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山莊書房內(nèi),王德均手捧元朝至元年間司天監(jiān)所譯《天文書》和安東尼奧托人送來的《幾何原本》,為王天鑾講授內(nèi)中詳述的“托勒密之法”。
王德均手指圖樣,對王天鑾言道:“鑾兒,且看此處。此乃泰西賢哲所察星宿運行之理,其根基,在于測度之學。譬如這三角八線,測天量地,皆離不得它。又或這圓內(nèi)諸形,勾股方圓,其理至深。泰西稱之為‘幾何’,其用甚廣,造巨艦、筑堅城、制火器、定歷法,無不賴此精算。此學非憑空玄想,乃實測實算,步步推演,有根有據(jù)。譬如直者,兩點間至短之徑也;圓者,一點等距諸點所聚也;三角之三內(nèi)角,和必為一百八十度,皆可證之于紙筆,驗之于實物,顛撲不破。鑾兒須用心體悟,知其然,亦須知其所以然?!?/p>
王天鑾聽得入神,問道:“爹爹,此‘幾何’之學,比之中原《周髀算經(jīng)》、《九章算術》如何?”
王德均道:“中原算學,不過雕蟲小技,好比腐草之熒光;泰西之學,才是當空之皓月!你看這圖形、位置、度量之關聯(lián),自成嚴密體系,尤擅推演證明。鑾兒日后習之,當融會貫通才是?!?/p>
習完泰西之學,王天鑾來到院中,手持那柄通體湛藍的西洋長劍,隨意揮舞。劍身細長輕巧,在他手中翻飛,映著日光,劃出道道藍影。
張嫣正于一旁樹下閑坐,見幼子玩得興起,便隨手折了一根柔韌樹枝,笑吟吟起身道:“鑾兒,看劍!”
說罷,張嫣手腕輕抖,樹枝點向王天鑾肩頭,其勢極緩,自是怕傷了幼子。
王天鑾見娘親“攻”來,手中藍劍斜斜一引,劍尖并非指向張嫣招式破綻,而是劃出一道簡潔至極的直線,封住了樹枝可能變化的所有路徑。
張嫣樹枝微轉,欲從旁側進襲,王天鑾手腕一沉,藍劍順勢下劈,又是一道直劈,竟似料敵機先,算準了張嫣變招的軌跡,逼得她樹枝不得不回撤格擋。
如此數(shù)合,張嫣心中駭異漸生。她見兒子所揮劍路,全無江湖上任何門派招式的影子,只是些最簡單的直刺、斜劈、橫削,動作干凈利落,毫無花哨。然而就是這些看似平平無奇的揮動,角度、時機、軌跡卻拿捏得妙至顛毫,每每在她招式將發(fā)未發(fā)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劍尖總能出現(xiàn)在最令人難受的位置,仿佛早已洞察一切。
張嫣放下樹枝,問道:“鑾兒,你方才所用劍招,是從何處學來?”
王天鑾疑惑道:“劍招?什么劍招?”
“便是你適才揮動此劍的路數(shù),擋下娘親樹枝的那些手法。”
王天鑾道:“哦,娘親說的是這個啊。孩兒沒想甚么招式,只是覺得這般揮過去最短最省力,像爹爹方才教的幾何圖形里的直線。還有方才娘親樹枝從那邊來,孩兒這般斜著劈過去,就像書里畫的‘三角圖形’的‘斜邊’,感覺應當能擋住?!?/p>
張嫣聞言,心中震撼更甚,說道:“原來如此。鑾兒聰慧,能將爹爹的學問觸類旁通,甚好。往后定要跟著爹爹,將這泰西學問學深學透,明白么?”
一旁的彩鳳、雅兒、戚凰、林凡、姜雪、楚琳、幽若,目睹王天鑾竟能以如此奇妙方式應對武功通玄的少夫人,無不嘖嘖稱奇,紛紛開口夸贊。
“小公子真真神童降世!”
“這般年紀便懂得學而善用,了不得!”
“嫣兒姐姐,小公子將來成就,怕是不可限量!”
