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直地看著我,眼神空洞,仿佛透過我在看別的什么可怕的東西。
“……娘?”他喃喃地,吐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字眼。
聲音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
我徹底僵住了。
娘?
他……把我當成他娘了?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驚懼和迷茫交織著,像迷失在濃霧里的幼獸。
“娘……火……好大的火……”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囈語,聲音帶著哭腔,身體又開始顫抖起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那個高高在上、冷得像冰的王爺,此刻脆弱得不堪一擊。
恐懼壓過了周福的規(guī)矩。
我咬了咬牙,沒有掙脫他的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更加笨拙地、輕輕地,拍撫著他的后背。
像小時候我娘哄我那樣。
動作生澀,毫無技巧可言。
“噓……不怕不怕……火滅了,都滅了……”我放柔了聲音,語無倫次地哄著,“你看,沒有火,很黑,很安靜……安全了……”
他緊繃的身體,在我的拍撫下,竟然真的慢慢放松下來。
攥著我手腕的力道,也松了幾分。
他不再囈語,只是閉著眼睛,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額頭的冷汗似乎也少了些。
濃密的睫毛上,似乎還沾著一點濕意。
他……哭了嗎?
這個念頭讓我心頭又是一震。
不知過了多久。
他的呼吸終于變得均勻綿長,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像是真的睡著了。
抓著我手腕的手,也徹底松開了,滑落在錦被上。
我這才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
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活動了一下被他攥得發(fā)麻的手腕。
借著昏暗的燈光,我仔細地看著他沉睡的側臉。
褪去了平日的冰冷和防備,此刻的他,安靜得像個孩子。蒼白的皮膚,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著的薄唇,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原來他安靜睡著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和白天那個刻薄挑剔的活閻王,判若兩人。
那個關于“火”的噩夢……是什么?
我心里充滿了疑問。
但我知道,這不是我能探究的。
我輕手輕腳地退回到腳踏上坐下,不敢再睡,只是靜靜地守著。
這一夜,格外漫長。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周湛湛都沒有再驚醒。
清晨,周福像掐著點一樣準時出現(xiàn),準備伺候王爺起身。
他看到我坐在腳踏上,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大概覺得我規(guī)矩守得好),但嘴上還是例行公事地訓誡:“王妃辛苦了,伺候王爺要時刻警醒,不可懈怠?!?/p>
我低著頭,沒吭聲。
心里卻在想:警醒?昨晚要不是我“不規(guī)矩”,你們王爺指不定嚇成什么樣呢。
周湛湛醒了。
他睜開眼,眼神已經(jīng)恢復了平日的冰冷和清明,仿佛昨夜那個脆弱無助的人只是我的幻覺。
他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點復雜?
隨即移開。
“更衣。”他淡淡吩咐周福。
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也低著頭,像往常一樣,扮演著那個笨手笨腳、安靜無聲的木頭樁子。
只是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昨晚攥緊時的冰涼觸感。
日子不咸不淡地又過了幾天。
周湛湛的身體在御醫(yī)口中“日漸穩(wěn)固”,但在我這個貼身伺候的人看來,他依舊虛弱,咳得少了些,但走幾步路還是需要人扶,臉色也總是不見紅潤。
林嬌嬌她們消停了一陣,大概是上次在我這兒沒討到好,又或者是在憋什么大招。
這天下午,周福被管家叫去處理府庫的事情,暫時放過了我。
我難得清閑,在聽雨閣的小院子里曬太陽,看著墻角幾株開得正好的月季發(fā)呆。
翠兒端著一碟新做的點心過來,一臉欲言又止。
“怎么了?愁眉苦臉的?!蔽夷笃鹨粔K桂花糕。
“王妃……”翠兒壓低聲音,湊近了些,“奴婢…奴婢聽到點閑話……”
“嗯?”我挑眉。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閑話。
“是關于…王爺?shù)摹贝鋬郝曇舾×?,帶著猶豫,“有人說…王爺這次‘死而復生’,是…是用了邪術!說他…不是真王爺了!是…是棺材里爬出來的……”
“噗!”我一口桂花糕差點噴出來,“咳咳…誰說的?!”
這腦洞也太大了!
