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股黏膩的濕熱。
京城西市的“醉春風(fēng)”酒肆里,卻蒸騰著另一種熱乎氣。八仙桌旁擠滿了販夫走卒,猜拳聲混著醬肘子的香氣,把窗欞上的雨痕都熏得發(fā)了黃。沈硯就坐在最靠里的角落,二郎腿翹在桌撐上,半敞著藏青色的捕頭袍,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他指間夾著枚銅板,正漫不經(jīng)心地在酒碗沿兒上打轉(zhuǎn),叮當(dāng)作響,惹得鄰桌幾個鏢師頻頻側(cè)目。
“沈頭兒,這‘夜海棠’的案子都鬧到刑部尚書那兒了,您還在這兒悠哉?”跑堂的小二端著碟醬牛肉經(jīng)過,壓低了嗓子打趣。他知道這位沈捕頭看著散漫,手里的流云刀卻比誰都快,上個月永定河的連環(huán)殺人案,滿京城捕快查了半月沒頭緒,他揣著壺酒蹲在河邊看了三個時辰,反手就把兇手摁在了淤泥里。
沈硯抬眼,眼尾微微上挑,帶著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的痞氣:“急什么?案子是追出來的,不是催出來的。”他指尖一彈,銅板“當(dāng)啷”落進(jìn)小二手里,“再添壺?zé)蹲?,要燙得冒煙的?!?/p>
小二剛應(yīng)著要走,酒肆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得青石板路“噠噠”作響,驚得檐下的雨珠都簌簌往下掉。緊接著是清脆的銅鈴撞響,一個嬌俏卻帶著怒意的女聲穿透雨幕:“沈硯!你給我滾出來!”
滿店的喧鬧霎時靜了半截。
沈硯眉峰幾不可察地跳了跳,把剛湊到嘴邊的酒碗又放了回去。鄰桌的鏢師們交換了個了然的眼神,憋笑著往旁邊挪了挪凳子——這京城里,敢這么直呼沈捕頭大名的,除了吏部尚書家的那位千金蘇晚晴,再沒第二個人。
門簾被“呼”地掀開,帶進(jìn)一股濕冷的雨氣。蘇晚晴立在門口,一身藕荷色的騎裝,裙擺還沾著泥點(diǎn),顯然是策馬奔來的。她手里攥著根馬鞭,青絲被風(fēng)吹得有些亂,額角沁著薄汗,一雙杏眼正瞪得溜圓,像只炸了毛的小獸。
“沈硯!”她掃了眼滿堂的客人,最后把目光釘在角落里那抹藏青身影上,“我爹讓你去吏部領(lǐng)差事,你倒好,躲在這兒喝花酒!”
沈硯慢條斯理地拿起酒壺,給自己續(xù)了半杯:“蘇小姐,這叫燒刀子,不是花酒。再者說,我是刑部的捕頭,吏部的差事,管得著嗎?”
“你!”蘇晚晴被他噎得臉發(fā)紅,幾步跨到桌邊,馬鞭“啪”地抽在桌沿上,震得酒碗都跳了跳,“那夜海棠盜了禮部侍郎家的翡翠翎管,你知不知道那翎管里藏著什么?我爹說……”
“說什么?”沈硯抬眼,目光忽然銳利起來,像藏在云后的刀光,“說那翎管里有邊關(guān)布防圖的拓片?還是說,侍郎大人半夜三更不睡覺,揣著這玩意兒去了趟城南的錦繡閣?”
蘇晚晴猛地一愣,下意識地后退半步:“你……你怎么知道?”這事是父親今早才從密函里看到的,連吏部的屬官都沒幾個知曉。
沈硯嗤笑一聲,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喉結(jié)滾動的弧度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蘇大人要是信不過刑部,盡可以自己帶著吏部的人去查。只是提醒一句,那錦繡閣的老板娘,三年前可是‘無影門’的人?!彼畔峦?,站起身,身高比蘇晚晴高出一個頭還多,陰影落下來,恰好將她圈在里面,“還有,蘇小姐下次騎馬追人,記得把發(fā)間的珍珠釵摘了,太晃眼,老遠(yuǎn)就知道是你來了?!?/p>
蘇晚晴被他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攥著馬鞭的手緊了又松。她其實(shí)不是真的來催他辦案,只是今早聽父親說沈硯可能惹上麻煩——那禮部侍郎是三皇子的人,沈硯偏要去查他的私賬,明擺著是往槍口上撞。她急著來報信,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訓(xùn)斥,此刻被他戳破,倒像是自己多管閑事。
“誰……誰追你了!”她梗著脖子,眼神卻有些閃躲,“我只是路過!”說完,轉(zhuǎn)身就往外走,馬蹄聲“噠噠”地消失在雨幕里,只是比起來時,明顯慢了許多。
沈硯望著門口被風(fēng)吹動的門簾,眼底的戲謔慢慢淡了下去。他從懷里摸出塊玉佩,瑩白的玉面上刻著只振翅的白鷺,正是蘇晚晴昨天“不小心”掉在他馬廄里的。他指尖摩挲著玉佩邊緣,忽然將其拋給旁邊的小二:“替我還給蘇小姐,就說……謝她送的醒酒石?!?/p>
小二接住玉佩,看著沈硯抓起靠在桌邊的長刀往外走,那刀鞘是普通的黑檀木,卻在末端缺了一塊,露出里面暗紅的木芯,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磕掉的。
“沈頭兒,您這是去查案?”有人高聲問。
沈硯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雨里,只傳來一句懶懶散散的回話:“不,找個地方醒醒酒?!?/p>
***雨絲斜斜地織著,把京城的夜色染成了一塊浸了水的墨玉。
城南的錦繡閣早已關(guān)了門,朱漆大門上掛著的“暫停營業(yè)”木牌被風(fēng)吹得吱呀作響。沈硯蹲在對面的老槐樹上,嘴里叼著根草莖,目光透過雨簾,落在閣樓二樓那扇虛掩的窗上。
