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紙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風聲如低語般在屋內(nèi)回蕩,陳景玄正借著微弱的月光,一寸寸數(shù)著書架上的暗紋。
他縮在檀木書架后,后背緊貼著冰涼的書脊,木質(zhì)的冷意透過布衣滲入肌膚,心跳聲在耳中轟鳴,仿佛鼓點敲在胸腔里。
方才燭火熄滅的剎那,他聞到了窗外飄來的酒槽味——那是一種酸腐而濃烈的氣息,西市酒坊的獨輪車總沾著這種味道,而“瞎眼劉”每日蹲在酒坊墻角討酒喝,身上總帶著半干的酒漬。
此刻那道影子翻上墻沿時,左腳先勾住磚縫的姿勢,和酒坊卸貨的跛腳伙計如出一轍。
黑影落地時幾乎沒發(fā)出聲響,陳景玄卻聽見了布料摩擦的窸窣——是粗麻短打的質(zhì)地,和“瞎眼劉”那件補丁摞補丁的灰布衫一樣。
布料與空氣的摩擦仿佛在耳邊輕輕擦過,讓他汗毛倒豎。
那人貓著腰走向書案,月光斜斜切進窗欞,照出他右眼眶猙獰的疤痕。
原來不是瞎了眼,是用眼罩遮住了這道疤。
陳景玄的指甲掐進掌心,疼痛如針刺,卻讓他更加清醒。
布囊里父親的銅印硌得胸口生疼,奶娘臨終前攥著他手腕說“活著比什么都強”的溫度還在。
可此刻他不能退,這是第一次有人追到周元家,追到他藏了三年的秘密邊上。
黑影摸到書架第三層時,陳景玄看清了他的目標——那摞用藍絹裹著的舊案卷,最上面一卷的封皮上,隱約能看見“襄陽周”三個褪色的朱印。
他屏住呼吸,指尖觸到書案上的端硯。
硯臺還帶著方才磨墨的余溫,分量沉得壓手,表面的紋路在指尖留下微涼的觸感。
“找這個?”
陳景玄的聲音比自己想象中更穩(wěn),仿佛是從別人口中說出。
他抄起硯臺砸向黑影后肩,硯角精準磕在肩胛骨上。
黑影悶哼一聲踉蹌,轉(zhuǎn)身時腰間的小刀滑落,金屬落地的清脆聲響劃破寂靜。
陳景玄撲過去抓住刀柄,刀刃劃破掌心的疼讓他清醒——這是把淬過油的新刀,不是市井混混用的銹鐵,刀刃冰冷而鋒利。
“誰派你來的?”他把刀抵在黑影頸側(cè),刀身映出自己繃緊的臉。
八歲孩子的手腕在發(fā)抖,可刀刃壓得極穩(wěn),像釘在皮膚上的釘。
黑影突然笑了,聲音沙啞如砂紙:“小崽子倒有膽——”話音未落,他抬腿踹翻書案,陳景玄被震得踉蹌,黑影趁機撞開窗戶翻了出去。
夜風灌進來,吹得散頁案卷亂飛,其中一頁飄到陳景玄腳邊,正是那樁偷牛案的記錄,“鄰人未聞異響”幾個字被月光照得發(fā)白,像是無聲的嘲諷。
“景玄!”