“奴婢也不知道源頭是誰,就…就聽幾個灑掃的婆子在背地里嘀咕……”翠兒緊張地絞著衣角,“她們還說…王妃您…您一腳踹飛了棺材板,是…是破了那邪術的關鍵!所以王爺才…才留您在身邊,是想…想……”
翠兒不敢說下去了。
我明白了。
合著我不僅踹活了王爺,還成了破邪術的“法器”?所以王爺留著我,是為了鎮(zhèn)宅辟邪?
這都什么跟什么!
我哭笑不得。
但轉念一想,這流言蜚語來得蹊蹺。王爺剛醒那會兒,府里只有狂喜和敬畏?,F(xiàn)在“死而復生”的新鮮勁兒過了,反而冒出這種邪乎的猜測?
背后沒人推波助瀾,鬼都不信。
“還有呢?”我沉下臉問。
“還…還有人說,”翠兒的聲音帶著哭腔,“說王爺醒來后性情大變,比以前更冷更嚇人了,也不親近后院……說…說就是因為用了邪術,沾了陰氣……”
我放下點心,心里冷笑。
性情大變?周湛湛以前什么樣我不知道,但醒來后這冰塊樣,估計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親近后院?他連我這個天天在眼前晃的都懶得搭理,更別說那些花枝招展的了。
這流言,句句指向周湛湛的“不正?!?,句句暗示他的“死而復生”有鬼。
其心可誅。
“行了,我知道了?!蔽覕[擺手,“這些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別往外傳?!?/p>
“是,奴婢明白。”翠兒連忙點頭。
我靠在躺椅上,瞇著眼看著天上的流云。
林嬌嬌?
還是……別的什么人?
這潭水,比我想的深。
正想著,院門外傳來腳步聲。
周?;貋砹?,臉色不太好看,手里還捏著幾張?zhí)印?/p>
“王妃?!彼叩轿腋?,語氣生硬,“王爺吩咐,讓您準備一下,明晚隨他赴宴?!?/p>
“赴宴?”我一愣。周湛湛那身子骨,能出門赴宴?
“是。兵部侍郎李大人府上的賞菊宴。”周福把帖子遞給我,眼神里帶著審視,“王爺特意吩咐,讓您同行。王妃,這可是您第一次代表王府出席外宴,規(guī)矩體統(tǒng),萬不可有失!否則,丟的是整個王府的臉面!”
他特意加重了“代表王府”和“丟臉”幾個字。
壓力山大。
我接過那燙金的帖子,只覺得重若千斤。
赴宴?
讓我這個“笨手笨腳”、“毫無規(guī)矩”的沖喜王妃,去那種高門貴胄云集的地方?
周湛湛這是嫌我日子過得太舒坦,想讓我去當眾出丑,好名正言順地休了我?
還是……另有用意?
周福如臨大敵。
接下來的時間,簡直是我的噩夢升級版。
赴宴的規(guī)矩比在王府里伺候王爺繁瑣十倍不止!
從下馬車的儀態(tài)(先伸哪只腳,踩踏凳的高度),到進門時如何與主家寒暄(眼神看哪里,笑容露幾顆牙,聲音大?。?,再到席間的坐姿(只能坐三分之一凳子,腰背挺直,雙手擺放位置),用餐的禮儀(筷子怎么拿,夾菜的范圍,咀嚼不能出聲,喝湯不能吸溜)……
每一步都有無數(shù)條條框框。
周福親自示范,拿著戒尺在旁邊虎視眈眈。錯一點,就是毫不留情的一下。
“王妃!肩膀!”
“王妃!步子!”
“王妃!眼神!垂目!不是讓你翻白眼!”
“王妃!筷子!要這樣拿!蘭花指!對!翹起來一點!”
“……”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強行塞進模具里的泥人,渾身骨頭都要被掰斷了。
“福伯,”我終于忍不住,揉著被戒尺抽紅的手背,“我就是去吃個飯,又不是去跳大神,至于這么……”
“王妃!”周福厲聲打斷我,臉黑得像鍋底,“您代表的是王爺!是咱們靖安王府的臉面!李侍郎府上是什么地方?多少雙眼睛盯著!您行差踏錯一步,丟的可不是您自己的臉,是整個王府的體統(tǒng)!王爺?shù)哪樛臄R?!”
