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月十七日的午后，蟬鳴把空氣烤得發(fā)黏。我坐在書桌前，
盯著暑假作業(yè)最后一頁的數(shù)學題，筆尖在草稿紙上畫了三個圈——x等于什么？
窗外的老槐樹影在試卷上晃，像誰拖著褪色的裙裾，來來回回地走。媽媽在廚房喊：“姐姐，
可以幫媽媽把冰箱里的西瓜切了，你弟補習班快回來了?！蔽覒艘宦?，
起身時碰掉了桌角的日歷，紅色的“開學倒計時13天”像道血痕，貼在地板上。切西瓜時，
刀在案板上頓了一下。不是我沒拿穩(wěn)，是地板在顫。像有頭巨獸埋在樓下的土里，正翻身。
冰箱上的磁鐵噼里啪啦掉下來，小熊形狀的那個砸在腳邊，塑料耳朵斷了?！暗卣穑?/p>
”媽媽從廚房跑出來，圍裙上沾著番茄汁。她的聲音剛落，窗外的蟬鳴突然停了。
整棟樓、整個小區(qū)，所有的聲音都被掐斷，只剩下冰箱壓縮機最后“咔”的一聲，徹底啞了。
我走到陽臺，看見對面樓頂?shù)奶柲軣崴髡碌簟２皇谴怪眽嬄洌?/p>
是斜斜地、慢悠悠地歪，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推了把。然后是第二臺、第三臺，
金屬外殼在陽光下閃著冷光，砸在地上時，沒聽見預想的巨響，只騰起幾縷灰煙?！靶√?！
快把重要的東西拿好！”媽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沖進臥室。
我盯著樓下——賣早點的張阿姨舉著鍋鏟站在店門口，頭發(fā)被風吹得豎起來，
她對面的電線桿，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彎，像根被曬軟的塑料尺。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是同桌林薇發(fā)來的消息：“你看窗外沒？我家樓底下的車在自己在晃?。?！
”我回了個“看到了”，剛按下發(fā)送，信號格就變成了灰色。（二）八月十八日，
停電的第二天。小區(qū)里開始有人吵架。三樓的李叔叔砸了小賣部的玻璃，搶了兩箱礦泉水，
他老婆在后面哭著追，說孩子快渴死了。
我知道他們家因為每次都會看到他們家門口貼著各種欠費的單子。
我把家里的水龍頭擰到最小，滴下來的水接在不銹鋼盆里，滴答、滴答，像在數(shù)剩下的日子。
弟弟從昨天就沒說話，我一直覺得他笨笨的。他現(xiàn)在抱著他的奧特曼玩偶縮在沙發(fā)角落。
他補習班的老師沒來電話，媽媽打了十幾個，聽筒里只有沙沙的電流聲?！皠e怕，
”媽媽摸著他的頭，聲音發(fā)飄，“等電來了就好了，就能去學畫畫了。”我知道她在騙人。
昨天傍晚，我看見隔壁單元的王奶奶，在樓下的花壇里埋東西。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
是她癱瘓在床的老伴。王奶奶用鐵鍬拍著土，嘴里念叨：“不燒了，省點柴，
你也別遭罪了……”泥土蓋上去時，她的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中午，
我翻出書包里的筆記本，想把作業(yè)補完。翻開才發(fā)現(xiàn)，數(shù)學題旁邊不知何時多了道裂痕，
從頁腳一直爬到頁眉，像條凍僵的蛇。這是我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筆記本，
封面上還貼著喜歡的明星貼紙?！敖憬?，可以先不寫嗎？”媽媽奪過本子扔在一邊，
“去看看樓下還有沒有能接的水，再找找有沒有蠟燭？”她的眼睛紅得嚇人，昨天晚上，
我聽見她在廚房偷偷哭，說早知道就不該買這棟樓，說早知道該把存款取出來。我下樓時，
看見微微蹲在她家單元門口。她穿著睡衣，頭發(fā)亂糟糟的，看見我就站起來：“小念，
你家有吃的嗎？我媽出去找物資，一晚上沒回來。”她手里攥著半塊餅干，
是昨天我分給她的。我摸了摸口袋，還有一塊巧克力，沒舍得吃。遞過去時，她的手指冰涼。
“我爸在醫(yī)院值夜班，也聯(lián)系不上，”林薇的聲音在發(fā)抖，“你說……是不是世界末日了？
”蟬鳴又開始了，比之前更響，更急，像無數(shù)根針，扎在悶熱的空氣里。（三）八月十九日，
水也停了。媽媽把浴缸里剩下的水鎖了起來，說這樣就不會有灰塵落下或者小蟲子爬進去，
