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nèi)空氣仿若凝固。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只剩下王子騰倒在地上,發(fā)出的痛苦呻吟。
那幾十名甲胄精良的將官,在最初的呆滯過后,臉上瞬間涌起暴怒。
“大膽!”
“來人,將這藐視軍法、襲擊上官的叛軍逃卒就地正法!”
“保護(hù)王將軍!”
鏘啷之聲不絕于耳,數(shù)名將官拔出腰刀,就要沖向搖搖欲墜的秦淵。
他們是王子騰的親信,也是京營一脈的將領(lǐng),此刻主辱臣死,怎能善罷甘休。
秦淵挺直了那副就快要散架的身軀。
事已至此,即便是死,他也要站著死。
拒北軍的袍澤們,正在天上看著他。
就在刀鋒即將觸及自身的那一刻。
“都住手。”
一道低沉卻充滿威嚴(yán)的聲音,從主位上傳來。
薛堯緩緩站起身。
他個子很高,身形并不魁梧,但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氣度,壓得整個大帳內(nèi)的喧囂瞬間平息。
那些沖上來的將官動作一滯,不甘地看向薛堯。
薛堯并未看他們,他的視線,從始至終都落在秦淵身上。
他一步步走下帥臺,來到秦淵面前。
周遭的親衛(wèi)立刻圍了上來,將秦淵團(tuán)團(tuán)圍住,生怕他再有暴起傷人的舉動。
薛堯揮了揮手,示意親衛(wèi)退開。
他走到秦淵面前,兩人相距不過三尺。
他看著這個渾身血污,衣甲破碎,卻依舊站得像一桿標(biāo)槍的年輕小旗。
他看到了秦淵那雙血紅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恐懼,沒有后悔,只有焚盡一切的悲憤和寧為玉碎的決絕。
“你叫秦淵?”薛堯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秦淵嘴唇動了動,一口血沫混著沙土從嘴角溢出。
他想說話,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極限,那驚天動地的一腳,耗盡了他最后所有的氣力。
他的身子晃了晃,終于支撐不住,向后倒去。
就在他即將倒地的前一瞬,薛堯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入手滾燙,那是高燒的溫度,還有血的黏膩。
薛堯的手臂很有力,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秦淵。
他轉(zhuǎn)頭,對帳外厲聲喝道:“傳軍醫(yī)!快!”
而后,他對自己的親衛(wèi)下令:“把他抬到本帥的后帳去,沒有本帥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此言一出,滿帳嘩然。
王子騰被人攙扶著站了起來,他捂著劇痛的肚子,一張臉因憤怒和屈辱而扭曲成了紫色。
“大都督!此獠當(dāng)眾行兇,目無軍法,乃是死罪!您這是何意?”
另一名京營將領(lǐng)也附和道:“大都督,此人是拒北軍的逃兵,拒北軍開門揖盜,乃是叛國!此等叛逆,不殺之以正軍法,何以服眾?”
薛堯緩緩轉(zhuǎn)過身,冷冷的視線掃過王子騰和那名將領(lǐng)。
他的眼神并不銳利,卻仿若深不見底的寒潭,讓兩人瞬間閉上了嘴,后背竄起一股涼氣。
“王節(jié)度使,本督似乎記得,軍議之前,你曾立下軍令狀,說北元蠻子不過是疥癬之疾,你愿為先鋒,三日內(nèi)必破敵前營?!?/p>
薛堯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如今,本督的王師在此已逾五日,連敵軍的影子都沒摸到,反倒是代州全境,已盡數(shù)落入敵手。不知王節(jié)度使的軍令狀,還作不作數(shù)?”
王子騰的臉色瞬間由紫轉(zhuǎn)白,冷汗涔涔而下。
“末將……末將……”他支支吾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薛堯不再理他,對帳內(nèi)所有將官沉聲道:“雁門失守,真相未明之前,任何人不得妄議拒北軍。此人是雁門唯一逃出的信使,他口中的軍情,關(guān)乎我五十萬大軍的生死?!?/p>
“本督要親自審問?!?/p>
“至于王節(jié)度使,沖撞軍議,御下不嚴(yán),致使軍心浮動,罰俸一年,暫領(lǐng)后軍督糧之職,即刻生效?!?/p>
“都退下吧。”
一番話,連削帶打,既保下了秦淵,又將王子騰明升暗降,奪了他的兵權(quán)。
帳內(nèi)眾將,再無人敢有異議,紛紛躬身領(lǐng)命退下。
王子騰被人架著,怨毒地看了一眼秦淵被抬走的方向,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大帳。
他知道,今日這臉,算是丟盡了。
而這一切,都是拜那個叫秦淵的螻蟻所賜。
此仇,不共戴天!
...
秦淵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到了姐姐,姐姐的臉很模糊,只是溫柔地對他說,淵弟,要好好活著。
他又夢到了雁門關(guān),夢到了陳五將軍,夢到了那些唱著滿江紅,與城偕亡的袍澤。
他們的血是熱的,濺在他臉上,灼燒著他的皮膚。
“水……”
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喉嚨干得好像要冒出火來。
映入眼簾的,是溫暖的營帳,身上蓋著柔軟的被褥,傷口處傳來清涼的感覺,顯然是被人用最好的傷藥處理過。
一個身影遞過來一碗水。
秦淵掙扎著想要坐起,卻發(fā)現(xiàn)渾身酸痛,沒有半點(diǎn)力氣。
那人將他扶起,把水碗湊到他唇邊。
溫?zé)岬乃虧欀闪训暮韲?,秦淵貪婪地喝著,好像一輩子沒喝過水一樣。
一碗水下肚,他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他抬起頭,看清了眼前的人。
正是大都督,薛堯。
此刻的薛堯,已經(jīng)卸下了那身沉重的鎧甲,只穿著一身尋常的青色布袍,看上去就像一個儒雅的教書先生。
“感覺如何?”薛堯開口問道。
秦淵掙扎著就要下床行禮:“大都督……”
“躺著吧?!毖虬醋∷募绨?,“你的傷很重,軍醫(yī)說,你能在這種傷勢下,奔襲數(shù)百里,還能踹飛王子騰,是個奇跡。”
秦淵沉默了。
薛堯?qū)⒖胀敕旁谝慌裕o靜地看著他。
“現(xiàn)在,能說了嗎?”
“把雁門關(guān)發(fā)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一個字,都不要漏掉?!?/p>
秦淵的眼眶瞬間紅了。
他想起了陳五將軍的囑托,想起了袍澤們的冤屈。
他深吸一口氣,用沙啞到極致的聲音,將那場慘烈的大戰(zhàn),從頭到尾,緩緩道出。
從北元三十萬大軍圍城,到三千拒北軍死守一月。
麻藥用盡,草藥短缺,到將士們刮骨療傷,無一人哀嚎。
“大都督,雁門拒北軍不是叛逆!”
“不能因?yàn)橐活w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因一人之失而怪罪一軍,這對我拒北軍的袍澤兄弟...”
“末將,想為那些死難的袍澤兄弟...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