又是這套說辭。
我憋著一肚子氣。
“知道了!”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認命地繼續(xù)練習那該死的“蘭花指”夾菜。
練到后來,我感覺自己的手指頭都不會打彎了。
晚上去湛露軒“當值”時,我整個人都蔫蔫的,渾身酸痛。
周湛湛靠在床頭看書。
燭光下,他側臉的線條顯得有些柔和。
我像往常一樣,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床邊。
大概是白天被周福折騰得太狠,精神高度緊張,這會兒松懈下來,困意排山倒海。
我努力睜大眼睛,眼皮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頭一點,一點。
猛地驚醒。
不行!不能睡!
我掐了自己一把。
過了一會兒。
頭又開始點……
迷糊中,感覺有道視線落在我身上。
我猛地驚醒,抬頭看去。
周湛湛不知何時放下了書,正靜靜地看著我。
那雙墨玉般的眸子里,映著跳動的燭火,看不出什么情緒。
我嚇得一個激靈,睡意全無:“王…王爺恕罪!妾身…妾身……”
“累了?”他開口,聲音淡淡的。
“沒…沒有!”我趕緊挺直腰板。
他看了我?guī)酌耄瑳]再說什么,重新拿起書。
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似乎又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
帶著一絲……探究?
還是嫌棄?
算了,不管了。我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站得筆直,再不敢打瞌睡。
第二天傍晚。
靖安王府的馬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兵部侍郎李府氣派的大門前。
車簾掀開。
周福先下車,擺好踏凳,然后垂手侍立。
我深吸一口氣。
來了!
按照周福教的,我先微微探身,露出得體的(假)微笑,然后伸出右手,輕輕搭在周福及時遞過來的手臂上。
動作要優(yōu)雅。
腳步要穩(wěn)。
踩踏凳時,裙裾不能亂。
下了車,站定。
抬頭。
李府門前已是燈火通明,賓客如云。各色華麗的馬車排成長龍。穿著綾羅綢緞的男男女女,或互相寒暄,或矜持微笑。
我們的到來,瞬間吸引了不少目光。
畢竟,靖安王爺“死而復生”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城。而他身邊這位傳說中“一腳踹飛棺材板救醒王爺”的沖喜王妃,更是眾人好奇的焦點。
無數(shù)道視線,或好奇,或探究,或不屑,或鄙夷,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我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壓力陡增。
就在這時。
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驚,側頭看去。
周湛湛不知何時下了車,站到了我身側。
他依舊穿著那身彰顯親王身份的玄色蟒袍,臉色在燈火的映照下,依舊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身形也顯得清瘦。但他站得很直,肩背挺拔,自帶一股不容忽視的尊貴氣度。
他握著我的手腕,力道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宣告般的姿態(tài)。
然后,他微微側頭,看了我一眼。
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但那一瞬間,我奇異地感覺到,周圍那些刺人的目光,似乎被他無形的氣場擋開了一些。
“走吧?!彼_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他邁開步子。
握著我的手腕,帶著我,一起向前走去。
我的手腕被他握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微涼的體溫,以及那看似虛弱下蘊含的沉穩(wěn)力道。
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他是在……給我撐腰?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隨即被我壓下。
怎么可能。
大概只是做做樣子,不想讓外人覺得王府不和罷了。
我們就這樣,在所有人的注目禮中,他握著我的手腕,我努力維持著周福教導的“王妃儀態(tài)”,一步步走進了李府的大門。
他的手一直沒松開。
直到進了正廳,面對迎上來的主人李侍郎夫婦,他才自然地放開了我。
“王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王妃安好!”李侍郎是個圓臉微胖的中年人,笑容滿面,眼神卻透著精明。他夫人也是笑容可掬,但看向我的目光帶著明顯的審視。
