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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殿下今日身體不適?!彼穆曇舯?,毫無溫度,帶著不容置疑的結(jié)束意味,“本將營中尚有軍務(wù),告辭?!?/p>

說完,她看也不看地上狼狽的人影和驚慌的內(nèi)侍,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沉重的甲胄摩擦聲在水榭中回蕩,帶著生人勿近的凜冽寒意。

直到那抹挺拔冷硬的玄色身影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水榭內(nèi)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才驟然一松。

內(nèi)侍總管抹著冷汗,指揮著小太監(jiān)收拾地上的碎玉和茶水,嘴里還在絮絮叨叨:“哎喲我的殿下,您可嚇?biāo)琅帕?!那蕭將軍……嘖嘖,不愧是殺神,那眼神……您沒事吧?手都劃破了……”

夏傾依舊維持著瑟縮的姿態(tài),低著頭,任由內(nèi)侍擺布他劃破的手指。蠟黃的臉上,驚恐未消,眼底卻是一片沉寂的死水,深不見底。

剛才那瞬間的笨拙、慌亂、驚恐……所有屬于“廢材寧王”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他緩緩抬起被茶水燙紅、又被碎玉劃破的右手,目光落在自己那根無意識翹起過的小指上。

指尖,還殘留著剛才提起玉壺時,那幾乎刻入骨髓的、屬于另一個身份的優(yōu)雅習(xí)慣。

他輕輕蜷起手指,將那點微小的破綻徹底藏入掌心。長長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如同淬了冰的銳利鋒芒。無人看見的寬大袖袍下,另一只手的指甲,早已深深掐進了掌心的軟肉里,留下幾道彎月般的血痕。

水榭外,遠(yuǎn)處宮墻的陰影里。

謝凜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緊貼著冰冷的宮墻而立。他所在的位置,恰好能將流觴水榭內(nèi)的情形盡收眼底。

他親眼看著蕭灼帶著一身寒氣踏入水榭,看著那個廢物皇子如何笨拙地打翻茶盞,如何驚恐瑟縮,看著蕭灼如何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起身離開。

當(dāng)蕭灼的身影消失,謝凜的目光卻依舊死死盯在水榭中那個垂著頭、任由內(nèi)侍包扎的身影上。他的眉頭緊緊鎖著,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審視和深沉的疑慮。

太刻意了。

那笨拙,那瑟縮,那驚恐……在謝凜這個同樣從底層摸爬滾打上來、見過無數(shù)偽裝的人眼中,如同精心排練的拙劣戲碼。尤其是當(dāng)那滾燙茶水濺上手背時,那廢物皇子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絕不是一個真正懦弱無能的人該有的遲鈍!

還有那瞬間抬起的眼中……雖然隔著距離,謝凜卻捕捉到那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冰冷,絕非恐懼,更像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麻木和嘲弄?

這個人……絕不像表面那么簡單!

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謝凜,想要立刻沖進去,揪住那個廢物的衣領(lǐng),撕開他那層令人作嘔的偽裝!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這里是皇宮!沒有蕭灼的命令,他不能妄動!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身影在內(nèi)侍的簇?fù)硐?,如同一個真正的提線木偶般,低著頭,縮著肩,一步一頓地離開水榭,消失在深宮的重重殿宇陰影之中。

謝凜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猓菨釟庠诤涞目諝庵心梢坏蓝虝旱陌嘴F。他握緊了腰間的佩刀刀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再次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

夏傾……你究竟是誰?你身上……又藏著什么秘密?

酒氣,濃得嗆人。

不是將軍府里窖藏的醇厚佳釀,是西市最劣質(zhì)的燒刀子,灌進喉嚨里像吞了一把燒紅的砂礫,一路灼燒到胃里,滾燙又刺痛。謝凜仰頭,將粗陶碗里最后一點渾濁的液體倒進嘴里,喉結(jié)劇烈滾動,發(fā)出沉悶的吞咽聲。空碗重重?fù)ピ谟湍伳伒哪咀郎?,震得旁邊幾粒花生米跳了跳?/p>

