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革二十六年九月十日
金黃滾燙的沙浪肆意翻涌。
一直鋪展到天的盡頭。
與湛藍(lán)蒼穹劃出一道粗獷的交界。
今日難得失了盛夏時的毒辣,變得柔和溫煦。
傾灑下光芒,給連綿沙丘都勾勒出毛茸茸的金邊。
張勛三人,快馬行路三日。
終于看到,面前閆國郡城的輪廓。
只見得,一座座沙石切成的大小堡壘。
矗立在沙土之上。
張勛的眼力極佳。
他很清晰地看到,沙墻上布滿了刀砍斧劈箭孔的痕跡。
更有甚者,上面還插著沒處理掉的羽箭。
“還真是百戰(zhàn)之地?!?/p>
王牧天眺望遠(yuǎn)方,把閆國郡城這點情況,看了個大概。
朱陳保持了沉默。
似是回憶,又如故地重游一般的神情。
他的黑瞳依舊,只是一抹金色光輝在最深處浮現(xiàn)。
張勛伸了個懶腰,瞧了眼前方似堡壘一般的驛站。
一個鷂子翻身,像是炫技一樣。
從馬背上翻滾了下來。
但他倆可沒像張勛那樣張揚(yáng)。
只是簡單地從馬背上下來,拍拍一路風(fēng)塵,整理下著裝。
而這時的張勛已經(jīng)牽著馬。
快步走向了驛站,準(zhǔn)備與小二之類的人交涉。
突然,朱陳微微皺眉。
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向著王牧天遞了一個眼神過去。
王牧天一滯,但很快明白了朱陳的意思。
他微微偏頭,表示知道了朱陳的意思。
見有了回應(yīng),朱陳輕輕頷首。
眼神自然地往東瞥,再度示意。
王牧天心領(lǐng)神會,仔細(xì)感受起東邊的聲音。
聽風(fēng)沙映射的聲音,三個人。
似乎在刻意蹲守我們。
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
但沙子的摩挲長度,應(yīng)該是一幅畫卷。
他很快做出了判斷。
朝著朱陳點點頭。
對面同樣是一個點頭回應(yīng)了他。
于是,下一刻。
朱陳和王牧天的身影,同時向著東邊。
向著正在比對畫像的三人方向,快速潛行。
王牧天從背后的行囊中,抽出一把鋒銳寶劍。
寶劍逆著寒光,劍鋒直指那墻壁之后。
“唔!”
三人并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只看見王牧天一手擒拿。
已經(jīng)擒住了一人的脖子,單手把人舉起。
另一手持劍架住另一人脖頸。
威脅一般,凝視著第三人。
朱陳從后面不急不慢走來。
趁著最后那人還未反應(yīng)過來。
一把短刀,在第三人的背后突然出現(xiàn)。
然后順勢抵在他的咽喉上。
“說說吧。”
朱陳目光里藏著狡黠。
似是看透了面前之人一般。
停頓了一下,這才慢慢悠悠地開口。
“你是閆國王的手下還是朝廷的人?”
“我…”
被短刀挾持住的人,正欲開口爭辯。
就被朱陳所打斷。
“你是閆國丞相蘇和的手下,是或不是?”
朱陳的語氣變緩,看似是在給對方反應(yīng)的機(jī)會。
但實則是想讓他的慌亂再多一些。
并且自己也要有時間,來根據(jù)對方的語氣進(jìn)行判斷。
第三人咽了咽口水。
面前的短刀和身后人字字句句的壓迫感,讓他渾身肌肉在顫抖。
他的內(nèi)心催促著他往下想,自己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但是各種壞的方向和不好的想法。
都如雨后春筍一般,打擾他的思緒。
在朱陳剛剛說完后,三四秒鐘。
那人似是受不住內(nèi)的煎熬,連忙開口道:“我是蘇相手下?!?/p>
“所為何事?”
王牧天果斷地開口問道。
他保持著動作,威嚴(yán)不減。
聲音冷冰冰地說著。
“找到我們,是嗎?還是說閆國王想召見我們?”
朱陳慢慢悠悠的話語,又從后面?zhèn)髁顺鰜怼?/p>
他好似看透了那三人一般。
在猜的基礎(chǔ)上,又保持了一定自信。
帶著淺淺微笑,給他們一定的留白時間。
“殿下想見你們,但是...但是我們從未掩蓋我們的目的??!將軍勿怪,我們只是在確認(rèn)你們的身份??!”