“李大人,李夫人?!敝苷空课⑽㈩h首,聲音平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
我按照周福教的,屈膝行禮,臉上掛著標準的微笑:“李大人,李夫人安好?!甭曇舨桓卟坏?,姿態(tài)還算過得去。
寒暄了幾句,我們被引到主位旁邊的席位坐下。
宴會開始了。
絲竹管弦,觥籌交錯。
周湛湛坐在我旁邊,姿態(tài)閑適,偶爾與上前敬酒寒暄的官員說幾句,聲音不高,但自有一股威儀。他杯中的酒,早已被換成了白水。
我則像個精美的擺設,坐得筆直,臉上維持著微笑,眼觀鼻鼻觀心。
夾菜時,我努力回憶周福的教導,用那該死的“蘭花指”捏著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距離最近的一片筍,放進面前的小碟子里。
動作慢得像蝸牛。
生怕弄出一點聲響。
一頓飯吃得我心力交瘁。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過半,主家安排了歌舞助興。
我悄悄松了口氣,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了。
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水藍色衣裙、容貌清麗的舞姬,隨著樂聲翩然起舞。身段婀娜,舞姿曼妙,尤其是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眼波流轉間,似有若無地飄向主位的方向。
準確地說,是飄向周湛湛。
那眼神,含羞帶怯,欲語還休。
席間不少人都注意到了,發(fā)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林嬌嬌和柳鶯鶯她們坐在女眷席那邊,眼神更是像淬了毒一樣射向那舞姬,又幸災樂禍地瞟向我。
我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看見。
心里卻在吐槽:冰塊臉有什么好看的?還拋媚眼?不怕眼珠子凍僵?
一曲終了。
那舞姬最后一個旋轉收勢,盈盈下拜,目光更是大膽地、含情脈脈地看向周湛湛。
李侍郎哈哈一笑,捋著胡須道:“王爺,此乃府上新得的舞姬,名喚‘綠腰’,舞技尚可入眼?綠腰,還不快給王爺敬酒!”
綠腰聞言,端起一杯酒,裊裊娜娜地朝我們這邊走來。
她走到周湛湛席前,微微屈膝,聲音嬌媚似水:“奴婢綠腰,敬王爺一杯?!?說話間,眼波流轉,媚態(tài)橫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想看這位死而復生的王爺如何反應。
想看我這沖喜王妃如何應對。
周湛湛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只是一團空氣。
他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夾起碟子里的一?;ㄉ祝胚M嘴里,細細咀嚼。
完全無視了眼前舉著酒杯、姿態(tài)撩人的美人。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
綠腰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李侍郎的表情也有些掛不住。
我低著頭,盯著自己面前的碟子,努力憋笑。
冰塊臉果然名不虛傳!
綠腰大概覺得下不來臺,眼波一轉,竟然將酒杯轉向了我,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奴婢也敬王妃一杯。王妃洪福齊天,能得王爺如此愛重,真是羨煞旁人呢。”
這話聽著是恭維,實則綿里藏針。
暗指我靠“踹棺材板”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上位。
席間瞬間安靜了不少,看好戲的目光更濃了。
我抬起頭,看向綠腰。
她臉上帶著笑,眼神卻帶著一絲輕蔑和挑釁。
按照周福教的規(guī)矩,這種場合,我應該端莊大度,對這種挑釁視而不見,或者四兩撥千斤地擋回去。
但那一刻。
也許是連日來被規(guī)矩束縛的憋屈。
也許是林嬌嬌她們的刁難。
也許是周福的戒尺。
也許是周湛湛的冰塊臉。
也許是這壓抑的宴會。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了上來。
去他媽的規(guī)矩!
老娘差點被活埋的時候,怎么沒人跟我講規(guī)矩?!
我臉上揚起一個比綠腰更燦爛的笑容,伸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綠腰姑娘是吧?”我的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廳堂里很清晰,“你的舞跳得真好,腰真軟。”
綠腰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我繼續(xù)笑,眼神掃過她纖細的腰肢:“不過呢,姑娘家腰太軟,容易閃著。還是硬氣點好,你說是不是?”
