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誠出門后，周尚又瞇了會兒才起床?？吹秸磉呎R齊的大團結，她忍不住扶額——自己只是去買東西又不是要承包整個市場。洗漱時發(fā)現(xiàn)灶臺上留著溫乎的早飯：小米粥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雞蛋臥在搪瓷碗里，旁邊還配著脆生生的咸菜疙瘩。雖然簡單，但想到這是陸誠天沒亮就起來張羅的，不過又想到自己居然睡過頭了，臉上頓時火辣辣的，這本該是自己早起張羅的事，居然忘得干干凈凈。
剛收拾完碗筷，外頭就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林靜攥著布包站在門口，臉都快埋進圍巾里了，這是林師娘交代的，兩個漂亮姑娘出門，臉一定要遮好。周尚笑著把人迎進屋，這姑娘拘謹?shù)檬侄疾恢劳姆拧謳熌锾匾饨淮椭苌刑幒藐P系，可她在院里向來獨來獨往，突然被邀請就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小兔子。
不過人倒是規(guī)矩得很，進屋后腰桿筆直地坐著，眼神都不帶亂瞟的。周尚瞧著心里熨帖，上輩子和陸誠置氣時還遷怒過人家，現(xiàn)在想想真不應該。后來聽說這姑娘寧可招上門女婿也不嫁人，硬是扛著七大姑八大姨的白眼給二老養(yǎng)老，這份心性在大院里可是獨一份。
挎包里就塞了兩個洗好和軍用水壺，周尚也學著林靜用圍巾圍著臉，索性現(xiàn)在四月底，也不是很熱。
周尚挎著林靜的胳膊說說笑笑往車站走。她們也是運氣好，剛到站點，班車哐當哐當進站時，朝陽剛爬到電線桿頂，車廂里空蕩蕩的，陽光在藍色人造革座椅上跳格子。
新安縣集市飄著炸油餅的香氣，周尚卻顧不上這些。她滿腦子都是李錚——算算那孩子該有22了，福利院在他十八歲那年剛把他除名。上輩子聽伙計們唏噓，說這小子在黑市摸爬滾打好些年，改革開放才揣著破布包南下闖蕩。這會兒他應該正蹲在哪處墻根底下，兜里揣著烤紅薯當口糧吧？不知道這次集市他有沒有來。
雖說這是"特殊年代"，政府還是會定期組織農戶去鎮(zhèn)上縣里賣農貨。大清早集市口就支起了竹棚子，青石板上擺滿山貨土產，空氣里飄著新割的蒿草味兒。這可是大伙兒難得的賺錢機會，挎著竹籃的婆姨、挑扁擔的漢子擠得人挨人。不過黑市的人經?；爝M來裝農民擺攤，周尚聽說今天有集市，昨晚就在護士站門口轉悠，瞅見林靜推著二八大杠出來，趕緊死皮賴臉湊上去："林護士長，我正好要去集市買點東西，我聽林師娘說你明天休假..."
倆人從集市口就開始溜達，青石板路上汪著露水。周尚挨個攤位仔細瞅——賣竹編的老漢、兜售山雞的大娘，她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生怕看漏人又怕認不出來。眼瞅著都快逛到集市尾巴上了，林靜蹲在賣細參的攤子前看得入神，周尚有點著急了，突然靈機一動，捂著肚子哎呦起來："林靜姐，我肚子有點不舒服，你在這等我，我去上個廁所，等下就回來，十分鐘哈！"
周尚交代完林靜之后扭頭就往回走，布鞋踩著青苔打滑也顧不得。這回專門瞄犄角旮旯，果然在草鞋攤后頭撞見收拾鋪子的李錚——三腳木架上掛著幾雙半新不舊的草鞋，地上擺著個豁口陶罐，剛才路過愣是沒認出！這會兒細看才發(fā)現(xiàn)，這小子雖然穿著帶著補丁的褂子，露腳趾的破布鞋，但蹲著收拾貨品的腰板挺得筆直，指甲縫里干干凈凈，跟旁邊真農戶黢黑的手掌一比就露餡了。
周尚湊近了瞧，李錚年輕的臉在晨光里泛著層薄汗，鼻梁上沾著灰，可那眉眼跟林師娘活脫脫一個模子刻的。再仔細看那高挺的鼻梁，又跟林師長像得邪乎，連鼻尖微微左偏的角度都一模一樣。周尚假裝蹲下挑貨，手指頭捻著陶罐里曬干的細參："同志，這參是自家種的不？咋比別家大兩圈呢？"
