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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八年,孟夏已過,仲夏方熾。

京城的天空,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鉛云籠罩,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并非暑氣所致,而是西北千里之外,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策零那桀驁不馴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穿透戈壁荒漠,直指大清國門。

伊犁河谷的烽煙雖未燃至京師,但那無形的戰(zhàn)鼓,卻在帝國的心臟——紫禁城內(nèi),擂得震天動地。

乾清宮,帝國最高權力的象征。

每日的朝會,便是這權力風暴的中心。此刻,往日肅穆莊嚴的大殿,已化作兩軍對壘的戰(zhàn)場。

空氣中彌漫著看不見的硝煙,比殿外灼熱的陽光更令人焦躁。

文臣武將,按品階肅立,涇渭分明地形成了兩個陣營,圍繞著同一個議題:西北戰(zhàn)事——是戰(zhàn)?是和?

主戰(zhàn)派以軍機大臣鄂爾泰為首,這位出身滿洲鑲藍旗的干吏,素以剛毅果決著稱。

他聲若洪鐘,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殿宇,直視西北的敵人:

“皇上!噶爾丹策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自先帝時便屢犯我疆,劫掠人畜,蠶食邊土。今歲更甚,竟敢公然襲擾科布多、巴里坤,屠戮我邊民,挑釁天威!若再姑息養(yǎng)奸,示之以弱,則西北屏障盡失,藩屬離心,國威何存?我八旗勁旅,枕戈待旦多年,豈懼跳梁小丑?當以雷霆之勢,犁庭掃穴,一舉蕩平準部,永絕西陲之患!此乃上承圣祖遺志,下安黎民社稷之千秋功業(yè)!懇請皇上圣斷,即刻發(fā)兵!”

他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激起一片低沉的附和,多是來自武將勛貴和部分銳意進取的年輕文臣。

他們摩拳擦掌,渴望在戰(zhàn)場上建立功勛,重現(xiàn)父祖榮光。

主和派則以大學士朱軾、張廷玉(雖然后者更傾向于務實)以及部分老成持重的宗室、言官為代表。

領頭的朱軾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一派儒雅,但言辭同樣懇切有力:

“鄂中堂忠勇可嘉,然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準噶爾地處荒遠,其民悍勇,其地苦寒,勞師遠征,千里饋糧,士卒疲敝,國力耗損幾何?且西北地勢復雜,我軍未必能占盡地利。昔年圣祖親征,耗費國力無數(shù),雖勝亦艱。今國庫雖充盈,然連年河工、賑災,耗費亦巨。若戰(zhàn)端一開,勝敗難料,萬一遷延日久,恐動搖國本。不若遣一能臣,持節(jié)申斥,曉以利害,輔以羈縻之策,分化其部,使其內(nèi)耗,待其力竭,再圖后舉。此乃‘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之上策,望皇上三思!”

“朱大人此言差矣!”一位年輕的御史激動地出列,“羈縻?分化?此乃養(yǎng)虎為患!噶爾丹策零豈是易與之輩?其狡詐更勝其父!遣使申斥,無異于與虎謀皮,徒增其氣焰!邊關將士浴血奮戰(zhàn),豈容我等在廟堂之上空談誤國?”他指向殿外,“邊關急報上百姓的哭嚎,大人可曾聽聞?”

“黃口小兒,懂得什么!”一位老親王呵斥道,“打仗?銀子從哪來?糧草從哪運?天時地利人和,占了哪樣?只看眼前一腔熱血,不顧身后萬里江山!皇上,臣以為,當以和為貴,徐圖之!”

一時間,朝堂之上唇槍舌劍,你來我往。

主戰(zhàn)者慷慨激昂,引經(jīng)據(jù)典,痛陳割地賠款之恥,力主揚威域外;主和者則憂心忡忡,細數(shù)戰(zhàn)爭之艱險,強調(diào)民生之凋敝,主張以柔克剛。

雙方引用的數(shù)據(jù)、史料、乃至天象災異(主和派甚至搬出了近日京畿的旱情和山東的蝗災作為“天示警兆,不宜興兵”的證據(jù)),都成了攻訐對方的武器。

偌大的乾清宮,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辯論場,嗡嗡之聲不絕于耳,空氣因激烈的爭論而變得燥熱難當。

龍椅之上,雍正帝胤禛端坐著,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身著明黃色龍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寒潭,看不出絲毫波瀾。那緊抿的薄唇和微微蹙起的眉頭,是他內(nèi)心思考的唯一外露。