我意有所指地加重了“硬氣”兩個字。
綠腰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
席間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氣聲。
李侍郎夫婦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林嬌嬌她們則是一臉看好戲的興奮。
我端著酒杯,看著綠腰變色的臉,心里那口惡氣終于吐出來一點。
就在這時。
一只骨節(jié)分明、略顯蒼白的手伸了過來。
輕輕拿走了我手中的酒杯。
我愕然轉頭。
周湛湛不知何時放下了筷子。
他拿著我的酒杯,動作隨意地放到一邊。然后,拿起自己面前那杯一直沒動過的白水,遞到我手里。
整個過程,他看都沒看僵在一旁的綠腰一眼。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喝這個?!彼麄阮^,看著我,語氣平淡無波,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酒烈,傷身?!?/p>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廳。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傻傻地看著他遞過來的那杯白水,又看看他近在咫尺的、沒什么表情的側臉。
他……這是在幫我解圍?
還是……在護著我?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塊臉凍了回去。
大概只是覺得我當眾撒潑丟了他的臉,不想讓我喝酒再鬧出什么事吧?
對,一定是這樣。
我接過那杯水,低頭喝了一口。
冰涼。
沒什么味道。
但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他剛才拿走酒杯時,指尖劃過的一絲微涼。
綠腰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最終在李侍郎的呵斥聲中,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歌舞繼續(xù)。
但氣氛明顯變了。
投向我的目光,不再是單純的鄙夷和好奇,多了幾分復雜和……忌憚。
周湛湛依舊安靜地坐著,仿佛剛才的一切與他無關。
只是,在眾人看不到的角度。
他微微側過頭,用只有我能聽到的音量,極輕地說了一句:
“牙尖嘴利?!?/p>
聲音里,似乎……沒有責怪?
反而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興味?
我捏著水杯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宴會結束得很晚。
回王府的馬車上,氣氛沉默得詭異。
周湛湛閉目養(yǎng)神。
我坐在他對面,眼觀鼻鼻觀心,心里卻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剛才在宴席上,我一時沖動懟了那個舞姬,雖然周湛湛最后出面解了圍(姑且算解圍吧),但誰知道他是不是憋著秋后算賬?
畢竟,我丟了王府的“臉面”。
馬車轱轆壓過青石板路,發(fā)出單調的聲響。
“怕了?”周湛湛突然開口,眼睛依舊閉著。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回:“沒…沒有?!?/p>
“沒有?”他睜開眼,墨玉般的眸子在昏暗的車廂里看著我,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剛才的膽子呢?”
“……”我語塞。
“李侍郎府上的點心,”他話鋒一轉,語氣平淡,“不如王府的桂花糕。”
我一愣。
他怎么突然提起點心了?
而且……王府的桂花糕?我什么時候給他吃過?
“王府的…廚房做得好?!蔽腋砂桶偷鼗亓艘痪?。
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說什么,重新閉上了眼睛。
我:“……”
這對話,簡直莫名其妙。
回到王府,已是深夜。
我筋疲力盡,只想一頭栽倒在床上。
剛走到聽雨閣門口,就看見周福像尊門神一樣杵在那里,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
“王妃!”周福的聲音像淬了冰,“老奴在府外都聽說了!您在李府宴席上,好大的威風??!”
果然。
“福伯,我……”
“王妃!”周福厲聲打斷我,痛心疾首,“老奴千叮嚀萬囑咐!規(guī)矩!體統(tǒng)!您全當耳旁風了嗎?!當眾與一個舞姬爭執(zhí),言語粗鄙,還勞煩王爺替您解圍!您讓王爺?shù)哪樛臄R?讓王府的顏面何存?!”
“是她先挑釁我的!”我忍不住辯解。
“她是奴婢!您是王妃!”周福氣得胡子都在抖,“您跟她一般見識?自降身份!授人以柄!您可知現(xiàn)在外面都傳成什么樣了?說您……”
“說什么?”一個冰冷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
我和周福都是一驚。
回頭看去。
周湛湛不知何時站在了廊下陰影里。
月光灑在他身上,玄色的蟒袍泛著冷光,臉色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懾人。
“王…王爺!”周福連忙躬身行禮,聲音有些發(fā)顫。
周湛湛沒理他,緩步走過來,目光落在我身上:“外面說什么?”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周福額頭冒汗,支支吾吾不敢說。
“說?!敝苷空恐煌鲁鲆粋€字。
周福渾身一抖,硬著頭皮道:“回…回王爺,外面…有些閑言碎語,說王妃…出身低微,不懂規(guī)矩,難登大雅之堂,今日在宴席上…更是…更是……”
“夠了?!敝苷空看驍嗨?。
聲音不高,卻讓周福瞬間噤聲。
周湛湛的目光轉向我,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
“她說錯了?”
