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營的教室像個巨大的蜂巢,嗡嗡響著別的孩子興奮的發(fā)言。
我蜷在角落那把硬邦邦的椅子上,頭低得幾乎要埋進胸口。刺眼的白熾燈懸在頭頂,
卻照不進我所進的世界。王老師的聲音透過嗡嗡聲傳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水:“這個問題,
誰愿意上臺來分享?”無數(shù)只手爭先恐后地舉起來,帶著迫不及待的勁兒。我的手,
卻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死死墜在腿上,動彈不得。心跳在死寂的胸腔里擂鼓,
每一次都撞得肋骨生疼。只有我知道,這無法言說的重壓是什么——家里那兩個字,
爸媽烙鐵一樣燙在我心上的咒語:“笨蛋”。它們鉆進耳朵,早已在血肉里生了根。
課間休息的鈴聲像一道救命的符。我縮在角落的陰影里,
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在攤開的草稿紙上劃拉。筆尖顫抖,墨水洇開,
卻固執(zhí)地描摹出那兩個丑陋的字:“笨蛋”。每一劃,都像在剝開一道結(jié)痂的傷口,
新鮮的痛楚涌出來。眼前模糊一片,只有這兩個字在視野里扭曲、膨脹。
周圍孩子們奔跑嬉鬧的聲音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噪音?!靶∮睿?/p>
”溫和的聲音突然在頭頂響起,驚得我猛地一顫,慌亂中想用胳膊蓋住那罪惡的涂鴉,
卻已經(jīng)遲了。王老師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他的目光掃過紙頁,又落回我臉上,
那里面沒有預想中的責備,只有一種沉沉的、讓人鼻子發(fā)酸的安靜。“下午的分享,
老師想邀請你第一個上臺,好嗎?”他蹲下身,視線與我平齊,聲音壓得很低,
像怕驚擾了什么。我的身體瞬間繃緊,血液似乎凍住了,喉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我拼命搖頭,幅度大得自己都頭暈,椅子腿在光潔的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尖叫。不行,
絕對不行!燈光,那么多雙眼睛,還有爸媽失望的臉……光是想象,就足以讓我窒息。
“別怕,老師陪你一起,好嗎?”王老師的聲音像一道溫暖的繩索,試圖拉住不斷下墜的我。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點溫熱透過薄薄的校服傳遞過來。我僵著身體,
被他半扶半引地帶向教室前方那個燈光匯聚的、仿佛懸崖邊緣的講臺。每一步,
腳下都像踩著虛空。世界的聲音急速退潮,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敲打著耳膜。
終于站定在臺中央,刺目的光柱劈頭蓋臉砸下來,臺下所有的臉孔都模糊成了晃動的光斑。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擠出一點干澀嘶啞的氣流,像壞掉的風箱。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
發(fā)出細碎的聲響。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眼前瞬間水霧彌漫,
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在臉上沖出冰冷的痕跡。完了,我又搞砸了。
笨拙地站在這里,連句話都說不出,爸媽說的真對……“笨蛋”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再次燙在心尖上,灼痛難當。我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一絲腥甜,
只想把自己縮成一粒看不見的塵埃。就在這時,
王老師溫暖的手掌穩(wěn)穩(wěn)落在我微微顫抖的肩頭。他沒有催促,沒有責備,只是轉(zhuǎn)向臺下,
聲音清晰而溫和:“同學們,現(xiàn)在,我們每個人都到臺上來,看著小宇的眼睛,大聲告訴他,
你發(fā)現(xiàn)的他身上一個閃光的優(yōu)點!就從第一排開始吧!”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然后,
第一個小男孩走了上來,他站得筆直,目光亮晶晶地看著我:“小宇,
你剛才幫我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筆!謝謝你!”聲音清脆得像林間鳥鳴。我愣住了,
眼淚掛在腮邊都忘了擦。接著是第二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小宇,你畫畫好認真,
線條特別穩(wěn)!”第三個,個子高高的男生:“你坐在角落,背一直挺得直直的,像棵小松樹!
”第四個,第五個……一個接一個的身影走上來,一張張真誠的臉龐在我模糊的淚眼前放大。
那些話語,簡單,直接,像一顆顆小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一圈圈越來越大的漣漪。
“你剛才笑了一下,酒窩特別好看!”“你幫值日生搬了凳子!”“你的書包整理得最整齊!
