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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傳唱月光 鈴蘭靈 19525 字 2025-08-11 19: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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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兒起,你就是我趙家的人了!

你男人還在你婆婆我肚子里!

給我記住了!

生是趙家的人,死是趙家的鬼!

好好干活,好好等!

等不來我兒子,就是你命賤!克夫!……”

……冰冷的井水,沉重的木桶壓彎了稚嫩的脊背。

麻布衣衫又寬又長,拖在地上,沾滿泥濘。

她小小的手握著比她手臂還粗的柴刀,艱難地劈砍著木柴,虎口一次次被震裂,滲出血珠,滴落在灶膛邊的灰土里。

高顴骨的婦人叉著腰站在旁邊,刻薄的話語如同毒針:“沒用的東西!連根柴都劈不動!白吃我家的飯!克死爹娘的掃把星!……”

……昏暗的灶房里,只有灶膛里跳躍的、微弱的火光。

她蜷縮在冰冷的稻草堆上,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破布縫制的、歪歪扭扭的布娃娃,那是她唯一的“孩子”。

身上的麻布單衣根本擋不住深秋的寒氣,凍得她牙齒咯咯打顫。

肚子餓得一陣陣絞痛。

她望著從破窗欞透進來的、同樣冰冷的月光,淚水無聲地滑過被灶火熏得黑乎乎的小臉,嘴唇無聲地翕動:娘……我餓……冷……我的小夫郎……你怎么還不來……是不是……是不是你也不要我了……

……十年!整整十年!灶房的門檻被她小小的身影磨得凹陷。

劈柴的磨盤石邊緣光滑如鏡。

那個“婆婆”的肚子,從鼓起到平坦,又鼓起……但生下的,始終是女兒。

每一次生產(chǎn),都伴隨著對“等郎媳”變本加厲的遷怒和毒打!

藤條、搟面杖、燒火棍……每一次責(zé)打都伴隨著惡毒的詛咒:“都是你這個喪門星!克得我生不出兒子!打死你這個沒用的等郎妹!趙家的香火都要斷在你手里!” 她身上的舊傷疊著新傷,青紫淤痕從未消退過。

……最后一次,也是最狠的一次。

只因為她餓極了,偷吃了一塊準(zhǔn)備給產(chǎn)婦下奶的、冰冷的紅薯。

藤條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雨點般落下,抽打在她瘦骨嶙峋的脊背、手臂、腿上。

她痛得滿地翻滾,哭喊著求饒:“婆婆饒命!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那婦人打紅了眼,面孔扭曲如同惡鬼,藤條狠狠抽在她脆弱的太陽穴上:“賤命!打死你也換不回我兒子!打死你!”

劇痛!天旋地轉(zhuǎn)!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吞沒了她。

最后的感覺,是身體重重倒在冰冷的灶臺邊,額頭磕在堅硬的磨盤石上,溫?zé)岬囊后w流下……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她仿佛聽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一聲微弱的、新生兒的啼哭……是幻覺嗎?

還是……她苦等了十年的“小夫郎”,終于在她死去的那一刻……降生了?

……她死了。

像一片枯葉,無聲無息地凋零在冰冷灶房骯臟的泥地上。

尸體被一張破草席草草卷了,趁著夜色,被丟進了城外荒山一個連野狗都不去的亂葬坑里。

沒有墳冢,沒有姓名。

趙家對外只說,買來的丫頭命薄,病死了。

她的“婆婆”后來終于生下了一個兒子,趙家歡天喜地。

而她,那個連名字都沒留下的“等郎妹”,徹底被遺忘在塵埃里,連同她那十年無望的等待和深重的苦難。

唯有那積壓了十年的、刻骨的怨氣、悲苦、不解和不甘,如同最毒的詛咒,深深地烙印在這片她生不如死、死無葬身之地的土地上,百年不散!

記憶洪流退去,如同冰冷的潮汐。

我猛地抽回手指,指尖殘留著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絕望。

饒是我見慣了生死怨戾,此刻胸腔里也如同被塞滿了冰冷的鉛塊,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

一個沒有名字的“等郎妹”,八歲入火坑,苦熬十年,至死未能等到那虛無縹緲的“小夫郎”,最終被活活虐殺,棄尸荒野!

這百年積怨,豈是尋常驅(qū)邪手段能夠化解?強行鎮(zhèn)壓或打散,只會激起更恐怖的反噬,玉石俱焚!

我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墻角面無人色的陳守義夫婦。

房間里的空氣凝滯得如同鐵塊。

陳守義嘴唇哆嗦著,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

陳夫人則死死盯著床上女兒痛苦扭曲的臉,淚水無聲地滑落,嘴唇翕動,似乎在無聲地祈禱。

“陳班主,”我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冰冷而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這宅子,是你陳家祖上置辦的吧?至少百年根基?”