王天鑾得了娘親和姐姐們的夸獎,心中歡喜。
是夜,萬籟俱寂。按山莊慣例,四位小主人寢息,皆由一位侍女陪伴照料。今夜,輪到彩鳳陪伴王天鑾。
彩鳳輕拍著王天鑾,哼著輕柔小曲,不多時,王天鑾便沉沉睡去,彩鳳亦漸入夢鄉(xiāng)。
夜半時分,彩鳳在睡夢中忽覺身旁被褥一片濡濕冰涼,她急忙掀開薄衾查看,果見王天鑾身下褥子濕了一大片。
“快來人啊!”彩鳳輕聲急喚:“小公子溺褥了!”
她聲音雖輕,在寂靜夜里卻頗為清晰。雅兒與林凡聞聲,立時趕來。林凡將王天鑾抱起,移至一旁軟榻上。雅兒則與彩鳳一同將被尿濕的褥子、衣等物卷起。
林凡接過濕物,道:“我拿去漿洗處,你們照看小公子。”說罷匆匆離去。雅兒取來干凈中衣褲,與彩鳳一同替王天鑾換上。
雅兒一面替他整理衣襟,一面板著臉問道:“鑾兒,你今年幾歲了?”
“六歲了?!?/p>
“六歲了!竟還溺褥!羞也不羞?”
彩鳳將換好干凈衣褲的王天鑾安置在床沿坐好,正色說道:“六歲已非懵懂稚童,溺褥之事斷不可再!往日少夫人憐你年幼,多有縱容。然規(guī)矩不可廢,今日之事,鳳兒姐姐斷不能輕饒于你,否則便是害了你!”
王天鑾見彩鳳姐姐神色嚴厲,又聽雅兒姐姐說自己羞人,眼中已含了淚光。
雅兒在一旁道:“那如何處置?打他屁股?教他長些記性?”
彩鳳頷首道:“六歲了還溺褥,該打!”
說罷,彩鳳將王天鑾身子輕輕一攬,按趴在自己腿上,使其屁股高高撅起。而后揚手,重重一巴掌落在王天鑾屁股上,而后斥道:“六歲的大孩子了,還敢溺褥?”
王天鑾吃痛,“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朝站在一旁的雅兒伸出小手哭喊道:“雅兒姐姐!雅兒姐姐救命??!”
雅兒非但沒有上前解救,反而走到彩鳳身邊,也揚起手,朝王天鑾的小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而后說道:“小公子,溺褥就該受打!今日嫣兒姐姐與鳳姐姐一同管教你,他日再溺褥,便戒尺伺候!”說著,又是一下。
王天鑾的哭聲隱隱傳到張嫣寢房,張嫣循哭聲來到王天鑾房外。她并未推門而入,只透過門縫向內(nèi)望去。見鑾兒正被彩鳳與雅兒打屁股,她雖心有不舍,卻并未進去制止。
張嫣暗忖:“彩鳳與雅兒,對鑾兒視如己出。此刻她們管教于他,實是出于關愛,要教他知曉規(guī)矩,懂得羞恥。若此刻闖入阻攔,非但令彩鳳、雅兒難堪,更讓鑾兒覺得有恃無恐,日后更難管教。這畏憚之心,正是其立身之本?!?/p>
念及于此,張嫣在門外站了片刻,聽著房內(nèi)兒子哭聲漸漸低下去,而彩鳳和雅兒也停了手,開始溫言哄勸,才悄然轉身,忍痛離去。
翌日清晨,張嫣尋到正在廊下看書的王天鑾,將他攬入懷中,柔聲問道:“鑾兒,昨日……嗯,屁股可還疼么?”
王天鑾答道:“不疼了。彩鳳姐姐和雅兒姐姐只用巴掌打的,不像娘親打三位姐姐,打得那般重。”
王天鑾話音剛落,一旁的雅兒便笑道:“小公子,今日是不疼了??扇粼俑夷缛?,你看雅兒姐姐會不會請出家法戒尺來!”
彩鳳也走過來,蹲下身,問王天鑾道:“鑾兒,鳳兒姐姐昨日打了你,你心里,可怨恨姐姐?”
王天鑾道:“鑾兒不恨鳳姐姐。鑾兒知道,鳳兒姐姐打我是為我好。而且……而且昨晚打完了,鳳姐姐抱著我睡了一夜呢,抱持甚緊?!?/p>
彩鳳道:“好鑾兒,明白就好。往后可要記得起夜,莫要再……”
一旁的戚凰笑道:“鑾兒可聽清了?今晚輪到凰兒姐姐陪你睡,若再敢溺褥,看凰兒姐姐怎么收拾你!”
