借口需要向上級請示和履行必要法律程序,暫時將他們擋了回去。但他知道,這些人背后代表的勢力,絕不會輕易罷休。他們的眼神里,沒有對死者的悲憫,也沒有對真相的探尋,只有一種看待珍貴“標本”的、冰冷的審視和勢在必得。周野因為故意傷害未遂(針對鼠人)和破壞財物(撞門),被處以行政拘留。釋放那天,他走出拘留所大門,陽光刺得他瞇起了眼。他沒有回家。那個曾經(jīng)有姐姐歡聲笑語的家,如今只剩下冰冷的靈堂和無盡的痛苦。他徑直走向了村西頭,遠遠地望著那座被黃色警戒線封鎖、有警察值守的土屋。
李鋒找到了他。少年站在田埂上,背影單薄卻挺得筆直,像一桿隨時會折斷的標槍。
“周野,我知道你恨。但法律會制裁它?!崩钿h遞給他一瓶水。周野沒接,也沒回頭,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法律?法律能還我姐嗎?法律能告訴我那東西到底是什么嗎?它能變成張土根,就能變成任何人!它現(xiàn)在裝死,誰知道它是不是在等機會?
你們查的那些藥、那些衣服、那個手機.??那是什么狗屁法律能解釋的?”
李鋒沉默。他知道少年說的是事實的一部分。
“你們查不出來,我自己查?!敝芤懊偷剞D(zhuǎn)過身,眼中燃燒著偏執(zhí)的火焰,“我姐不能白死。就算它是從十八層地獄爬出來的,我也要把它塞回去!”
“別做傻事!”李鋒語氣嚴厲起來,“你這是在把自己也搭進去!相信警方!”
“相信?”周野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指著遠處封鎖的屋子,“李隊,那東西就在里面。
你們守得住它的'人’,守得住它'不是人'的那部分嗎?地底下的聲音,你們聽見了嗎?”他說完,不再理會李鋒,轉(zhuǎn)身大步離開,背影決絕地融入熾烈的陽光中。
李鋒看著他的背影,心頭沉重。周野的仇恨是巨大的推動力,但更是不可控的危險因素。他吩咐小張,暗中留意周野的動向。夜深了。陳小河躺在自家床上,卻毫無睡意。
窗外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的犬吠。鼠人事件帶來的沖擊,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腦海里。村民的瘋狂、廚房的詭異、地底視角的窺視、警察的介入、村莊的沉默、記者的喧囂、那些“專家”冰冷的眼神、周野刻骨的仇恨.…?這一切像無數(shù)碎片,在他腦中旋轉(zhuǎn)、碰撞,無法拼湊成形,卻帶來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起身,走到窗邊,下意識地想拉開窗簾透透氣。手指剛觸碰到厚重的布料邊緣,動作卻猛地僵住。
窗簾的縫隙里,清晰地透進來兩種光芒。
一種是上方天空深邃的、帶著幾顆寒星的夜幕。
另一種,來自下方。是冰冷、無聲、卻帶著強烈存在感的紅藍光芒,在村道的盡頭,在封鎖現(xiàn)場的方向,以一種固定的頻率,一下,又一下地交替閃爍著,如同黑暗巨獸冰冷窺視的眼睛,無聲地切割著夜的寂靜與村莊的偽裝。
那光芒,與第一部分結(jié)尾夢醒時看到的光芒,在這一刻,離奇地重合了。
陳小河的心跳驟然加速。他緊緊盯著那道縫隙,仿佛能透過窗簾,看到那光芒的來源—是警車?還是……別的什么?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遠處封鎖現(xiàn)場的方向,一個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貍貓,敏捷地翻過了警戒線外的矮墻,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鼠人那座被黑暗籠罩的破敗院落!