”“你認真聽講的樣子,讓我也想好好聽!
”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我心上那層厚厚的、名為“笨蛋”的冰殼上。
冰層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碎裂聲。溫暖的話語匯成一股股滾燙的洪流,沖擊著冰封的心岸。
視線徹底模糊了,喉嚨里堵著巨大的硬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難以抑制的哽咽。
當?shù)诙畟€同學——那個總愛在課間講笑話的胖胖男孩,大聲說出“我覺得小宇很安靜,
讓人感覺很安心”時,那積蓄已久的、滾燙的洪水終于沖垮了最后一道堤壩。
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里的力氣瞬間被抽空,雙腿一軟。在意識模糊前的一刻,
只記得自己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猛地撲向旁邊那令人安心的溫暖身影,緊緊抱住,
仿佛要把積壓了一輩子的委屈、惶恐和那不被看見的渴望,全都哭喊出來。
嚎啕聲在安靜的教室里回蕩,不管不顧,仿佛要將靈魂深處的沉重都傾倒一空。
第二天清晨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斜照進教室。
王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關(guān)于昨天那個問題,還有同學想補充嗎?”話音未落,
一種奇異而陌生的沖動像電流般竄過我的四肢百骸。它推著我,幾乎是半強迫地,
舉起了那只曾重若千斤的右手。手臂伸得筆直,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驚異的篤定。
王老師眼中瞬間漾開驚喜的笑意,他用力點頭:“好!小宇!
”那兩個字被他念得格外清晰有力。在全場目光的聚焦下,我一步一步走向講臺。
腳下的地板依舊堅硬,但不再是令人恐懼的深淵。心臟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動,
不再是絕望的鼓點,而像一面擂響的戰(zhàn)鼓。站定,深吸一口氣,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
我抬起頭,目光迎向臺下,第一次沒有躲閃。
“我……我昨天聽了大家的分享……”聲音起初有些發(fā)顫,細小得像蚊蚋,
“我覺得……勇敢不是不怕,是……是害怕也敢試一試?!痹捳Z磕磕絆絆地流淌出來,
笨拙卻清晰。臺下安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沒有人笑。
我看到前排那個扎羊角辮的女孩,沖我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睛亮亮的。一種從未有過的暖流,
緩慢而堅定地,注滿了冰冷的胸膛。訓練營的最后一天下午,
爸媽的身影準時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媽媽臉上帶著慣常的、略顯焦躁的探尋。
爸爸則微微皺著眉。王老師笑著把我?guī)У剿麄兠媲埃麥嘏氖执钤谖壹缟希?/p>
像給我注入了一點站直的勇氣。“小宇,”王老師低頭看我,目光溫和卻帶著詢問的力量,
“這四天過去了,能不能告訴爸爸媽媽,也告訴老師,在這里的感覺,和你平時在家的感覺,
有什么不一樣?”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爸媽的目光聚焦在我臉上,
帶著慣常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那個深埋心底、日夜灼燒著我的答案,
早已在喉嚨里翻騰了無數(shù)遍。此刻,在老師鼓勵的目光和肩頭那沉甸甸的暖意支撐下,
它終于沖破了最后一道薄弱的藩籬?!斑@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不大,
卻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安靜,“像天堂一樣。”話音落下,
我看到媽媽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血色飛快地從她臉頰褪去。
爸爸愕然地張了張嘴,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動和一種猝不及防的狼狽。
整個教室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王老師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示意我先去整理書包。我轉(zhuǎn)身走向座位,身后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眼角的余光瞥見王老師微微俯身,靠近爸媽,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卻像帶著千鈞的重量,