門被撞開的瞬間,陳景玄迅速把刀藏進袖中。
周元舉著銅燈沖進來,灰白的胡須因為急促的呼吸顫動著,燈光在屋內(nèi)晃動,投下斑駁的影子。
燈光掃過滿地狼藉,掃過陳景玄攥著刀的手,掃過書架上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案卷。
“那賊子翻的是第三層最里側(cè)?!标惥靶澭捌鹉蔷怼跋尻栔堋睔埦?,封皮上的朱印在燈下泛著暗紅,“他要這個。”
周元的手突然抖了。
他接過殘卷時,陳景玄看見他指節(jié)上凸起的老繭——那是常年握筆批案留下的,粗糙而堅定。
老人轉(zhuǎn)身走向墻角的花梨木柜,推開雕著松鶴的柜門,露出里面嵌著的暗格。
銅鎖“咔嗒”一聲扣上時,周元的聲音低得像嘆息:“這是二十年前我在南郡當縣令時的舊案。當年有人私通北境,我查了半截,頂頭上司突然調(diào)走,案卷被燒了大半……”他轉(zhuǎn)身盯著陳景玄,渾濁的眼睛里有光,“若被有心人知道我還留著殘卷,莫說你,連趙娘子都得牽連?!?/p>
陳景玄點頭,袖中那把刀的刀柄還沾著自己的血。
他想起奶娘帶他逃到襄陽那天,也是這樣的夜,也是有人舉著火把喊“陳賊余孽”。
原來有些事,藏得再深,總會被人翻出來。
次日清晨,趙氏娘子端著熱粥進來時,陳景玄正在往書脊上貼新寫的標簽。
“景玄這手小楷,比我家那老東西年輕時強多了。”趙娘子笑著把藍布衫遞給他,“昨日見你衣裳刮破了,這是我新裁的?!?/p>
藍布衫帶著皂角的清香,陽光下泛著微微的光澤。
陳景玄換衣服時,瞥見銅鏡里自己的臉——比三年前圓了些,可眉骨還是父親的模樣。
他迅速別開眼,繼續(xù)整理案卷。
周元搬了張竹凳坐在門口,看他把“疑”“誤”“冤”三摞重新按年份、案由、地域分類。
“這卷是永明三年的縱火案,該歸到‘誤’字檔最末。”陳景玄抽出一卷,“當年判的是家仆泄憤,可驗尸記錄里說死者喉間有煙灰——若真是縱火前被殺,兇手該是能近前的人?!?/p>
周元的茶盞停在嘴邊。
他盯著陳景玄低頭理卷的側(cè)影,突然說:“明日起,你可以看我案頭那摞《大陳刑統(tǒng)》。”
暮色漫進窗欞時,周元翻出一沓泛黃的紙:“十年前有個鹽商,被控私販鹽鐵?!彼钢埳系闹炫?,“判流放三千里,可證人先說看見他從北市裝車,又說在東市交貨——”
“北市到東市要過護城河,鹽車過橋必有車轍印。”陳景玄接口道,手指劃過案卷,“可卷宗里沒提車轍,也沒記鹽的來源地。私販鹽鐵的,怎會連貨從哪來都不說?”
周元的笑聲震得茶盞叮當響:“好小子!明日起,我教你看‘斷獄篇’的‘訊囚’之法。”
夜更深了。
陳景玄在燈下默寫《律令輯要》,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聲,如春蠶食葉。
突然,院外傳來腳步聲,很輕,像鞋底蹭過青石板的細響,若有若無。
他迅速把“襄陽周”殘卷塞進書箱最底層,壓上那本《孫子兵法》。
吹熄燈燭的剎那,門扉被輕輕叩了兩下。
“景玄?”趙氏娘子的聲音裹著夜色,“門外來了兩個生人,說是你遠房親戚,從建康來的……”
陳景玄的手指扣住書箱邊緣,掌心微汗。
建康——那是陳朝的都城,是他永遠不能提起的地名。
他摸到床頭那把奪來的小刀,刀刃還帶著昨日的血銹,冰冷而鋒利。
“娘子,我無親可認。”他對著門說,聲音像平時背書那樣穩(wěn)。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夜風掠過屋檐,帶來一絲涼意。
有那么一瞬,他看見窗紙上掠過一道影子——比昨夜更瘦,更靜,像塊貼在玻璃上的黑膏藥,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陳景玄躺回床上,把小刀塞進枕頭底下。
月光透過窗紙,在墻上投出他緊繃的輪廓,像把未出鞘的劍。
院外傳來陌生的咳嗽聲,混著趙氏娘子賠笑的“兩位客官請回”。
陳景玄閉著眼,卻聽得見自己心跳的節(jié)奏——一下,兩下,和當年奶娘背著他逃進襄陽城時,梆子聲敲的節(jié)奏一模一樣。
枕頭下的小刀硌著耳后,他突然想起周元今日說的話:“律法是刀,握好了能殺人,握不好會割了自己的手。”此刻他握著這把刀,不知道明天天亮時,會割到誰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