我一怔。
他是在問我,還是在問周福?
“身為王妃,當眾與舞姬口角,”周湛湛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卻字字清晰,“確屬失儀?!?/p>
我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
他還是要追究。
周福臉上露出一絲得色。
“不過,”周湛湛話鋒一轉,目光冷冷地掃過周福,“本王的王妃,還輪不到外人置喙。更輪不到府里的下人,在此大放厥詞,妄加指責?!?/p>
周福臉上的得色瞬間僵住,變得慘白:“王爺!老奴…老奴是為王府著想?。 ?/p>
“王府的臉面,本王自會顧及。”周湛湛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至于你,”他看向周福,眼神銳利如刀,“教規(guī)矩是本分,但若讓本王知道,有人借機生事,或者…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沒有說下去。
但那股冰冷的殺意,讓周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起來:“老奴不敢!老奴知錯!王爺恕罪!”
“下去?!敝苷空康?。
“是…是!”周福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消失在黑暗中。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周湛湛。
月光如水,灑在青石板上。
他站在廊下陰影里。
我站在院中月光下。
隔著一小段距離。
誰也沒說話。
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
我看著他陰影中模糊的輪廓,腦子里亂糟糟的。
他剛才那番話……是在替我出頭?還是單純在維護王府的權威?
“回去歇著吧?!彼蚱屏顺聊曇艋謴土藨T常的平淡。
說完,他轉身,身影沒入黑暗的廊道深處,消失不見。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
夜風更涼了。
我摸了摸手腕。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他剛才在宴席上握住時的冰涼。
還有那句莫名其妙的“點心不如桂花糕”。
這個男人。
心思比棺材板還難撬。
那晚之后,周福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戒尺不見了。
訓斥也少了。
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眼神里的刻薄和挑剔收斂了許多。教導規(guī)矩時,語氣也平和了不少,甚至偶爾會提醒我“王妃注意腳下”、“王妃小心燙”。
府里的風言風語也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人們看我的眼神,敬畏之外,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
林嬌嬌她們更是徹底消停了,遠遠看見我就繞道走。
我知道,這一切的改變,都源于那天晚上周湛湛在聽雨閣門口對周福說的那番話。
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比什么都管用。
王府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周湛湛的身體,在御醫(yī)口中依舊是“需靜養(yǎng)”。他依舊很少出湛露軒,大部分時間看書,或者閉目養(yǎng)神??人詭缀鯖]了,臉色似乎也紅潤了一點點?也可能是我眼花。
我去“當值”時,他還是那副冰塊臉,偶爾使喚我倒水、遞書。
但有些東西,好像不一樣了。
比如,他不再挑剔我倒水時手抖不抖,勺子碰不碰到他牙齒這種小事。
比如,有時候我看書看得入迷(周福為了讓我“提升修養(yǎng)”,硬塞給我一些枯燥的詩詞歌賦),忘了給他添茶,他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冷冷地看我一眼,或者直接說“茶”。
他會自己伸手去拿茶壺。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刻意的、顯而易見的“虛弱”。
然后,在我后知后覺地驚跳起來去搶茶壺時,他會慢悠悠地收回手,淡淡地說一句:“無妨,本王還沒廢?!?/p>
語氣平淡,但我總覺得里面藏著點戲謔。
再比如……
一天下午,陽光很好。
周福不在(他最近似乎很忙)。
我照例在湛露軒“當值”。
周湛湛靠在窗邊的軟榻上看書,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身上,給他蒼白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暖色,連那身玄色蟒袍都顯得柔和了些。
我坐在不遠處的小杌子上,也捧著一本詩集,看得昏昏欲睡。那些之乎者也,簡直是最好的催眠曲。
頭一點,一點。
意識漸漸模糊。
朦朧中,似乎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
然后,一件帶著清冽冷香的外袍,輕輕地蓋在了我身上。
我猛地驚醒。
睜開眼。
身上果然蓋著周湛湛那件玄色蟒袍。
而軟榻上。
他依舊維持著看書的姿勢,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格外清晰。
我捏著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蟒袍,愣愣地看著他。
陽光勾勒著他完美的側臉輪廓。
心跳,又一次不爭氣地漏跳了一拍。
這個男人……
到底在想什么?