陳守義身體一顫,艱難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含糊的“嗯”聲。

“西邊那灶房,那磨盤,那搖籃……”我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他極力隱藏的東西,“還有那張‘等郎媳入門勤勉’的年畫……別告訴我,你們陳家對這宅子舊主的腌臜事,毫不知情!”

“我……我……”陳守義臉色由白轉(zhuǎn)青,額頭滲出豆大的冷汗,眼神劇烈地掙扎著。

他猛地看向床上痛苦呻吟的女兒,又看向淚流滿面的妻子,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幾乎將他撕裂。

最終,他頹然地低下頭,肩膀垮塌下去,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盡的悔恨:“知……知道一些……老輩人……提過……說這宅子舊主姓趙……早年間……是做過這等……這等缺德事……后來……后來家業(yè)敗了……才……才轉(zhuǎn)賣給我陳家祖上……那灶房……一直荒著……我……我只當(dāng)是舊事……舊事不堪提……誰……誰知道……” 他再也說不下去,雙手痛苦地抱住了頭。

“不堪提?”我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錐刺破凝滯的空氣,

“這百年怨氣就盤踞在你們腳下!

啃噬著你們的地基!

你們享受著祖蔭,粉飾太平,卻任由這浸透血淚的冤魂在暗無天日里哀嚎百年!

如今它尋到你們最珍視的骨血,借她的口,唱出那被遺忘的悲歌,你們倒覺得不堪提了?!”

我的目光掃過陳守義,最終落在陳夫人那張淚痕交錯、寫滿絕望和母性痛苦的臉上。

“陳夫人,”我的聲音稍稍緩和,卻依舊帶著沉重的力量,

“同為女子,你摸著心口想想,那孩子……她何辜?

她八歲被賣,苦等十年,受盡折磨,至死連個名字都沒留下!

她的苦,她的冤,難道就該被永遠(yuǎn)埋在這深宅大院的地底,不見天日?!”

陳夫人渾身劇烈一顫,猛地抬起頭,淚水洶涌而出。

她看著女兒,又仿佛透過女兒看到了那個在冰冷灶房里蜷縮的、小小的、遍體鱗傷的身影。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一種深切的、同為女性的悲憫和恐懼在她眼中激烈地交織、碰撞。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騰的怒火和那幾乎要破土而出的、同為被時代碾壓過的女子的悲鳴。

我猛地抬起左手,“嗤啦”一聲,用力撕開了右手臂上那截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袖!

一道猙獰的、深褐色的疤痕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

疤痕扭曲如蜈蚣,從臂彎內(nèi)側(cè)一直延伸到接近肩頭的位置。疤痕邊緣的皮肉翻卷,帶著陳舊卻依舊刺目的痛苦印記。

那是刀疤!是舊時女子為抗拒被當(dāng)作貨物買賣、換取兄弟前程的命運,在宗祠前揮刀自梳(割臂或斷發(fā)),以血明志留下的恥辱與決絕的烙??!

“看見了嗎?!”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如炬,逼視著陳守義,更逼視著陳夫人,

“這疤!不是什么驅(qū)邪的符咒!

是當(dāng)年,我阿爹阿娘收了人家三斗米、兩匹布,要把剛滿十三歲的我,賣給一個五十歲的鹽商老頭做第七房小妾時,我自己用砍柴刀割的!”

墻角傳來倒吸冷氣的聲音。

仆婦們驚恐地看著我手臂上那道猙獰的疤。

陳守義駭然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陳夫人則死死盯著那道疤,瞳孔驟然收縮,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一股強烈的共鳴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

她下意識地,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左臂同樣的位置,隔著錦緞旗袍,仿佛那里也隱藏著同樣灼痛的烙印。

“那年月,我們女子的命,賤如草芥!不是被賣作童養(yǎng)媳、等郎妹,就是被換作兄弟前程的踏腳石!”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了半生的悲憤,在死寂的繡樓里炸響,震得燭火狂跳,“我割了這一刀,血流了一地,差點死了!我爹娘怕了,那鹽商也嫌晦氣,才保住了我自己這條命!可這疤,這痛,它永遠(yuǎn)都在!”

我的目光死死鎖住陳夫人,一字一句,如同重錘:

“陳夫人!你告訴我!

這繡樓里的小姐,是你們捧在手心的明珠!

可西邊灶房里那個無名無姓的孤魂呢?!

她八歲被賣進來時,難道就不是爹娘身上掉下來的肉?!