他靜靜地聽著,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發(fā)言的臣子,將他們激昂的表情、焦慮的眼神、甚至細微的肢體動作都盡收眼底。

他像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獵手,在紛亂的鳥雀聒噪中,冷靜地尋找著那最致命的一擊機會,也像是在沙盤推演,權衡著每一句話背后的力量與陷阱。

爭論持續(xù)了近兩個時辰,雙方都已有些精疲力竭,言辭也漸趨重復。

殿內(nèi)的氣氛從最初的激烈,慢慢沉淀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僵持和等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帶著敬畏與期盼,投向了那至高無上的存在——皇上,究竟意下如何?

就在這令人心弦緊繃的寂靜幾乎要達到頂點時,雍正終于動了。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頂?shù)脑寰蜻b遠的西北天際。

然后,他用一種聽不出喜怒、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鄂爾泰、朱軾,爾等所言,朕已知悉。今日朝議,到此為止?!?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殘余的竊竊私語。

大臣們愕然,面面相覷。

如此重大的國策,竟未置一詞?這沉默比任何斥責都更令人不安。

就在眾人心中疑竇叢生之際,雍正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吐出幾個名字:

“寶親王弘歷、大學士張廷玉、內(nèi)大臣費揚古留下。其余人等,散了吧?!?/p>

“臣等遵旨!” 殿內(nèi)響起整齊劃一卻帶著濃濃疑惑的應答聲。

文武百官懷著滿腹的疑問和猜測,按序躬身退出乾清宮。

沉重的宮門在他們身后緩緩合攏,將喧囂與猜測隔絕在外,也將帝國未來的命運,鎖在了養(yǎng)心殿那幽深的內(nèi)廷之中。

————

養(yǎng)心殿西暖閣,檀香裊裊,隔絕了外界的暑熱與喧囂,只余下一種沉凝肅殺的氣氛。

陽光透過精致的窗欞,在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qū)不散室內(nèi)的凝重。

雍正帝已脫去朝服,換上了一件石青色常服,更顯清瘦精干。

他坐在御案后,面前攤開著一幅巨大的西北輿圖,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山川河流、城池要塞。

弘歷(寶親王)、張廷玉、費揚古三人垂手肅立,屏息凝神。

弘歷年輕英挺,眉宇間既有皇子的尊貴,也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與期待;

張廷玉年近花甲,面容清癯,目光沉靜如水,透著閱盡滄桑的智慧與謹慎;

費揚古則身材魁梧,面容剛毅,雖已年邁,但挺直的腰板和銳利的眼神,仍散發(fā)著百戰(zhàn)宿將的剽悍之氣。

三人心中都清楚,真正的決策時刻,現(xiàn)在才開始。

雍正的目光首先落在弘歷身上,那目光帶著審視與考校:“弘歷,今日朝堂之爭,你都聽見了。戰(zhàn)與和,關乎國運。你,怎么看?”

弘歷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是父皇對他的一次重要考驗。他上前半步,目光堅定,聲音沉穩(wěn)有力,清晰地闡述自己的見解:

“回皇阿瑪,兒臣以為,此戰(zhàn)必打,且必須打勝!”

他走到輿圖前,手指精準地點在幾個關鍵位置:

“其一,準噶爾之患,非止于西北。噶爾丹策零野心勃勃,意在恢復其祖父噶爾丹之霸業(yè)。若任其坐大,則青海、西藏、甚至漠北蒙古諸部皆受其脅。屆時,我大清將三面受敵,永無寧日!此乃心腹大患,非疥癬之疾!”

“其二,我朝立國八十載,歷經(jīng)三朝經(jīng)營,國力鼎盛,士氣可用。八旗勁旅經(jīng)皇阿瑪整飭,汰弱留強,火器精良,絕非康熙末年可比。國庫雖非無限充盈,然支撐一場速戰(zhàn)速決、目標明確的西北之戰(zhàn),綽綽有余!”

“其三,”他語氣加重,“今日朝堂之上,主和之聲雖憂國憂民,然其論據(jù)多立足于‘難’與‘耗’。殊不知,綏靖之策,只能暫緩一時,卻會埋下更大禍根。噶爾丹策零視我退讓為軟弱,必得寸進尺!今日割一城,明日索一地,終至尾大不掉!長痛不如短痛!”