我越來越看不懂了。
日子流水般滑過。
轉眼入了深秋。
王府里的楓葉紅得像火。
這天,周湛湛的精神似乎格外好。
他合上書,看向窗外如火如荼的楓葉。
“推本王出去走走?!彼鋈婚_口。
我一愣。
這是他醒來后,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出屋子。
“王爺,外面風大,御醫(yī)說您……”
“本王知道?!彼驍辔?,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喙,“去推輪椅?!?/p>
我只好去把那張放在角落、許久不用的紫檀木輪椅推了過來。
扶著他,小心翼翼地從軟榻挪到輪椅上。
他比我想象的要輕。
隔著衣料,能感受到他手臂的瘦削。
坐上輪椅,他似乎有些不適應,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開。
我推著他,出了湛露軒。
秋日的陽光暖暖的,帶著一絲涼意。
輪椅碾過鋪著落葉的青石小徑,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王府花園很大,亭臺樓閣,假山池沼。深秋時節(jié),草木凋零,唯有那片楓林,紅得熱烈而張揚。
我推著他,慢慢走在楓林間的小路上。
火紅的楓葉在頭頂織成一片絢爛的錦緞,陽光透過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很安靜。
只有輪椅的吱呀聲,和風吹過楓葉的沙沙聲。
他靠在輪椅上,微微仰著頭,看著頭頂那片熱烈的紅。
陽光落在他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蒼白的皮膚似乎也染上了一層暖色。
他閉著眼,似乎在感受陽光的溫度,又像是在傾聽風的聲音。
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平和。
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冰冷疏離的王爺。
也不是那個被噩夢驚醒、脆弱無助的男人。
只是一個……安靜地享受片刻秋光的人。
我看著他。
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有點軟。
有點澀。
“好看嗎?”他突然開口,眼睛依舊閉著。
“啊?”我回過神,“好…好看?!?/p>
“以前,沒覺得楓葉這么紅?!彼卣f。
我推著輪椅的手頓了頓。
以前?
他“死”之前?
“王爺以前…不喜歡楓葉?”我試探著問。
他沒回答。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
他低沉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遙遠和疲憊:
“以前……太忙了?!?/p>
忙著什么?
他沒說。
但我想起那些關于靖安王的傳聞。少年襲爵,軍功赫赫,殺伐果斷,深得帝心……也樹敵無數(shù)。
高處不勝寒。
也許,他以前真的沒時間,也沒心情,停下來看看這一樹紅葉。
輪椅停在了楓林深處的石亭邊。
“扶我起來?!彼f。
我依言,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站起來。
他扶著亭子的石柱,站了一會兒。身形依舊清瘦,但站得很穩(wěn)。
陽光灑在他身上,玄色的蟒袍在紅葉的映襯下,少了幾分肅殺,多了幾分沉靜。
他伸出手。
接住了一片打著旋兒飄落的楓葉。
火紅的,脈絡清晰。
他捏著葉柄,對著陽光看了看。
然后。
遞給了我。
我愣住了。
看著那片躺在他蒼白掌心、紅得耀眼的楓葉。
“拿著?!彼曇羝降?。
我遲疑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
楓葉的邊緣有些干燥的卷曲,但依舊鮮紅奪目。
“謝…謝謝王爺?!蔽夷笾瞧~子,指尖能感受到葉片的脈絡。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重新坐回了輪椅。
“回去吧?!?/p>
回去的路上,依舊沉默。
但我捏著那片楓葉,心里卻不像來時那么平靜。
回到湛露軒,我找了個素凈的小瓷碟,把那片楓葉放了進去,擺在窗臺上。
紅艷艷的,給這間總是彌漫著藥味的冰冷寢殿,增添了一抹亮色。
周湛湛靠在軟榻上,目光掃過窗臺上的那片紅葉,又看了看我。
沒說話。
只是重新拿起書時,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快得像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