小小的酒肆角落,光線昏暗。劣質(zhì)油脂燈芯爆著細(xì)小的燈花,將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映得明滅不定。濃眉緊鎖,眼底是化不開的沉郁和痛苦,像積壓了太久、即將噴發(fā)的火山灰。

這里是離將軍府兩條街外最不起眼的角落。只有在這里,遠(yuǎn)離了那座沉重壓抑的府邸,遠(yuǎn)離了那張蠟黃畏縮的臉,遠(yuǎn)離了蕭灼那雙冰冷銳利、此刻卻蒙著屈辱陰翳的眼睛……他才能稍稍喘一口氣。

可這口氣,吸進去也是苦的,混著劣酒的辛辣和記憶深處彌漫不散的血腥。

又一碗渾濁的酒被粗魯?shù)赝频剿媲?。謝凜沒看店小二那張麻木的臉,抓起碗,又是一大口灌下。灼燒感更甚,試圖麻痹神經(jīng),卻反而像烈油澆進了心火。

眼前晃動的燈火扭曲了,模糊了酒肆油膩的墻壁,卻清晰地撕裂了時光的幕布——

轟??!

殺啊——!

震耳欲聾的巨響!是城門被巨木撞開的哀鳴,是巨石砸落的轟鳴,是無數(shù)絕望的哭嚎和金屬撕裂血肉的悶響交織成的、人間地獄的序曲!

視野一片猩紅。

不是晚霞,是火!是血!沖天而起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云昭王宮那熟悉的琉璃瓦,濃煙滾滾,遮天蔽日。腳下的青石板不再是冰冷的觸感,而是粘稠、滑膩,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未凝固的血漿上,溫?zé)?,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鐵銹腥甜。

“凜兒…快…快走…別回頭…!” 母親凄厲的尖叫被淹沒在更狂暴的喊殺聲中。

他記得那雙死死推搡著他的手,冰冷,沾滿了黏膩的血污。母親素來梳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散亂不堪,那張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臉,此刻被恐懼和絕望扭曲,眼角崩裂,淚水混著血水淌下。

“娘——!” 他嘶吼著,想掙脫,想撲回去。

視野猛地被一道刺目的寒光占據(jù)!是蕭!是那面繡著猙獰蕭字、被鮮血浸透得更加刺眼的軍旗!旗幟下,一個高大、如同鐵塔般的身影,穿著大夏制式的玄鐵重甲,頭盔下的面容冷酷如巖石,手中的陌刀正高高舉起,刀尖滴落的血珠連成一條猩紅的線!

那刀鋒所指的方向……

“不——?。?!”

謝凜猛地閉上眼,身體劇烈地一顫,手中的粗陶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桌上,殘余的酒液潑濺出來,浸濕了他緊握的拳頭。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要掙破皮膚。

那聲絕望的嘶吼,被死死壓在喉嚨深處,化作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負(fù)傷般的嗚咽。

是他……蕭震岳!蕭灼的父親!大夏的鎮(zhèn)國柱石!也是親手將云昭王城化作焦土、將他謝氏滿門屠戮殆盡的……劊子手!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撕扯。滅族的血海深仇,如同毒藤,日日夜夜纏繞著他的心臟,汲取著他的血液,帶來刻骨銘心的劇痛。

可為什么……

眼前又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另一張臉。

不是蕭震岳那冷酷的面甲,而是蕭灼。

是她在尸山頂上擦劍時,那沉寂如冰的側(cè)影,帶著浴血后的疲憊與深入骨髓的孤寂。

是她跪在女帝面前,強壓著滔天怒火和屈辱,一字一句擠出“謝主隆恩”時,那繃緊如弓弦、幾乎要斷裂的脊背。

是她在書房砸碎一切后,獨自舔舐傷口時,那無意間流露出的、一閃而過的脆弱。

是她在流觴水榭,面對那個廢物皇子時,眼底毫不掩飾的冰冷厭煩和……一絲被強行壓下的疲憊。

那疲憊,像針一樣扎在謝凜心上,比燒刀子更烈,比回憶里的刀鋒更痛。

恨??!怎能不恨!蕭家的血脈,是他此生無法擺脫的夢魘!是刻在骨子里的詛咒!