是周野!冰冷的夜風像刀子刮過皮膚。周野伏在鼠人院落的矮墻陰影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警戒線就在幾步之外,村委臨時指揮部的燈光在不遠處亮著,隱約傳來人聲。他深吸一口氣,將仇恨和恐懼都壓成一塊堅硬的石頭,看準兩名看守巡邏交錯的間隙,像一道黑色的閃電,無聲地翻過矮墻,滾入院子角落更深的黑暗中。
濃重的血腥味和禽類腐爛的氣息依|彌漫,混合著泥土的腥氣。他避開月光照亮的地方,匍匐著,像真正的野獸般潛行,目標明確—廚房!那個傳出抓撓聲的角落!
廚房的門虛掩著,被警察撞碎的門框只用塑料布臨時遮擋。他側(cè)身擠入,濃烈的、混合著腐敗食物和血腥的怪味撲面而來。灶臺冰冷,案板上的臘肉和青菜早已腐敗發(fā)黑。他直奔那個角落—鼠人坐過的位置。
水泥地面冰冷堅硬。周野趴在地上,耳朵緊貼地面,屏住呼吸。死寂。只有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他抽出隨身攜帶的一把小鐵鍬(從家里帶來的),開始小心翼翼地沿著地板的縫隙撬動。
水泥很硬,發(fā)出細微的刮擦聲。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下。
突然!
“咯吱?”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抓撓聲,清晰地傳入他耳中!就在他撬動的位置下方!
周野渾身一僵,隨即眼中爆發(fā)出更熾烈的光芒。果然!他不再顧忌聲音,用盡全力撬動那塊松動的水泥板!邊緣的水泥塊碎裂、剝落。
終于,“哐當”一聲,一塊半米見方的水泥板被他撬開,露出下面黑黝黝的洞口!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泥土腥味、腐爛有機物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陳舊化學藥品的刺鼻氣味,猛地沖了出來!周野捂住口鼻,用手電筒向下照去。
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一個狹窄、傾斜向下的地窖入口。入口邊緣的泥土上,布滿了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抓痕!有新有舊日,像是某種尖銳的爪子長期刮撓留下的!而在那些抓痕旁邊,赫然散落著幾片東西—
不是石頭,不是骨頭。
是指甲。人類指甲的碎片!邊緣帶著撕裂的痕跡和干涸的血跡!
周野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他想起姐姐蕓丫頭尸體上殘缺不全的手指..一股冰冷的恐懼混雜著滔天的恨意攫住了他。他不再猶豫,將小鐵鍬別在腰后,雙手扒住洞口邊緣,就要向下鉆!
“不許動!舉起手來!”
一道強光猛地打在他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
冰冷威嚴的喝令聲在死寂的廚房里炸響!兩名聽到動靜的警察,端著槍,堵在了廚房門口!
黑洞洞的槍口在強光手電的映照下,散發(fā)著致命的寒光。
周野的動作僵住了。他緩緩松開扒著洞口的手,在強光下瞇起眼,看清了來人—是李鋒和副手老吳!李鋒的眼神銳利如鷹,掃過被撬開的地板、深不見底的地窖入口、以及周野腰間的小鐵鍬和臉上未干的淚痕與瘋狂。
“周野!你在找死嗎?!”李鋒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和后怕。剛才若不是他們巡邏時聽到異響及時趕來,天知道這莽撞的少年鉆下去會遇到什么!
“下面..有東西!抓痕.…..還有?.指甲!”周野嘶啞地吼著,指向洞口,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我姐的!肯定是它害了我姐留下的!”
