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少年啟明說啟明路三號倉庫悶得像蒸籠。陳虹癱在嘎吱作響的舊轉(zhuǎn)椅里，
眼皮重得抬不起，手指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手機屏幕。
云嶺麻雀小學(xué)封頂照片里工人咧著嘴的笑，在昏黃燈光下糊成一團。
“扎根…往下扎…”角落里傳來魔怔似的念叨。陳虹一激靈，使勁撐開眼皮。
林蘇沐趴在堆滿樂譜的破木桌邊，背繃得像拉滿的弓。臺燈黃光把她圈在里頭，
汗?jié)竦念^發(fā)絲黏在腦門上。筆尖在《少年啟明說》樂譜上亂竄，紙劃破了，墨混著汗暈開。
空氣里鐵銹味混著打印機那股子臭氧味兒，沉甸甸地往肺里壓?！拔业幕钭孀?！
”陳虹哀嚎著爬起來，趿拉拖鞋蹭過去，嗓子眼發(fā)干，“你真要在五四晚會上，
把西北那割嗓子眼的風(fēng)沙，還有工地上掄大錘的動靜，全灌進校領(lǐng)導(dǎo)耳朵里？
”她戳著樂譜上血紅的大叉，“‘童聲念：少年智則國智’？
‘加料：戈壁風(fēng)聲、鐵匠打鐵’？底下坐的可都是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體面人！
電視臺的鏡頭杵著呢！你這…這不是往金飯碗里倒沙子嗎！”林蘇沐頭也不抬，
筆尖在“潛龍騰淵”底下狠狠一劃，墨水都快透到紙背面?！爸?？飄天上的云，沒根，
風(fēng)一吹就沒了?！彼ぷ訂〉孟裆凹埐?，“《化風(fēng)行萬里》里的血淚，
云嶺懸崖上那點水泥墩子…那才是托底的根?！薄翱赡鞘墙豁憳穲F！
謝老頭那爆脾氣…”陳虹的話被林蘇沐突然抬起的眼堵死。那眼神累，卻像淬了火的刀子，
靜得瘆人?！敖釉茙X麻雀小學(xué)的群語音。”林蘇沐不再看她，
眼珠子定在手機屏上——懸崖邊，糙了吧唧但結(jié)實的混凝土架子杵在夕陽里，
安全帽底下孩子們笑開了花。陳虹認命地嘆氣，手指頭在屏幕上戳了幾下。幾秒后，
群語音“嘀嘀”響，刺破了倉庫的死寂。林蘇沐清了清火辣辣的嗓子，對著手機麥開口，
聲不高，字字砸在地上：“松巖鄉(xiāng)的老師、娃子們，我是林蘇沐。這會兒，借你們的聲音，
跟我一塊兒…把根扎進這土里…”下午兩點，啟明大學(xué)音樂學(xué)院排練廳。
空氣飄著松香味、汗餿味，繃得像根快斷的弦。謝明遠抱著胳膊杵指揮臺上，
花白頭發(fā)根根豎著，像頭按不住的炸毛獅子。他跟前控制臺上，
攤著林蘇沐那份被紅筆糟蹋得不成樣的總譜，活像張戰(zhàn)書。厚門“哐當(dāng)”推開。
林蘇沐一個人走進來，后頭跟著抱筆記本、順拐的陳虹。
唰——全樂團幾十雙眼珠子跟探照燈似的釘過來——有掂量的，有瞧不上的，有看猴戲的，
也夾著幾絲藏得深的稀罕?！傲滞瑢W(xué)，”謝明遠聲不高，冷得像鐵片子刮地，
“帶著你的‘土坷垃’和‘西北風(fēng)’來了？”他特意咬重那倆詞，毒汁直冒，“盼著點兒，
別把藝術(shù)殿堂的排練廳，整成灰頭土臉的采石場！”林蘇沐當(dāng)沒聽見，徑直走到調(diào)音位，
朝陳虹努努嘴。陳虹手抖得像篩糠，數(shù)據(jù)線懟了好幾下才插進去。“謝指，趕時間，開始吧。
”林蘇沐平得像說今兒天陰。謝明遠腮幫子咬得咯咯響，猛地轉(zhuǎn)身，
指揮棒帶風(fēng)“呼”地劈下！金光燦燦、板板正正的交響前奏轟地炸開！聲浪瞬間塞滿屋，
帶著校慶壓軸那會兒的榮光。樂手們臉色緩了緩，手上溜了。謝明遠繃緊的下巴也松了一絲。
前奏將盡，主歌要噴出來的節(jié)骨眼——喇叭里，
猛地蹦出個嫩生生、清亮亮、帶著大山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聲音：“少年智則國智！
少年富則國富！”字字砸地，脆得像石頭碰石頭！整個樂團的聲浪像撞上暗礁，
