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落腳的時候,腳底的觸感就像是壓在了一層軟棉花上,虛晃晃的,格外不真實。
而眼前的景物此時也變得有些飄忽,腳下的路,眼前的樹,都像是水里的倒影一樣,
我動一下,它們就跟著飄蕩一下。離樹越來越近,借著月光,
我就看到樹身上涂了一層膠脂樣的東西,之前我看到的滑膩光澤,就是由它們反射出來的。
眼前這棵樹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個年頭,樹干粗得嚇人,大片樹根拱出地面,
朝著四面八方蔓延,而粘在樹身上的那些油脂則順著樹皮慢慢流了下來,
一直浸到了根系附近的土壤里。如今我離它只有不到兩米的距離,
就看到正前方的一片膠脂正在輕微顫動,一下急,一下緩,在膠層下,
似乎藏著一顆勃勃跳動的心臟。眼看著就要走到老樹跟前的時候,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呼喊聲:“誰讓你們提前進去的!”我動了動眼睛,
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就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正站在老樹后面,
他瞪著一雙眼睛朝我和魯老板這邊看,眼神里全是怒氣,像要一口把我們吃了似的。
我朝著他張了張嘴,可還是說不出話來,他猛地皺了一下眉頭,
隨后就朝著我們兩個沖了過來。他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我面前,
沒等我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呢,就感覺腹部一沉,接著就被他撞倒在地。
這家伙看起來像個長年吃不飽飯的乞丐,可身上的肉卻硬得很,力氣也超乎想象的大,
我被他撞了這一下,就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倒地以后就不停地咳嗽。
不過說來也怪,被他撞了這么一下之后,我又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了,
地面上傳來的觸感也變得非常真實,完全沒有了之前那種軟綿綿的感覺。
在我倒地的時候,魯老板也被我給摔了出去,我一邊咳嗽,一邊朝他那邊看,
就看到他面朝下趴在地上,動都不動一下。乞丐快速跑到魯老板跟前,
仔細看了看魯老板的情況,隨后就皺起了眉頭:“看著年紀不小了,
身上怎么一點修為都沒有?”說完,他就將魯老板扛在肩上,又回過頭來拉上我,
朝著田地方向跑。一邊跑,他還時不時地朝老樹所在的方向看看,我看到他滿臉愁容,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進了田間的坎道以后,他就猛地加快了速度,
我?guī)缀跻瓷纤辛獠拍芨纤牟椒ァR浪缟犀F(xiàn)在還扛著魯老板呢,
那可是兩百多斤的肥膘,我之前背著魯老板的時候,別說是跑了,
就是走快點都覺得非常吃力,再看眼前這個乞丐,奔跑的時候腳步輕盈無比,
似乎完全感覺不到肩上的重量。他拉著我一路瘋跑,最后來到了田邊的一座小土房。
這座土房應該是新建不久,墻面上的土還帶著一點潮氣。進門以后,
他就將魯老板放在了床上,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剝開糖紙,將它塞進了魯老板的嘴里。
魯老板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身子猛地顫了兩下,乞丐皺了一下眉頭,
接著就朝著魯老板的脖子上拍了一下,魯老板立刻安靜下來,沒過幾秒鐘就打起了呼嚕。
還能打呼嚕,就說明魯老板沒什么大問題,我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下了一半。
在這之后,乞丐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朝我揚了揚下巴:“這玩意兒味道很差,
忍著點。”當時我的腦子里懵懵的,也沒多想,就剝開糖衣,
將那塊看起來很像奶糖的東西塞進嘴里。起初我以為那就是一塊奶糖,
可當它和我的口水接觸以后,立刻散發(fā)出了極其強烈的苦腥味,這股味道先是彌漫到舌根,
又快速侵入了我的五臟六腑,讓我直犯惡心。我當時就想把它給吐了,
可那個乞丐好像早料到我要干什么似的,我剛有這種想法,他就朝我擺了擺手:“別吐!
這可是寄魂莊的守陽糖,貴著呢!”我皺著眉頭看他,他也眉頭緊蹙地盯著我,
過了好半天,他才問我:“你們是哪個宗門的,怎么提前入陣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我一時間沒回過神來:“什么……什么意思?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們不是來破陣的嗎?”我一頭霧水:“破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非常疑惑地看著我??偸沁@么被人盯著看,
弄得我心里很不自在,于是我就將視線轉移到了魯老板那邊。過了一會,
他又問我:“你是哪個宗門的人?”我撓了撓頭:“啥意思?