窗紙上映著個模糊的人影,正對著銅鏡卸妝??瓷硇问莻€女子,動作輕柔,指尖劃過鬢角時,帶起一縷極淡的異香,順風(fēng)飄到沈硯鼻尖——是“醉流霞”,一種只有西域才有的熏香,尋常人家根本買不起。
他摸了摸腰間的流云刀,刀柄被體溫焐得溫?zé)?。按照?guī)矩,他該直接沖進(jìn)去拿人,可不知怎的,想起蘇晚晴方才泛紅的眼眶,又想起三皇子黨羽那一張張陰鷙的臉,手指竟頓了頓。
就在這時,閣樓的門忽然被撞開了。
不是從外面,而是從里面。一道黑影破窗而出,快得像道閃電,手里還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袱。沈硯瞳孔一縮,幾乎是本能地拔刀,刀鞘撞在樹干上,發(fā)出“咚”的悶響。
“嗤——”
黑影似乎笑了一聲,聲音清冽,像碎冰撞在玉盞上。那人沒有往別處逃,反而足尖一點(diǎn),竟徑直朝沈硯所在的槐樹掠來。月光恰好從云縫里漏下來,照亮了她半張臉——膚色是冷調(diào)的白,唇色卻極紅,眼角微微上挑,竟和沈硯有幾分相似的痞氣。
“沈捕頭?”她落在離沈硯三尺遠(yuǎn)的樹杈上,裙擺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手里的包袱往肩上一甩,“追了我三天,終于舍得露面了?”
沈硯握著刀,沒有動。這就是夜無聲,那個專盜貪官污吏的女飛賊。三天前她在戶部侍郎家的屋頂上留下第一朵紙海棠時,他就在下面看著,卻故意放了水——只因那侍郎前幾日剛強(qiáng)占了鄰村的良田,逼死了一家三口。
“夜海棠的名聲,倒是比我這捕頭響亮?!鄙虺幪裘迹巴盗硕Y部侍郎的翎管還不夠,連錦繡閣老板娘的私藏也要刮走?”
夜無聲低頭,把玩著發(fā)間的一根銀簪,簪頭是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老板娘的私藏?沈捕頭是說那些賬本,還是說……她床底下藏著的三皇子密信?”她忽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聽說沈捕頭最近在查三年前的忠良案?那些賬本里,可有你要找的東西?!?/p>
沈硯的刀猛地握緊,指節(jié)泛白。三年前的案子是他心里的刺,當(dāng)年他還是個街頭乞兒,親眼看著御史大夫林家滿門被抄,領(lǐng)頭的正是如今的三皇子。他這些年拼命學(xué)武,擠進(jìn)刑部,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翻案,可這事他從未對任何人說起,夜無聲怎么會知道?
“你到底是誰?”
夜無聲笑了,身子忽然一輕,像片葉子般朝遠(yuǎn)處飄去:“想知道?就來追我啊?!彼穆曇綦S著風(fēng)飄過來,帶著點(diǎn)戲謔,“對了,沈捕頭,小心你背后——有人不想讓你查到真相呢。”
沈硯猛地回頭,只見錦繡閣的方向火光沖天,伴隨著幾聲慘叫。他再轉(zhuǎn)頭時,夜無聲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雨幕里,只在剛才落腳的樹杈上,留下了一朵紙折的海棠,被雨水打濕,卻依舊挺括。
他伸手取下紙海棠,指尖觸到花瓣時,忽然摸到里面藏著個硬物。拆開一看,是塊玉佩,質(zhì)地溫潤,上面刻著個“林”字。
沈硯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這是林家的玉佩,當(dāng)年他從火場里拖出的唯一一件東西,后來卻在逃難時弄丟了。怎么會在夜無聲手里?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著火把的光亮。為首的是刑部的同僚,看到沈硯,立刻喊道:“沈頭兒!你怎么在這兒?錦繡閣走水,老板娘被燒死了!還有,我們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這個!”
他遞過來的,是一朵紙海棠,和沈硯手里的一模一樣。
沈硯看著那朵紙海棠,又看了看遠(yuǎn)處的火光,忽然明白了夜無聲的意思。有人想嫁禍,既嫁禍給夜無聲,也嫁禍給他。
“沈頭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同僚疑惑地問。
沈硯握緊了手里的玉佩和紙海棠,將它們藏進(jìn)袖中,臉上又恢復(fù)了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沒什么,撿到朵破花?!彼D(zhuǎn)身,將刀扛在肩上,“走,回刑部。就說……夜海棠案有新線索了?!?/p>
雨還在下,打在他的刀鞘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他知道,從今晚開始,這潭水徹底渾了。一邊是虎視眈眈的皇子勢力,一邊是身份成謎的女飛賊,還有那個總愛跟在他身后的嬌蠻千金……他忽然覺得,這京城的雨,比他想象中還要冷。
路過西市時,他看到“醉春風(fēng)”酒肆還亮著燈,小二正踮著腳往門口張望。沈硯忽然勒住馬,想了想,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尚書府的方向走去。
他得把那枚白鷺玉佩還給蘇晚晴。有些渾水,不該讓她趟進(jìn)來。
只是他沒看到,在他身后的巷子里,一道黑影隱在墻后,看著他的背影,手里緊緊攥著半塊刀鞘,和他的那把流云刀,恰好能拼在一起。夜風(fēng)吹過,帶起她發(fā)間的銀簪,海棠花瓣在火光下閃著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