被王牧天寶劍架著人好像反應(yīng)了過來,趕忙把誤會全部道出。
生怕面前兩人一不開心就一劍或者一刀下去。
王牧天皺了皺眉,他瞥向朱陳。
并沒有因為錯怪而感到尷尬。
而是再隱晦的暗示朱陳。
朱陳明白王牧天的意思。
圣旨里的那句‘無朋黨之嫌’。
他搖了搖頭,決心要讓張勛做一次判斷。
于是緩緩開口。
“我們馬上跟將軍稟報,全憑將軍吩咐?!?/p>
王牧天點點頭,在他們來的這三天路上。
他與朱陳,早就把姜皇的圣旨。
逐字逐句地給張勛又分析了一遍。
他相信張勛會做出他的判斷。
張勛也在此時姍姍來遲。
雖然他早就察覺到,王牧天和朱陳的動作,與那邊的變故。
但卻沒有管,讓他倆應(yīng)付應(yīng)付就行了。
直到聽到,那一句將軍的時候。
張勛立馬終止交談,把韁繩一撂,小跑過去。
但當(dāng)他在快要趕的時候,卻突然放緩了速度。
以一種高手的姿態(tài)。
緩步走到了他們前面。
然后以一種睥睨的目光看著三人。
“你說閆國王殿下想要見我?!?/p>
張勛淡淡開口,語氣過于平淡。
以至于連旁邊的朱陳,都皺了皺眉。
很詫異地看著,眼前的高手張勛。
王牧天也有些錯愕。
但也是很快接受過來,保持鎮(zhèn)定。
沒有插嘴說什么。
“是,將軍!”
三人異口同聲的說道。
“唔?!?/p>
張勛閉目思考。
朱陳和王牧天沒有打擾。
那三人自然也不敢說話。
這里短暫的,只余下了風(fēng)沙吹過的聲音。
“我也很想見見這位我始終敬仰的王。”
張勛的聲音夾雜著風(fēng)沙。
他最后選擇了,正面對抗了‘無朋黨之嫌’這道旨意。
“將軍,你從未見過閆國王殿下嗎?”
王牧天產(chǎn)生了疑惑。
他不是閆國人士,跟張勛這種閆國本土長大的人不同。
他很好奇一位閆國的將軍居然會沒見閆國王。
“說沒見過是假的,只是,我還從未像這樣直面過閆國殿下?!?/p>
張勛說著,面前仿佛出現(xiàn)那位身披鎧甲的邊關(guān)之王。
那位取得幾乎所有閆國人敬愛的王。
“那將軍,這…”
那三人看見張勛松口,連忙開口。
并且暗示他讓他的兩個部下松開掣肘。
張勛瞇了瞇眼,隨后揮了揮手。
‘對著朱陳和王牧天吩咐道。
“朱陳,王牧天,準(zhǔn)備準(zhǔn)備面見閆國王了?!?/p>
朱陳和王牧天點點頭。
寶劍歸鞘,短刀回收。
兩人一齊來到張勛的背后。
表示他們遵循張勛的意見。
他偏頭看向了那邊。
懵住的小二手中的三匹馬。
暗示了下逃過一劫的三人。
那三人也是人精,瞬間心領(lǐng)神會。
后面兩人替張勛三人牽著馬,背起行囊。
前面一人引他們前去閆國王府。
王牧天保持了警戒。
寶劍被他緊緊握在手里,以防備突發(fā)情況。
張勛一路上看著,周圍熟悉的情景。
開始熟絡(luò)地向著朱陳和王牧天介紹。
他倆人都是幾年前,遠(yuǎn)赴邊關(guān)從軍中的外郡之人。
張勛認(rèn)為王牧天是五河郡人士。
而朱陳是淮上郡人。
他們兩人都從未見識過閆國郡城具體特色。
雖然就算是張勛自己,也只是簡單了解過罷了。
這是因為他自小在古垓關(guān)長大,很少出門。
從二十歲世襲將軍之位到現(xiàn)在,他也才來過閆國郡城過幾次。
“整個閆國其實并不像古垓關(guān)一樣全是一片沙漠,他還是有著少許綠洲?!?/p>
張勛侃侃而談,看著面前一座座的沙土堡壘,以及整座全民皆兵的城市。
朱陳和王牧天是知道的。
真以為他們從兵,是直接空降過去的嗎?