恰在此時,楚琳的聲音從稍遠處傳來:“蕊兒!我的小祖宗!剛抓過泥巴的手就往嘴里塞?快過來盥洗!”
另一邊,姜雪正指點王天夢修煉一套拳腳:“夢兒,這一式‘玉女穿梭’,腰要擰,步要穩(wěn),手眼跟上……”
須臾之后,林凡抱著一疊嶄新被褥走進院子。姜雪見了問道:“凡兒,一大早去哪兒了?抱這許多被褥作甚?”
林凡道:“還能去哪兒?咱們山莊的干凈被褥,這些天快被小公子溺遍了!只好回天香教總壇,找那邊的姐妹討要些新的先用著?!彼掚m帶嗔,眼神瞟向王天鑾,滿是笑意。
幽若自書房方向走來,對張嫣道:“嫣兒姐姐,天月小姐捧著書坐在那里,整整半個時辰了,一個字也未寫,筆都未動一下,不知神游到何處去了!”
張嫣聞言,怒道:“這丫頭,越發(fā)憊懶了!取我的戒尺來!今日定要教她屁股開花,長長記性!”
與毓秀山莊近在咫尺的天香教總壇,張煥親自將一位白發(fā)蒼蒼、衣衫襤褸的老婆婆送下山。那老婆婆手里緊緊攥著幾個銅錢,千恩萬謝:“教主菩薩心腸!老婆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能遇見教主您這般活菩薩!這點心意,您無論如何要收下……”
說著,她將臂彎里挎著的破舊竹籃往前遞,里面裝著兩只瘦小母雞。
張煥連忙推拒,溫和笑道:“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您家艱難,留著這雞下蛋換些油鹽也好。這點銅錢您拿著,回去買些米糧,與令郎好好度日。日后若有難處,再來尋我便是?!?/p>
好說歹說,總算勸得老婆婆收回了雞,那老婆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望著那佝僂背影消失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張煥才轉身回壇,行至半路,忽然想起一事,兀自說道:“哎呀!險些忘了要事!”
原來,她想起那老婆婆閑談時曾提及,其家中有一子,年歲正當,為人老實本分,只因家貧,尚未娶妻。天香教弟子皆是女子,何不牽線搭橋,促成良緣?念及于此,張煥回到廳堂,喚來身邊女弟子,含笑問道:“你們幾個丫頭,如今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為師且問你們,心中可有中意的人家?可有出閣的心思?”
幾個女弟子聞言,紛紛搖頭擺手。其中一個弟子問道:“師父,您說這些作甚?弟子還未曾想過出閣?!?/p>
另一個弟子說道:“正是正是。您看彩鳳師姐、雅兒師姐她們,在山莊里跟著莊主、夫人,不也未出閣么?弟子等哪敢越過師姐們?nèi)???/p>
張煥聽了,道:“你們呀,莫要總跟山莊里那七個丫頭比。她們幾個,整日里吟詩作對,眼光都盯著天上的文曲星,非要尋個像楊升庵、王慕白、唐伯虎那般風流倜儻、學究天人的才子不可!這般目無下塵地挑揀下去,怕是要熬成老姑娘了。你們可不許學她們那般,耽誤了自己的終身!”
一個小弟子聽了張煥的話,反問道:“師父,您光說我們。您這般年紀了,不也還未出閣么?咱們教里,就數(shù)您年長!”
這話一出,廳堂里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竊笑聲。張煥被問得一怔,隨即也笑了,坦然道:“為師?為師乃是教主,本教教規(guī),教主須是處子之身,不得婚配,此乃教規(guī)所限。不過嘛……若真遇著那等讓為師一見傾心的如意郎君,縱有教規(guī),豈能錮人心乎?為師定是先將自己風風光光嫁出去再說!”
張煥言訖,猛然回過味來,意識到竟被這小弟子一句話引得說漏了心思,便笑罵道:“好你個小蹄子!竟敢拿為師打趣!編排起師父來了?我看你是屁股癢了!”說著,作勢便要上前去打她屁股。那小弟子尖叫一聲,笑著躲到其他弟子身后。一時間,廳堂內(nèi)笑鬧追逐,嬉笑一片。
峨眉金頂,普賢殿前。一座臨時搭建的木柴堆上,綁縛著一位青年尼姑,正是春雨師太的師妹——春風師太。
春風師太行將赴死,眼中卻是平靜。
春雨師太冷言問道:“春風,你可知罪?”