孩子說……故意做錯題……就為了笨給你們看……因為……總被叫‘笨蛋’……”那幾個字,
像冰冷的針,刺得我脊背一僵。那個墻角處,
我咬著牙、紅著眼圈、帶著近乎恨意的倔強吐露的秘密——“媽媽總罵我笨蛋,
我這樣做就是為了笨給她看!”——此刻,經(jīng)由老師之口,化作鋒利的刀刃,
精準地刺向它們的源頭。我低頭飛快地拉上書包拉鏈,金屬齒咬合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刺耳。
回去的車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影。
我緊靠著冰涼的車窗,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車子在家門口停下,
引擎熄滅后的寂靜更加沉重。爸爸解開安全帶,沒有立刻下車,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后,
一個低沉、沙啞得幾乎不像他的聲音,艱難地穿透了凝滯的空氣:“小宇……”他轉(zhuǎn)過頭,
目光復雜地落在我臉上,那里面有我從未見過的痛楚和掙扎,
“爸爸……媽媽……跟你說聲對不起?!蔽毅等惶ь^,撞進他微微發(fā)紅的眼眶里。
旁邊的媽媽飛快地別過臉去,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手指緊緊攥著膝上的皮包帶子,
指節(jié)泛白。她沒有說話,但那緊繃的側(cè)臉線條,泄露了某種正在崩塌的堤防。
車內(nèi)的空氣仿佛被那句遲來的“對不起”撕開了一道口子,
涌動著難以言喻的酸澀和一種陌生的、小心翼翼的震動。日子像流水一樣淌過。
家里的空氣似乎不一樣了。
媽媽喊我吃飯的聲音不再像以前那樣帶著刺耳的催促和隱隱的不耐煩,
有時甚至……似乎放輕了一些。
那張曾讓我無數(shù)次在噩夢中驚醒的、寫滿紅叉的數(shù)學卷子又一次出現(xiàn)在餐桌上。
我習慣性地低下頭,等待那熟悉的斥責如冰雹般砸下。預想中的風暴卻遲遲未至。
只有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媽媽的手指落在卷面上,輕輕點了點一道錯題。她的聲音不高,
帶著一種嘗試的、甚至有點別扭的溫和:“……這道題,上次月考不是做對了么?
思路其實是一樣的,是不是考試的時候太急了?下次我們……慢一點,再仔細讀讀題?
”我猛地抬起頭,撞上她的目光。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失望和冰冷的嘲諷,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guī)缀醪桓冶嬲J的、生澀的探尋和一點點笨拙的鼓勵。像陰霾的天空,
第一次試探著裂開一道縫隙,漏下了一線微光。一股滾燙的熱流毫無征兆地沖上眼眶,
我慌忙低下頭,盯著試卷上那刺眼的紅叉,喉嚨堵得發(fā)緊,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
也許天堂太遠,地獄的陰影尚未完全消散。但我知道,那束曾被掐滅的光,正艱難地,
穿透厚重冰冷的言語之壁,一絲絲地漏進來。媽媽喊我吃飯的聲音確實不同了,
不再像過去那樣裹著冰渣子扎人,偶爾竟透出幾絲生澀的柔和。
可那兩個字——“笨蛋”——早已在我心底最幽暗處盤根錯節(jié),
悄然生長的藤蔓無聲勒緊心臟,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隱秘的疼痛。那天晚飯后,
一張新的數(shù)學卷子攤開在餐桌上,鮮紅的叉號刺目依舊。我習慣性地垂下頭,肩膀內(nèi)縮,
等待那場熟悉的、夾雜著“笨”字的風暴兜頭澆下。然而預想中的冰雹遲遲未落。
只有一聲極輕的嘆息,羽毛般拂過緊繃的空氣。媽媽的手指落在一道錯題旁,指尖微微顫抖,
聲音是嘗試拼湊起來的溫和:“這道……上次月考不是做對了么?思路差不多的,
是不是考試急了點?下次……我們慢點,把題讀仔細些,行嗎?”我猛地抬頭,
撞進她的目光里。那里沒有了往日的霜雪與嘲諷,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guī)缀醪桓冶嬲J的、笨拙的探尋和一絲微弱的光。
像厚重云層第一次被撕開一道縫隙,漏下些許陌生的微芒。
一股滾燙的液體猝不及防地涌上眼眶,我慌忙埋下頭,盯著卷面上那猙獰的紅叉,喉嚨梗塞,
只能拼命地、重重地點頭。日子在小心翼翼的試探中滑行。媽媽開始笨拙地嘗試,
試圖從言語的廢墟里扒拉出一點溫情。她端來削好的水果,
臉上堆砌著近乎討好的笑:“吃點蘋果?聽說……補腦。”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新糊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