"山里冒雨蹲了半個月挖的野參！"李錚撩起衣擺擦汗，露出腰間別著的水囊。他看這個這個問話的姑娘雖然年輕，用圍巾遮了半張臉，但是穿著一看就是條件好的。
"看見沒？月亮灣后山的老林子，平常可遇不著！"他說著從舊竹簍底下掏出個布包，抖開全是沾著紅土的參須，"蹲了好幾個半夜才從挖出來的，您聞這土腥味兒！"
"還真是，這比我朋友看的好多了！"周尚作勢要起身，突然一拍腦門，"要不您給留個地址？我們是伊縣部隊家屬院的，要這參好使，我們大院的軍屬肯定都要買..."她話音未落，李錚已經摸出半截鉛筆頭，在紙上唰唰寫下"新安縣劉莊鎮(zhèn)XX路XX號一樓李建國"，筆跡龍飛鳳舞的壓根不像莊稼漢。
周尚心頭一樂，雖然名字是編的，但這地址準沒錯，趕緊道謝："我這就去喊朋友來買！"
說完扭頭就往鋪子方向跑，老遠就瞅見林靜還在原地轉悠，兩手空空啥也沒買。她上前拽著人就往李錚鋪子走。
"瞧見沒？這家的參須可比你剛才看的那家強多了。"周尚把人帶到鋪子前獻寶似的說。
林靜蹲下湊近攤位細看，圍巾突然滑了下來，她順手往上拽了拽，圍巾穗子卻掃到了李錚手背。兩人觸電般縮回手，耳朵尖都泛了紅。"這參怎么賣？"林靜清了清嗓子問。
李錚臉上泛紅："玻璃罐里三塊，紅綢布包的五塊。"
"價是高點，可這成色值當。"周尚搭腔，偷瞄林靜神色卻看不出端倪。
林靜掂量著挑了兩根紅綢參，兩根普通參，十六塊錢遞給了李錚。李錚開心極了，沒想到自己一開張就賣了一半，來之前害怕自己的東西賣不出去，轉身從竹簍里掏出一包黃澄澄的蘑菇當贈品。
林靜大方地分了一半給周尚。周尚捧著蘑菇直咂舌，這林家兄妹一個賽一個實在，上好的雞油菌說送就送，林靜分起來也痛快。
"拿回去燉豆腐，撒把鹽就夠鮮。"李錚把錢收起來后就撓著后腦勺叮囑。
"謝啦小哥！回頭我們在大院給您多宣傳，保管生意紅火！"周尚笑著擺手。林靜抱著戰(zhàn)利品，嘴角也翹了起來。
回家的路上，周尚和林靜有說有笑，周尚好奇地問：“林靜姐，你有沒有覺得剛剛賣參的小哥有點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呢。”
“是嗎？我沒覺得呀，就是看著挺順眼的，感覺挺實在的?！绷朱o想了想，還是沒印象。
周尚心里明白，越是熟悉的人，反而越不容易注意到對方的長相。
林靜和林家父母相處了這么多年，肯定對他們的長相再熟悉不過了，突然看到一個長得像的人，自然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只是覺得挺有眼緣的。
周尚在大院和林靜道別后，帶著自己買的東西回了家。還沒到家呢，就看到陸誠在門口忙著往家里搬東西。原來是兩家父母寄的東西到了，這倆人還沒結婚呢，周父周母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往這兒寄東西了，這會兒才到。
等忙活完，周尚總算把飯做好了。廚房飄著青椒炒肉的香氣，灶火上的鐵鍋噗噗冒著熱氣。看著被陸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屋子，兩家老人寄來的雜七雜八東西都歸置得明明白白——陸家寄來的紅底牡丹被面整整齊齊碼在五斗櫥上，周家捎來的搪瓷缸子挨個排在玻璃柜里。這么一收拾，原本空落落的客廳頓時有了人氣兒，暖融融的特別有家的味道。
倆人圍著折疊圓桌邊吃邊嘮，炒肉的醬汁沾在周尚米飯上。她正琢磨怎么開口提李錚的事呢，陸誠看她老走神，夾了塊肉放她碗里："怎么了了？忙活一天身子骨累了？"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慌。
"啊？"周尚筷子還懸在半空，料汁滴在桌布上洇開個小圓點。
"跟你說話都不接茬，真沒事？"陸誠早就撂下碗了，飯勺在空碗里當啷轉了個圈。他后仰著靠在木椅上，迷彩背心讓汗浸出深色痕跡，嘴角又繃得筆直。