她的苦,她的冤,她的命,就活該被你們踩在腳底,爛在泥里,連唱一句痛都不配嗎?!”

“不……不是……”陳夫人崩潰了,她猛地?fù)u頭,淚水決堤般涌出,聲音嘶啞破碎,“不是的……我……我懂……我懂啊……”她死死抓住自己左臂的手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仿佛要將那看不見的烙印摳出來,泣不成聲,

“當(dāng)年……我阿爹也曾……也曾差點……是娘拼死護著……我才……我才……” 巨大的恐懼和感同身受的痛苦讓她語無倫次,但那份深切的、跨越了時空的同理心,已在她眼中洶涌澎湃。

我放下手臂,粗布袖子垂下,遮住了那道猙獰的舊傷。

目光轉(zhuǎn)向床上,陳玉蘭的身體又開始微微顫抖,眉心那團青黑死氣在凈天地神咒的壓制下雖然黯淡,卻如同頑固的毒根,盤踞不散。

那怨靈并未放棄,它在積蓄力量,在無聲地咆哮。

“強行驅(qū)散,玉石俱焚?!蔽业穆曇艋謴?fù)了冰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這百年怨氣已與地脈相連,與這陳府的氣運糾纏不清!

滅了她,小姐魂魄必遭重創(chuàng),即便不死,此生也形同癡傻!

這宅子,你們也休想再住得安穩(wěn)!

怨氣反噬,家宅不寧,禍及子孫!”

陳守義夫婦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們。

“要想救你們的女兒,救你們陳家,”我盯著他們,一字一句,如同刻刀鑿入他們的靈魂,“只有一個辦法!”

“讓她唱!”我猛地指向床上顫抖的少女,聲音斬釘截鐵,

“讓那被你們遺忘在灶房塵埃里的悲歌,重見天日!

讓這百年孤魂的冤屈,借你們陳家班的戲臺,借你們黃梅戲的腔調(diào),堂堂正正地唱給這天地聽!

唱給這世道聽!

唯有唱出來,唯有讓世人都聽見她的苦、她的冤,她積壓百年的怨氣才能得以宣泄!

她的執(zhí)念才能解開!

小姐才能得救!

你們陳家的孽債,才算真正了結(jié)!”

“唱……唱出來?”陳守義像是被雷劈中,整個人都懵了,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驚恐和難以置信。

“柳師父……您……您是說……要把那……那鬼唱的東西……編成戲……在我陳家班的戲臺上……唱出去?!”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巨大的恐慌和抵觸。

這簡直是把他陳家班百年清譽、把他陳守義的臉面放在火上烤!

唱這等“鬼戲”,宣揚祖宅舊主的丑事,同行會如何恥笑?

觀眾會如何議論?

陳家班還要不要在安慶府立足?

“不然呢?!”我厲聲反問,目光如炬,逼視著他,

“讓她這口怨氣繼續(xù)堵著?

堵死你的女兒?

堵垮你的家宅?

堵絕你陳家的香火?!

陳班主,是你們陳家的臉面重要,還是你女兒的命重要?!

是你那點可憐的虛名重要,還是化解這百年積怨、積點陰德、保你子孫平安重要?!”

我的話字字誅心,如同重錘砸在陳守義的心口。

他身體晃了晃,面如金紙,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

“守義……”陳夫人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

她松開緊抓左臂的手,踉蹌著上前一步,擋在了陳守義和我之間。

她的臉上淚痕未干,眼神卻不再空洞,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屬于母親的決絕光芒。

她死死盯著陳守義,聲音不大,卻帶著破釜沉舟的力量:“玉蘭的命!要玉蘭的命?。∧氵€猶豫什么?!臉面?陳家的臉面,能換回我女兒嗎?!” 她猛地轉(zhuǎn)身,對著我,毫不猶豫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錦緞旗袍沾上冰冷的塵埃。

“柳師父!”她仰起頭,淚水縱橫,聲音帶著不顧一切的哀求,“我們唱!只要能救玉蘭!您說怎么唱,我們就怎么唱!求您!救救我的女兒!” 她重重地磕下頭去,額頭撞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陳守義看著跪倒在地、卑微如塵的妻子,又看著床上在怨氣與符咒雙重折磨下痛苦呻吟、命懸一線的女兒,最后看向我冰冷而決絕的眼神。

他眼中最后一絲掙扎和僥幸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認(rèn)命般的絕望。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頹然地、慢慢地,也跪了下去,對著我,聲音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

“唱……我們唱……全憑……全憑柳師父做主……求您……救我陳家……”


更新時間:2025-08-11 19:1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