可是……

那被強行壓下的嗚咽在胸腔里翻滾,最終化作一種近乎撕裂的痛苦。他恨蕭家,恨那個毀了他一切的男人。可蕭灼……她不是蕭震岳。她是蕭灼!是他親眼看著從尸山血海里一步步殺出來,用血肉和意志鑄就赫赫威名的將軍!是他愿意以性命相托,追隨其鞍前馬后的……主君!

更是……是他心底深處,那個在無數(shù)個血與火的間隙,悄然扎根,如今已枝繁葉茂、無法拔除的身影。

愛慕如同藤蔓,纏繞著名為“仇恨”的枯樹,汲取著痛苦瘋狂生長。每一次心跳,都是兩種極端情感的劇烈撕扯,痛不欲生。

“呵……” 謝凜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片赤紅,布滿了血絲。他抓起桌上另一個滿碗的劣酒,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這一次,他喝得又快又急,仿佛要將那灼燒的痛苦、那撕裂的掙扎、那無法言說的愛恨,統(tǒng)統(tǒng)灌進肚子里,用更猛烈的火焰去焚燒!

酒液順著剛毅的下頜流淌,滴落在粗布衣襟上,洇開深色的痕跡。他重重放下空碗,粗重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

那個夏傾……那個頂著“寧王”名頭的廢物!他絕不簡單!流觴水榭里那笨拙偽裝下泄露的一絲冰冷麻木,還有那深宮里一閃而過的、與廢材形象格格不入的驚鴻一瞥……都像毒蛇一樣盤踞在謝凜心頭!

這個人,被女帝硬塞到將軍身邊,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陰謀!無論他隱藏著什么秘密,都必然會將蕭灼拖入更深的漩渦!

謝凜的眼神一點點變得銳利、冰冷,如同淬火的刀鋒。他不能再被這無用的痛苦和猶豫困住!他必須做點什么!在女帝的陰謀徹底將蕭灼吞噬之前!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燈下拉出長長的、帶著濃重煞氣的影子。丟下幾枚銅錢在油膩的桌上,發(fā)出幾聲脆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酒肆。

深秋的寒風(fēng)瞬間灌入,吹散了身上濃重的酒氣,也讓他滾燙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只剩下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決絕。

目標(biāo)清晰:夏傾!他的生母!那個死去多年、卻留下“鳳棲梧”金簪的女人!那金簪,是夏傾唯一的“遺物”,也是謝凜直覺中最關(guān)鍵的線索!

夜更深了。濃重的墨色潑灑在宮墻內(nèi)外。

謝凜的身影如同最老練的獵豹,無聲地融入宮墻根最濃重的陰影里。他沒有走宮門,而是憑借著對皇宮外圍崗哨和巡邏間隙的爛熟于心,選擇了最偏僻、守衛(wèi)最松懈的北角一處年久失修的宮墻。

幾處借力,身形敏捷地翻越過高聳的宮墻,落地?zé)o聲。濃重的霉味和塵封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這里是冷宮范圍,或者說,是比冷宮更偏僻、更被人遺忘的角落,曾經(jīng)安置過一些徹底失寵或犯了大錯的宮人、嬪妃。斷壁殘垣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怪影。

他如同幽靈般在荒蕪的院落和破敗的回廊間穿行,避開偶爾巡邏的老弱內(nèi)侍。目標(biāo)很明確——尋找那些在深宮熬了幾十年、如同活化石般的老宮人。她們是深宮秘聞最沉默的載體。

終于,在一處低矮、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耳房外,他聽到了里面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透出一點昏暗的油燈光暈。

謝凜屏住呼吸,如同一縷青煙般滑到窗下。里面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痰音,正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夢囈:

“……唉……造孽啊……清漪苑那位……多好的人兒啊……彈得一手好琵琶……性子也靜……怎么就……怎么就惹了那位呢……”

清漪苑!

謝凜的瞳孔驟然收縮!這正是暗七情報中提到的,夏傾生母生前所居的宮苑!他壓抑住急促的心跳,將耳朵貼得更近。

老宮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惋惜和恐懼:“……說是病死的……呸!誰信吶……頭天還好好的……給殿下……哦不,給寧王殿下……留了支簪子……第二天人就沒了……查?誰敢查?……那簪子……鳳棲梧……名字是好聽……可沾了血的東西……不吉利啊……”

鳳棲梧金簪!沾血的東西!