“其四,此戰(zhàn)乃立威之戰(zhàn)!不僅為平定準噶爾,更為震懾四方!讓那些蠢蠢欲動的藩部、隔岸觀火的鄰國都看清楚,犯我大清天威者,雖遠必誅!此戰(zhàn)若勝,可保西陲數(shù)十年太平,奠定皇阿瑪萬世之功業(yè)!”

弘歷的論述條理清晰,邏輯嚴密,既有戰(zhàn)略高度,又有戰(zhàn)術考量,更點出了此戰(zhàn)的政治意義,展現(xiàn)出了超越年齡的成熟與魄力。

他最后拱手道:“故兒臣斗膽進言,當速遣精兵良將,直搗準噶爾腹地,犁庭掃穴,畢其功于一役!兒臣愿親赴前線,為皇阿瑪分憂!”

雍正面無表情地聽著,手指在御案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

待弘歷說完,他未置可否,轉(zhuǎn)而看向張廷玉:“衡臣(張廷玉字),你素來持重,說說?!?/p>

張廷玉躬身,聲音平緩而清晰,如潺潺溪流:

“回皇上,寶親王殿下高瞻遠矚,所言切中要害。準噶爾之患,確如附骨之疽,不除不快。老臣亦主戰(zhàn)。” 他先肯定了弘歷的大方向,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展現(xiàn)出老臣的深謀遠慮:

“然,殿下所言‘畢其功于一役’,恐過于理想。準噶爾地域遼闊,部族分散,噶爾丹策零狡詐多端。其慣用戰(zhàn)法,乃誘敵深入,以逸待勞,斷我糧道??滴跷迨哪?、五十七年兩役,皆因此受挫。故,此戰(zhàn)首要,非在速勝,而在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為營。”

他指向輿圖上的幾條關鍵補給線:

“糧秣轉(zhuǎn)運,乃此戰(zhàn)勝敗之關鍵。需選派極精干之臣,統(tǒng)籌后方,確保糧道暢通,源源不絕。前線將領,需深諳西北地理、氣候及準部習性,切忌貪功冒進,當以穩(wěn)固堡壘,逐步推進,擠壓其生存空間為主。同時,當施以離間分化之策,拉攏其內(nèi)部不穩(wěn)部落,如杜爾伯特、輝特等部,使其內(nèi)耗,瓦解其抵抗意志。此乃‘以正合,以奇勝’之道。若求一戰(zhàn)而定,反易中其圈套,重蹈覆轍?!?/p>

張廷玉的分析,將宏大的戰(zhàn)略拉回到了務實的操作層面,強調(diào)了后勤、戰(zhàn)術和策略的重要性,充滿了老成謀國的智慧。

雍正微微頷首,目光又轉(zhuǎn)向費揚古:“費揚古,你是打老了仗的,說說看?!?/p>

費揚古聲如洪鐘,帶著軍人特有的直率:

“皇上!張中堂老成謀國,所言極是!打仗,打的就是錢糧和后路!奴才在西北待過,那地方,鳥不拉屎,水比油貴!大軍一動,人吃馬嚼,就是個無底洞!沒個鐵打的糧道,再勇的兵也得餓趴下!”

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至于噶爾丹策零那小崽子,奴才當年跟著先帝揍過他老子!他們那套把戲,無非是仗著馬快,地形熟,打了就跑!奴才以為,對付他們,不能光想著追!得扎硬寨!步步為營!像推土一樣碾過去!同時,選精銳騎兵,組成幾支‘快反’部隊,專打他們的后勤,搶他們的牛羊!斷他們的根!讓他們也嘗嘗沒糧沒草的滋味!再配合張中堂的分化之計,讓他們內(nèi)部狗咬狗!這樣耗,也能耗死他!正面決戰(zhàn)?等他被耗得差不多了,再一鼓作氣收拾他!”

費揚古的發(fā)言充滿了實戰(zhàn)經(jīng)驗和剽悍之氣,他提出的“硬寨推進”配合“精銳游擊”、“后勤絞殺”和“分化瓦解”的戰(zhàn)術組合,極具針對性,是對張廷玉戰(zhàn)略構(gòu)想的強力補充。這位老將雖言語粗豪,但對西北戰(zhàn)場的理解,入木三分。

暖閣內(nèi)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雍正的目光在輿圖、在三位重臣身上緩緩移動。檀香的氣息似乎也凝固了。

弘歷感到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張廷玉垂目斂眉,費揚古則挺直腰板,靜待圣裁。


更新時間:2025-07-28 14: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