“嘎吱”一哆嗦！幾個拉提琴的手一滑，滋啦出怪音。謝明遠舉半空的指揮棒僵住了，
眼珠子瞪得溜圓，死盯著調(diào)音臺。林蘇沐戳在調(diào)音臺后頭，眼皮都沒抬，
像那捅破天的童聲跟她沒關(guān)系。麥一抬，自己個兒的聲音穩(wěn)穩(wěn)接上，亮還是亮，
卻像裹了塞外風(fēng)沙的刀子，帶著沉甸甸的勁道：“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
”聲兒不再飄云彩上，有了石頭疙瘩的實沉，戈壁風(fēng)刀子似的糙！每個字砸人心口上，
帶著土腥味，帶著劈山裂石的狠勁！謝明遠猛地回魂，
指揮棒帶著被踩了尾巴的火氣狠狠一掄！交響樂“轟”地爆出更大的浪頭，
想把那“邪門歪道”卷進金光大道里。弦樂銅管織成張金網(wǎng)子?？僧?dāng)間奏沖到最亮的頂，
定音鼓擂得像打雷，銅管齊刷刷炸出太陽光，
頂炸了的時候——“嗚——嗚——”一股子蒼涼、老長、像地皮自個兒在喘粗氣的戈壁風(fēng)聲，
毫無征兆地、生猛地撕開了那金燦燦的聲浪！緊跟著，“鐺！鐺！鐺！
” 沉甸甸、糙了吧唧、帶著火星子亂蹦的打鐵聲，像從地心砸上來的大錘，
硬邦邦、沒商量地楔進了那輝煌的交響樂里頭！這聲兒太野，太生，太不是味兒了！
它愣頭青似的闖進這巴赫貝多芬供著的廟堂，把精心糊弄的、飄半空的漂亮景兒，
一把拽下來，狠狠摁進灰土汗泥里！“噗！”吹雙簧管那姑娘直接笑噴了。
好些個拉弦的手忙腳亂，弓都拿不穩(wěn)了，臉上掛滿“這他媽啥玩意兒”的羞憤。
后排敲鼓的老頭忘了落槌，張著嘴，木頭樁子似的。“停！停！都他媽給我停下！
”謝明遠炸雷似的咆哮，指揮棒“哐當(dāng)”砸鐵譜架上，尖響扎耳朵?！胺戳颂炝?！林蘇沐！
”他猛地扭身，臉鐵青，手指頭抖得戳到林蘇沐鼻尖，“你瞅瞅！你把交響樂整成啥了？
荒野求生？鐵匠鋪開張？這是糟蹋祖宗！是往五四先輩臉上抹灰！是抽在座各位藝術(shù)家的臉！
”他胸口拉風(fēng)箱似的起伏，字字冒火星子：“我撂這兒！晚上正式演出，
你敢讓這原始社會的破鑼嗓子污染禮堂一個音兒，老子立馬！帶著全團走人！
趙教授的臉也不好使！聽！明！白！沒！”吼聲在挑高的排練廳里撞來撞去，玻璃窗嗡嗡抖。
全團鴉雀無聲，眼珠子在林蘇沐和謝明遠之間溜。排練廳死靜，就剩謝明遠呼哧帶喘。
林蘇沐戳在風(fēng)暴眼，頂著碾死人的目光。陳虹臉白得像紙，手指頭懸在刪除鍵上直哆嗦。
時間像凍住了。老半天，林蘇沐慢慢抬起頭，眼珠子平靜地對上謝明遠冒火的倆窟窿，
聲不大，像冰錐子扎透凍住的空氣：“謝指，您聽不見？”“聽不見啥？！
”謝明遠吼得破音?！暗仄ぴ诖瓪鈨?，”林蘇沐眼風(fēng)掃過表情各異的樂手，
最后釘回指揮臉上，“還有，那些頂著‘云彩圣殿’的石頭墩子，發(fā)出的、活人世界的動靜。
五四的精神，不就是砸碎舊世界的花架子，讓睡死的龍扎進真泥巴地里嗎？
要是連腳底下土坷垃的心跳都不敢聽，咱紀念個啥？唱個啥空中樓閣？”那眼神靜得像深潭，
沉得嚇人。謝明遠被這平靜一問噎得倒抽氣，一肚子火撞上堵看不見的厚墻，燒得心肺疼，
屁也崩不出一個。只能死瞪著林蘇沐，腮幫子咬得嘎嘣響。“最后一遍，
”林蘇沐的聲音劈開死寂，帶著玩命的勁兒，“整的，走完。謝指，樂團，陳虹。要是這回，
你們還覺著是‘糟蹋祖宗’和‘破鑼嗓子’…”她頓住，眼風(fēng)掃全場，
“我刪干凈那些‘料’，按最‘保險’的老調(diào)子唱?！彼掳鸵粨P，
眼神冷得像刀子：“敢不敢，再聽一回，這土坷垃里蹦出來的真心跳？”傍晚六點，
啟明大學(xué)百年大禮堂亮得晃眼，人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皞鞒形逅男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