不過他們并不打算,去制止住張勛。
張勛難得又有了侃侃而談的樂趣,他們也喜聞樂見。
走了一炷香,帶路的人領(lǐng)著他們。
來到了一處沙土砌成的宮殿面前。
張勛抬眼望去,只見宮殿質(zhì)樸無華。
沒有懸掛牌匾彰顯威名,也不見金銀裝飾用以鋪墊。
唯有墻面淡淡地刻著“閆國王府”四個字罷了。
張勛不認(rèn)得字,扭頭看向身后二人。
朱陳和王牧天一齊點頭。
小聲地跟張勛說。
那確實是閆國王府四個字。
張勛看著面前帶路的人,率先敲門進(jìn)去。
說一句先行去稟報了,然后把他們晾在一旁。
“請進(jìn)。”
稍等片刻,那人開了門。
他的身旁,多出了一位,穿著黑色官袍的儒雅中年男子。
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平庸,沒有任何出彩點。
他微笑著朝著三人打了個招呼。
但張勛只是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蘇相。”
這位是原先與張勛不合的閆國丞相。
也正是因為他,張勛選擇了不向閆國郡城這邊求援。
不過,蘇和與他不和。
倒沒有什么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張勛是世襲將軍。
蘇和一向是瞧不起那些家族子弟。
對張勛的態(tài)度也是不冷不淡,有些厭惡罷了。
不過蘇和倒是沒想到,張勛這一次生猛如此。
一戰(zhàn)殺兩王,赫赫戰(zhàn)功連他也不得不佩服起來。
“諸位,殿下有請?!?/p>
蘇和拋去思緒,笑呵呵地帶著三人進(jìn)去。
張勛沒有說話,只是跟在蘇和的身后。
他的心中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
雖說是有間隙,但是現(xiàn)在感覺也沒有那么深。
朱陳和王牧天平靜地伴隨張勛左右。
但也是這份平靜讓蘇和忍不住側(cè)目。
對于他們來說。
能如此平和地去見閆國王。
這兩位看起來都是有大氣魄的人。
但若真要細(xì)究,朱陳還是有一些微微激動。
而王牧天的臉色卻是見怪不怪。
“將軍,殿下就在里面等你,恕不多陪?!?/p>
蘇和將三人帶到了一處宮殿。
宮殿只是莊重卻并不奢華,蘇和告退。
只留下張勛三人站在宮殿的拐角處。
“張將軍來了,為何還不進(jìn)來?”
在張勛還未踏步之時,宮殿里傳來一道高亢有力的聲音。
那聲音穿透沙墻,直面張勛。
他一步踏出,走入宮殿。
他昂著頭,直面對那王座之上的王。
閆國王,李閆虢穿著金色暗紋的黑色蟒袍,嚴(yán)肅的神情。
微微有些佝僂的身軀仍有余威。
那濁黑色的眼睛,從張勛剛進(jìn)來,就一直打量著他。
“見過閆國王殿下?!?/p>
張勛行禮,身后朱陳和王牧天也一齊行禮。
“沒想到啊,那劉國赫赫威名的西固王死在了你的手上?!?/p>
李閆虢開口,嚴(yán)肅的臉上掛著一抹輕微的弧度。
張勛不知道如何回話,趕忙用眼神暗示了下朱陳
他輕嘆一口氣,便替張勛做了回答。
“殿下謬贊,西固王也不過是肉體凡胎,終是難逃一死?!?/p>
“哦?”
李閆虢把目光投向朱陳。
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預(yù)想中的人。
微微皺眉,有些不滿。
“你就是那位殿后的副將?”
“回殿下,如果殿下說的是古垓關(guān)副將朱陳,那便就是在下了?!?/p>
朱陳微笑,坦然面對李閆虢的刁難。
“呵呵。”
李閆虢冷笑一聲,然后不急不慢地開口。
“你似乎只是個走運(yùn)的伶人罷了,如果不過是因為古垓關(guān)副將這一層,你連面見我的資格都沒有!”
“殿下說的有道理?!?/p>
朱陳面色平靜。
他黑瞳中金光閃閃,直視著李閆虢。
“可邊疆如此之大,像我這般低賤之人又有多少!”
“我一個伶人尚在投軍衛(wèi)國,邊關(guān)三郡,三王麾下又有多少像我這樣的伶人!”
“我們?yōu)閲?,有家不能回,日日?dāng)做自己的最后一日!”