謝凜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臟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暗七的情報得到了印證!那支簪子,果然有鬼!它不僅是遺物,更可能牽扯到夏傾生母的非正常死亡!

線索!這就是關(guān)鍵的線索!

他強壓下立刻沖進去逼問的沖動,繼續(xù)屏息凝聽。然而,老宮人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混亂的回憶,語無倫次起來:“……云昭……對……云昭……那會兒……好像有云昭的使臣來過……清漪苑那位……好像還……還見過?記不清了……老糊涂了……”

云昭?!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在謝凜耳邊轟然炸響!將他剛剛因為找到線索而升起的激動瞬間凍結(jié)!

夏傾的生母……見過云昭使臣?這怎么可能?清漪苑那位,一個失寵妃子,怎么會和云昭使臣有交集?是這老宮人老糊涂了記錯了?還是……這背后藏著更深的、足以打敗一切的秘密?

一股寒意,比深秋的夜風(fēng)更刺骨,瞬間從謝凜的腳底竄起,直沖頭頂!他感覺自己仿佛無意中觸碰到了某個深不見底、連接著無盡黑暗的漩渦邊緣!

就在他心神劇震的瞬間——

“什么人?!”

一聲厲喝如同炸雷,猛地從不遠(yuǎn)處的宮道傳來!緊接著是雜沓而急促的腳步聲!

謝凜悚然一驚!該死!是巡邏的侍衛(wèi)!他剛才心神失守,氣息泄露了!

他毫不猶豫,如同受驚的夜梟,身影猛地向后一縮,瞬間融入旁邊一叢茂密的、早已枯萎的藤蔓陰影之中,屏住呼吸,紋絲不動。

幾個穿著內(nèi)廷侍衛(wèi)服飾的漢子提著燈籠沖了過來,警惕地掃視著這片荒僻的角落,燈光在斷壁殘垣間晃動。

“頭兒,沒人啊?聽錯了吧?”一個侍衛(wèi)嘀咕道。

領(lǐng)頭的是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眼神陰鷙,正是女帝安插在宮中、負(fù)責(zé)監(jiān)視和清理“不干凈”人物的心腹之一。他狐疑地掃視著四周,目光尤其在那扇透出微弱燈光的破舊窗戶上停留了片刻。

“仔細(xì)搜!這鬼地方,耗子都成精!”他冷聲道,目光銳利如刀,掃過謝凜藏身的藤蔓陰影,似乎有所察覺。

謝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緊繃如鐵,右手無聲地按在了腰間的短匕柄上。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混亂的頭腦瞬間冷靜。不能暴露!絕不能在這里暴露!

他如同最耐心的獵手,將自己徹底融入黑暗和死寂,連心跳都壓制到最低。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對峙時刻——

“嗚——嗚——嗚——!”

宮城深處,代表緊急軍情的蒼涼號角聲,陡然劃破了死寂的夜空!一聲接著一聲,急促而凄厲,帶著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所有侍衛(wèi)的臉色瞬間大變!

“是西直門!有緊急軍情!”領(lǐng)頭的侍衛(wèi)頭子也顧不得搜查了,厲聲喝道,“快!去宮門!”

雜亂的腳步聲迅速遠(yuǎn)去,朝著號角響起的方向狂奔而去。燈籠的光暈很快消失在重重宮墻之后。

陰影里,謝凜緩緩?fù)鲁鲆豢趬涸谛厍辉S久的濁氣,后背的衣襟已被冷汗浸透。他看了一眼那扇依舊亮著微弱燈光的破舊窗戶,又望了一眼侍衛(wèi)消失的方向,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

緊急軍情?是巧合?還是……蕭灼那邊又出事了?

清漪苑、鳳棲梧金簪、云昭使臣……還有這突如其來的軍情警報……無數(shù)破碎的線索和危機感交織在一起,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這片荒蕪的角落,將那個老宮人的只言片語和“云昭”二字死死刻入心底。隨即,身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沿著來路,迅速消失在濃得化不開的宮墻陰影深處。


更新時間:2025-08-12 05:0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