能喝好久。我用濕毛巾擦了把臉，毛巾硬得像紙板。弟弟開始哭鬧，說要喝可樂，要玩手機。
媽媽沒辦法，從零食柜最底下翻出一瓶沒開封的果粒橙，好在我們家有零食柜，
我給微微的零食也是從這里拿的。我趴在窗臺上，看樓底下的人聚成一團。有人舉著喇叭喊，
說市政府在東邊的體育場設了安置點，有吃有喝，讓大家趕緊去。人群里炸開了鍋，
有人說這是騙人的，有人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拔覀円踩?？”我回頭問媽媽。
她正給弟弟喂果粒橙，聞言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人太多，萬一出事怎么辦？在家里待著，
等你爸回來?！卑职衷谕獾爻霾睿呀浰奶鞗]消息了。手機早就成了板磚，
固定電話也沒了聲音，這個東西也是我期末考成績好的獎勵呢。昨天晚上，
我看見媽媽對著爸爸的照片發(fā)呆，照片是去年暑假拍的，我們一家在海邊，
爸爸把小宇扛在肩上，我在拉著媽媽的手在笑，露出兩顆虎牙。下午，
樓里開始有奇怪的味道。像是爛掉的菜葉，又像是別的什么。微微來敲我家的門，
臉色慘白：“我家樓上……好像有人死了，有蒼蠅在窗戶上飛，
好可怕”媽媽把門鎖得死死的，隔著門喊：“別管閑事！”微微沒再說話，
我看見她慢慢走下樓，我心里好難受。天黑后，我聽見樓上傳來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
像貓在叫。弟弟嚇得鉆進媽媽懷里，媽媽抱著他，哼著有些跑調的搖籃曲。
我摸出藏在枕頭下的筆記本，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寫下今天的日記。（四）八月二十日，
小區(qū)里的樹開始落葉。不是一片一片掉，是整枝整枝地落。早上起來，
窗外的老槐樹禿了一半，黃綠色的葉子堆在地上，踩上去像踩碎了玻璃。媽媽終于決定要走。
她把家里能吃的都裝進背包，小宇的奧特曼玩偶塞不進去，他坐在地上打滾，
媽媽給了他一巴掌，這是她第一次打他。小宇愣了，然后哭得更兇，說媽媽是壞人。
我把日記塞進書包，又把林薇送我的那支櫻花筆放進去。筆是她生日時給我的。
除外還有媽媽給我的餅干什么的。下樓時，遇見微微背著一個大包，她笑著說要去找她媽媽。
“我媽說過，萬一出事就去體育場，”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說不定能在那兒碰到我爸呢”我們一起走到小區(qū)門口，那里堆著好多垃圾，
還有被遺棄的自行車。保安亭是空的，平時總坐在里面下棋的張大爺不見了，
只有他的搪瓷缸子摔在地上，裂成了三瓣?！耙?，我們一起走？”微薇看著我。
媽媽拉了拉我的胳膊，說：“不了，我們走這邊，近點。”她指的是另一條路，我知道，
她是怕薇薇拖累我們。薇薇沒再說什么，沖我揮了揮手：“到了體育場見啊?！彼D身時，
書包上掛著的毛絨娃娃晃了晃，那是我去年送她的。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心里空落落的。媽媽催我快走，弟弟還在哭。（五）八月二十一日，我們走錯了路。
那條近路的盡頭，被一堵塌下來的墻擋住了。磚石堆得像座小山，上面還壓著半輛公交車，
車窗玻璃碎得像星星。媽媽罵了句臟話，這是我聽見她第一次說臟話。弟弟也嚇得不敢哭了，
緊緊抓著我的衣角。我摸了摸書包里的筆記本。我們只能繞遠路。路邊的商店有的開著門，
貨架歪歪扭扭的，零食撒了一地，被踩得稀爛。我看見有只流浪貓叼著一根火腿腸，
看見我們之后跑掉了。中午，我們在一個廢棄的報刊亭歇腳。媽媽從包里拿出半塊面包，
分給弟弟和我，我又把自己的一半分給了媽媽，干得咽不下去。弟弟吃得很快，吃完還想要，
媽媽說沒有了，他又開始鬧，我準備我自己手里沒吃完的給弟弟，媽媽阻止了我。“別鬧了！
”媽媽忍不住吼了他一聲。他愣住了，看著我，眼睛里全是委屈。
他是覺得我可以勸說媽媽嗎？我沒說話，走到報刊亭外面。地上有張皺巴巴的報紙，
日期是八月十七日，頭版標題是“本市將迎來持續(xù)高溫天氣”。報紙旁邊，有支摔斷的筆，
和微微那支很像。（六）八月二十二日，弟弟發(fā)燒了。他的臉燙得像火球，
躺在媽媽懷里哼哼唧唧，說胡話，要喝可樂。媽媽抱著他，在路邊哭，說怎么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