李鋒和老吳對視一眼,神色凝重到了極點。老吳立刻持槍警戒洞口和四周。李鋒上前,強光手電仔細照射洞口邊緣的抓痕和那些指甲碎片。他蹲下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用證物袋收集起一片指甲碎片。那邊緣撕裂的痕跡和暗沉的色澤,讓他的胃一陣抽搐。
“封鎖洞口!任何人不得靠近!”李鋒下令,聲音低沉而緊繃。他看向被老吳控制住的周野,少年眼中燃燒著不屈的火焰和刻骨的悲傷?!鞍阉麕Щ厝?,嚴加看管!再讓他亂跑,我唯你們是問!”周野被帶走時,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黑黝黝的洞口,眼神復雜,有憤怒,有絕望,也有一絲..被強行打斷的、近乎解脫的瘋狂。地窖入口的發(fā)現(xiàn),尤其是那些帶血的指甲碎片,瞬間將案件性質(zhì)推向更恐怖的深淵。李鋒連夜將發(fā)現(xiàn)上報,請求市局刑偵和痕跡專家支援,并加強了對鼠人本身的看守級別——那東西雖然沉默,但它與地底的聯(lián)系,已是不爭的事實。
同時,來自外部的壓力驟然升級。
自稱“省精神衛(wèi)生研究中心”的那隊“專家”,在第二天清晨再次出現(xiàn)。這次,他們帶來了蓋著省級部門紅頭印章的正式公函,措辭強硬,要求立即將“特殊研究對象”(鼠人)及其所有關聯(lián)物證(包括新發(fā)現(xiàn)的指甲碎片、地窖土壤樣本)移交給他們指定的“專業(yè)機構”———個名為“創(chuàng)生生物科技前沿研究所”的地方。
“李隊長,情況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更危險!”
金絲眼鏡男(自稱姓陳,陳博士)語氣嚴肅,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緊迫感,“這個個體的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其生理和心理變異可能具有高度傳染性或未知擴散性!地下的發(fā)現(xiàn)更證實了我們的擔憂!這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刑事案件,而是涉及生物安全的重大隱患!地方上缺乏必要的隔離、研究和處置能力!必須立刻移交!”
李鋒看著那份措辭嚴厲的公函和“創(chuàng)生科技”這個陌生的名字,心中的疑慮如同藤蔓般瘋長。
生物安全?傳染性?這帽子扣得太大太突然。
他敏銳地捕捉到對方對指甲碎片和地窖樣本的急切渴望,遠超對兇殺案本身的關注。
“陳博士,“創(chuàng)生科技'是什么機構?省級備案里似乎沒有記錄?!崩钿h不動聲色地問。
陳博士推了推眼鏡,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這是高度機密的聯(lián)合研究項目,由軍方、科學院和我們中心共同參與,備案級別不是地方能查到的。李隊長,拖延的后果,你承擔不起!如果發(fā)生污染擴散...”
“在上級明確指令和完整法律程序完成前,人和物證,都不能移交?!崩钿h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這是兇殺案現(xiàn)場,一切物證都是重要線索。至于生物安全,我們會嚴格按照規(guī)程處理,并請省廳疾控中心專家介入評估。不勞費心?!?/p>
談判陷入僵局。陳博士臉色鐵青,帶著人悻悻離去。但李鋒知道,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這
“創(chuàng)生科技”,像一張隱藏在迷霧后的巨口,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技術組對鼠人手機那個加密“老鼠”文件的攻堅上。在市局派來的密碼專家和更強大的設備支持下,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連續(xù)破解,那個頑固的加密堡壘終于被撕開了一道裂縫!