春風道:“貧尼知罪。守宮砂失,清白已污。觸犯清規(guī),罪無可恕。貧尼甘愿領受火刑?!?/p>
春雨師太道:“既知清規(guī)鐵律,更應潔身自好。而你,卻與男人有染,失了守宮砂。此等敗壞佛門清凈、玷污峨眉聲譽之大罪,豈是一句‘甘愿領受’便能了結?”言罷,她又對階下肅立眾多弟子厲聲說道:“爾等皆要引以為戒!峨眉清譽,不容半點污穢!”
眾弟子噤若寒蟬,唯有站在角落的小尼姑靜塵,突然上前,跪倒在地,對春雨師太合十道:“師父!師叔雖有過失,然其心向佛,昔日亦曾為峨眉立下功勞。萬望師父大發(fā)慈悲,饒師叔一命!弟子愿代師叔受罰,長跪佛前懺悔,誦經(jīng)消業(yè)!”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春雨師太尚未開口,站在前排的弟子靜心已搶先一步,指著靜塵厲聲斥道:“大膽靜塵!竟敢為這敗壞清規(guī)、玷污佛門的孽障求情!你眼中還有清規(guī)戒律嗎?還有師父的威嚴嗎?依我看,你如此回護于她,莫非也與那奸夫有染,或知其內(nèi)情?當一并論罪!”
靜心話音一落,階下那些原本不敢出聲的弟子,紛紛附和起來:
“對!靜塵目無尊長,藐視清規(guī),該罰!”
“她定是同黨!至少也是知情不報!”
“一并治罪!以儆效尤!”
“請師父嚴懲靜塵!”
一時間,“一并論罪!”的呼喊聲此起彼伏。靜塵聽著四周洶涌而來的指責與定罪之聲,看著同門一張張或冷漠、或憤怒、或幸災樂禍的臉,悲聲質(zhì)問道:“師父,我等皆是佛門弟子,本該心懷慈悲,普度眾生。然則今日這峨眉金頂,這普賢殿前,可還存半分慈悲心性?清規(guī)戒律,本為導人向善,護持清凈,斷除煩惱??扇缃?,這戒律竟成了戕害同門、催生戾氣的兇器!弟子只見滿殿的殺伐之氣、怨憎之念,何曾見一絲一毫的佛光普照、菩薩低眉?這……還是我等修行求悟的清凈道場嗎?師父,請觀照己心,莫讓嗔怒障蔽了菩提!”
靜塵言訖,所有弟子都看著靜塵,不敢相信這平日里溫順的小師妹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
春雨師太聞言,厲聲喝道:“放肆!竟敢詆毀清規(guī),看來為師往日對你太過寬縱,才讓你如此無法無天!來人!將這口出狂言、忤逆犯上的孽徒拖下去!重責五十足心!讓她好好清醒清醒,知曉佛門威嚴!”
春雨言罷,立時有兩名執(zhí)法尼姑上前,不由分說將靜塵架起,拖向偏殿戒律房。靜塵沒有掙扎,只看了柴堆上的春風師太一眼,眼中充滿悲憫和無奈。
大殿外重新安靜下來,春雨師太問春風師太道:“春風,念在你我同門的情分上,師姐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說出那污你清白的奸夫姓名!只要你供出那無恥之徒,為師或可看在昔日情分,網(wǎng)開一面,饒你不死,只廢你武功,逐出山門,任你自生自滅!”
春風師太不發(fā)一言,只是苦笑。就在春雨師太欲下令點火之際,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和打斗叱喝之聲。一個值守山門的弟子沖進大殿,神色驚慌的稟報道:“師父!不好了!武當派的玄白道長……硬闖山門!弟子們阻攔不住,他……沖進來了!”
話音剛落,眾尼姑便見玄白道長手持長劍,施展輕功,落在春雨師太面前。只聽玄白朗聲說道:“貧道武當玄白,正是春風的男人!貧道今日前來,是要帶走春風師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