“我以為作為邊關(guān)三王之一的閆國王最能感同身受,可今日殿下的所說…”
朱陳的話聲音不大,卻仿若擲地有聲一般。
讓場上的三人不敢再多說一句話,頓時場上一靜。
“哈哈哈哈?!?/p>
李閆虢不由得大笑了出來。
“你很有意思!你也知道我想聽什么。難怪柳將軍說你是八面玲瓏替春風(fēng)!哈哈哈!”
柳將軍本名柳施。
是閆國郡的鎮(zhèn)守將軍,是一名智將。
主要協(xié)助閆國王管理閆國軍務(wù)。
就是他,把朱陳從宿西關(guān)調(diào)往古垓關(guān)這個地方。
“殿下謬贊了,柳將軍也是看得起我,才得殿下抬愛?!?/p>
朱陳畢恭畢敬,態(tài)度上挑不出一點錯。
“哈哈哈!”
李閆虢又笑了一聲,把頭轉(zhuǎn)向了那邊的王牧天。
“那偏心的老家伙把你打發(fā)這邊來了?”
王牧天一愣,沒有反應(yīng)過來,思緒回籠。
才明白李閆虢說的是什么,他這才回答道。
“不,是我執(zhí)意要來?!?/p>
“想做出一番成績,然后打動那個家伙嗎?”
李閆虢的語氣比剛才更舒緩。
像是與王牧天在說些家常。
“我別無選擇?!?/p>
王牧天面上不顯,但是語氣里的無奈已經(jīng)快化為實質(zhì)一般。
“罷了,我與他并不相熟,也不好規(guī)勸他,王牧天,還當(dāng)自勉?!?/p>
李閆虢擺擺手,也表示了自己的無奈。
安慰了一下,然后扭頭看向了張勛。
“兩位,接下來我與古垓關(guān)將軍說話,還希望你們不要插嘴?!?/p>
李閆虢收斂了剛才的笑意和平和,語氣嚴(yán)肅了許多。
這一下,朱陳和王牧天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了。
張勛直面向李閆虢,他心情澎湃。
因為那是,為了整個閆國,辛苦了半輩子的邊關(guān)之王。
最得風(fēng)沙愛戴的人。
“還請閆國王殿下賜教?!?/p>
“我也是個武夫,說話就直一些吧。”
李閆虢開玩笑似的語氣,讓張勛緩了一口氣。
但是下一秒,表情瞬間嚴(yán)肅的閆國王。
也讓他收起了往日的不恭,散漫。
帶著沉穩(wěn),認(rèn)真地向閆國王看去。
“你是沙漠的子民?!?/p>
李閆虢緩緩開口。
他那濁黑的眸子里此刻再無其他。
只剩下了黃沙。
“我是沙漠的王?!?/p>
那平靜的黑眸仿佛蘊(yùn)藏了無盡的情緒。
好像他就是上位者。
高坐在王座之上。
俯視著余下眾多臣民。
“現(xiàn)在王要命令你?!?/p>
李閆虢緩緩站起身。
黑金色的衣擺微微起伏。
不算是多出挺的高個卻威嚴(yán)十足。
“此去京畿,勿擾高閣,莫染奢華,無忘這一抹黃沙?!?/p>
他說著,走著。
極具壓迫感地來到了張勛面前。
俯下微微佝僂的身子。
用傷痕遍布的手,捧起了地上的黃沙。
在張勛不可思議的眼神中,倒在了他的手上。
張勛呆立當(dāng)場。
他已做好一切準(zhǔn)備,卻仍舊措不及防。
掌心黃沙溫?zé)岽植凇?/p>
卻帶著沙漠的滾燙溫度與深沉眷戀。
他望向,重新回到王座上的李閆虢,滿心震撼。
對于他來說,他并不能理解。
李閆虢突如其來的鄭重與情感波動。
只是在他心中,一種名為鄉(xiāng)土情懷的東西已經(jīng)悄然扎根。
“珍重!”
李閆虢說到此處便不再言語,徑直走向了那王座之上。
揮了揮手,示意張勛等人可以離開了。
但張勛卻愣住了神。
他看著手心里的一抹黃沙。
又看了看那王座之上,為他所珍重的李閆虢。
久久不能回神。
風(fēng)沙在吹,仿佛在張勛耳邊啟口。
歸鄉(xiāng),一定要?dú)w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