周尚扒拉完最后一口飯，放下碗時瓷碗磕在臺面上"叮"的一聲。"有樁事兒憋心里，怕說了你當我是瞎尋思。"她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垂到胸前的麻花辮，結婚時染的紅指甲油掉了一半。
陸誠頭回見媳婦這么正經，趕緊收了臉上那點小別扭。他坐直身子，胳膊肘撐在膝蓋上，作訓褲膝蓋處磨白的布料跟著繃緊："你說，我聽著。"窗外的蟬突然噤了聲，屋里老式座鐘的滴答聲格外清楚。他頓了頓又補了句，"我絕對信你。"
周尚把碰見李錚的事兒倒了個干凈。說到左耳后硬幣大的紫紅胎記像朵火燒云："跟林師娘年輕時候照片簡直七分像，特別是那那個鼻子又像極了林師長，活脫脫從老相冊里走出來的。"
"你看啊，"她蘸著茶水在桌面上畫路線圖，"林師長他們都以為孩子當年沒擠上火車，在安徽地界走丟的?？梢呛⒆悠鋵崝D上隔壁車廂了呢？等兩口子折回去找，這不就生生錯過了么？"水漬在桌面上蜿蜒成鐵軌的形狀。
陸誠皺眉，手指無意識摩挲著下巴新冒的胡茬："可當年站臺值班員說，瞧見過帶胎記的孩子跟著個穿藍布衫的婦女往西去了。"他摸指著桌子上周尚的畫說道。
"保不齊就是林師娘剛到站臺那會兒讓人瞧見的。"周尚筷子敲著碗邊，搪瓷碗發(fā)出悶悶的鐺鐺聲，"再說當時車上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立馬就讓乘務員聯(lián)系站臺了，前后腳就差根煙的工夫。就算孩子真沒上車，五歲大的小子哪能那么快就跟生人跑了？"
陸誠不吭聲了。吊扇葉片的影子在他臉上轉圈，忽明忽暗的。想起之前跟林師長聊天時，老首長喝著高粱酒說的那些話——當年他們抱著兩歲的小閨女擠火車，人堆里把五歲的大兒子弄丟了。站臺上有人推搡，林師長手里的閨女摔地上，兩口子光顧著看小的，等安頓好才發(fā)現(xiàn)大的不見了。從報警到折返，統(tǒng)共不到一個鐘頭，孩子就跟人間蒸發(fā)似的。
要真像周尚說的，孩子其實擠上別的車廂了呢？那些說見著孩子跟婦女走的，說不定就是瞅見林師娘牽著孩子進站那會兒！陸誠突然站起來，竹椅子在地板上滋啦一聲響。要不怎么三十來年都找不著人影？檔案室那些發(fā)黃的尋人啟事他見過，照片上的娃娃臉確實更像林師娘，只有鼻子像林師長。
"我知道這都是瞎猜，"周尚說著把碗摞起來，瓷碗相碰的脆響驚醒了窗外的蟬，"可今兒那小伙子真跟林師娘一個模子刻的。我留了他的地址，名兒可能是假的，但地址跑不了。"她轉身往廚房走，"明兒你請個假，跟我走一趟，見了人你就明白了，我不是那種瞎說的人。"
陸誠一把攥住她手腕，常年握槍的繭子硌得她生疼。搪瓷盆里的洗碗水晃出漣漪，映著兩人交疊的影子："我這就去值班室打電話請假。"抓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蹽，軍綠色衣角掃倒了門后的笤帚。
周尚心里石頭落了地，哼著小曲刷碗。
周尚收拾完，也洗漱完，陸誠才回來告訴自己請好假了，本來新婚請假很正常，何況陸誠還有很多年假還沒休，領導也只是打趣兩句就給批了。
晚上兩人躺在床上，陸誠怎么也閉不上眼，一直想著周尚說過的話。
“明天我們先去隔壁市集，我聽說今天還有，我們先去沒看見人再去他家里，就說幫大院軍屬買細參，到時候買幾個寄回家里?！敝苌姓f道。
“我聽我爸說外國現(xiàn)在有一種技術，抽兩個人的血就能檢測是不是親生的，全國北華有一家醫(yī)院能做，到時候讓我爸找關系給他們做，長得再像也得科學檢測之后才能安心?！敝苌锌搓懻\睡不著，又說道。
“謝謝你，周尚。林師長對我很好，師娘也很照顧我，我能被調到這里其實都是師長幫的忙，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報答他們?！标懻\抱緊了周尚，下巴抵在她的額頭。
周尚有些臉紅嘟嘟囔囔說到：“夫妻一體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