文件包被成功解壓。里面并非什么驚天秘密的文檔,而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動態(tài)變化的坐標序列,以及一串冗長的、混合了數(shù)字、字母和特殊符號的密鑰。還有一個自動運行的小程序圖標,依舊是那個粗糙的“老鼠”輪廓。
“這是…..一個定位器和啟動密鑰?”市局的專家看著屏幕,眉頭緊鎖,“坐標序列指向一個不斷移動的位置,加密方式非常特殊,像是一次性動態(tài)密碼。這個小程序??似乎是某種激活協(xié)議。但激活什么?在哪里激活?指向誰?完全不知道?!?/p>
李鋒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坐標和那串意義不明的密鑰,一個大膽的猜想在他腦中形成:這會不會是控制或聯(lián)系鼠人背后勢力的關鍵?那個視頻通話撥向的“未知”,是否就需要這個密鑰來激活?鼠人本身,是否就是一個需要特定指令才能“啟動”的...生物機器?市局刑偵和痕跡專家的到來,帶來了更專業(yè)的勘察。地窖被小心翼翼地徹底打開、清理。
地窖不大,約三四平米,陰冷潮濕,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和腐味。墻壁和地面上布滿了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密集抓痕,新舊疊加,觸目驚心。在角落的泥土里,專家們還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指甲碎片,以及少量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跡。法醫(yī)初步判斷,這些痕跡和血跡的時間跨度很大,有些甚至長達數(shù)年!這絕不是僅僅針對張蕓一人的犯罪現(xiàn)場!然而,更驚人的發(fā)現(xiàn)在地窖的中央。
當清理掉一層厚厚的浮土和腐爛的草根后,專家們發(fā)現(xiàn)了一塊被掩埋的、人工修整過的石板。石板上,刻著一些模糊不清、線條粗獷的圖案,像是某種原始的祭祀場景:扭曲的人形、跪拜的姿勢、還有.?一個位于中心、被刻意突出描繪的、類似老鼠或某種嚙齒類動物的抽象符號!而在石板旁邊,還挖出了一小截斷裂的石碑殘片,上面用古拙的字體刻著幾個殘缺的字:
“
…獻…靈.
?.鎮(zhèn).
…禍.
….”
“獻祭?鎮(zhèn)靈?禍?”李鋒看著石碑殘片和石板圖案,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結(jié)合孫瞎子那句“底下挖出過東西”和“報應”,一個可怕的、關于村莊歷史的輪廓開始浮現(xiàn)。
他再次找到孫瞎子。這一次,他沒有再迂回,直接將地窖里發(fā)現(xiàn)的石板圖案和石碑殘片的照片放在老人面前。
孫瞎子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照片,干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良久,兩行渾濁的老淚從他深陷的眼窩里淌下。“報應.都是報應啊..”他嘶啞地、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講述一段被塵封的血腥歷史。
幾十年前,青石嶺村大旱,顆粒無收,餓殍遍野。絕望的村民在當時的族長(李老栓的爺爺)帶領下,聽信了一個云游邪道的蠱惑,認為村子建在了“鼠靈”的巢穴上,觸怒了神靈,需要獻上“純凈的祭品”才能平息災禍。他們選中了村西頭一戶剛搬來不久、被視為“外姓人”、
”、家
里有個體弱多病幼童的可憐人家。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們將那對夫婦捆綁,當眾將那
個哭喊的孩子......活生生地推迸了≤肘位于村西
頭的一個廢棄地窖里(正是鼠人屋子地下的那個),然后用巨石封死!美其名曰“獻祭鼠靈,祈求甘霖”。
”后來.....雨是下了.....可那戸人家的女人病了,
男人一把火焼了自己的房子,跳了崖......那地
窖.....就成了進也不敢提的禁忌え地.......再后
來,就傳說下面鬧鬼,有怪聲.??那屋子,也成了兇宅,沒人敢住…”孫瞎子老淚縱橫,聲音充滿了恐懼和悔恨,“張土根那娃,也是命苦,
碳上出事戸骨無存.....可后來.....后來那怪物就
占了那屋子......穿著土根的皮......逆.....是那
孩子的怨靈......回來素命了??!蕓丫シ.....蕓丫
頭是無辜的??!是我們造的孽??!”真相如同冰冷的洪流,瞬間淹沒了李鋒。青石嶺村的平靜,是建立在無辜者血肉之上的謊言!所謂的“鼠人”,它的出現(xiàn),它與那地窖的詭異聯(lián)系,它扭曲的存在方式...難道真的是幾十年前那場血腥獻祭引發(fā)的、跨越時空的恐怖回響?還是.有更“人”為的因素,在利用這古老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