”他換了一種問法:“你們倆到底干什么的,到這來做什么?”我看了看魯老板,
又看向了他:“我們是家具店的,路過馬步屯,想去吃炒雞,可半路上車壞了,也不是,
半路上遇到了臟東西?!碑敃r我心里亂七八糟的,
也不知道該怎么陳述之前發(fā)生的那些事,就知道車子壞了,后來還碰見了臟東西。
聽到我的話以后,他顯得非常煩躁:“那你自己說,你是怎么到樹跟前的?
”我說:“我們的車子在半路上拋錨了,魯老板又發(fā)高燒,我就想帶著他進村,
找個大夫給他看病。走著走著,就看到那棵樹出現(xiàn)在了前面……”“扯雞毛呢!
”他很不耐煩地將我打斷:“說瞎話也不過過腦子!”他說話的語氣相當不客氣,
我聽在耳朵里,煩在心里。當時我心里頭的感情很復雜,有點后怕,又有點生氣,
可有氣也不敢發(fā),我算是看出來了,眼前這乞丐怕不是一般人,咱可惹不起。
每次我心亂如麻的時候,胸口就發(fā)熱,這次也是一樣,胸口上火燒火燎的。
乞丐突然站起來,將一只手掌按在了我的胸口上,片刻,
他又抬起頭來問我:“你是仉(zhǎng)家的人?”聽到他的話,
我不由地驚了一下,立即問他:“你說的是張,還是仉?
”雖說魯老板他們平時都叫我“張若非”,可我早年其實姓“仉”,
只不過在九歲那年改了姓氏,如今除了我嬸子,幾乎沒人知道我的本姓。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越看越覺得陌生,我可以確定,
過去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時候他又變得不耐煩了:“你別在我這裝傻充愣。仉,
一個單立人,一個幾,聽明白了嗎,我說的是仉,你們老仉家的仉。你是仉家哪一脈的,
到這來干什么,誰請你來的?添亂嘛這不是!”這人說話莫名其妙的,
讓我本來就亂七八糟的心情變得更亂了,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就這么愣愣地看著他,
沒有回話。他見我半天不回話,就伸出手來,先用食指頂住我的脈搏,
又將大拇指按在我的手背上,過了片刻,他才氣沖沖地對我說:“除了老仉家的人,
誰會在自己身上種下這么多煞氣?”我掙開他的手,迷迷糊糊地問他:“你認錯人了吧?
我從來沒見過你啊?!彼莺莅櫫艘幌旅碱^:“沒見過我才怪了,
去年我在你們老仉家待了一整年,你怎么可能沒見過我?我告訴你,別跟我這玩花的,
你叫什么名,是仉家哪一脈的?”“我本來叫仉若非,
”我回應道:“不過九歲以后一直跟著我二叔生活,當時就隨了他家的姓,改姓張了。
”他眉頭先是緊緊皺在一起,接著又慢慢舒展、舒展,
最后露出一臉驚奇的表情:“你二叔姓張?”當時他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
我總覺得有些怪異,具體說不上來心里是什么味道,就是感覺他這話說得特別刻意,
就好像是預先準備好了臺詞一樣。我說:“我二叔和我其實沒有血緣關系,
因為早年我爸和他常在一起研究把式,兩個人關系特別好,
我從小就管他叫‘二叔’……”我這邊正說著話,乞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用力朝我這邊湊了湊,仔細看了看我的手掌,又死盯著我的臉,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那樣子活脫脫見了鬼一樣,我被他盯得心里發(fā)慌,趕緊將臉扭到了一邊。過了一陣子,
他又抓起了我的手,仔細看了看我那布滿老繭的掌面和手背上的五個硬疙瘩,
然后問:“你練過把式?”這一次,我點了點頭。他又問:“練得什么?
”我過了好半天才回應:“就是……小時候練過戳腳翻子,十一二歲的時候,
又練了鐵線拳?!彼蝗蛔兊眉悠饋恚骸罢l教你的?
”我渾渾噩噩地回應著:“戳腳翻子是我爸教的,
鐵線拳是我二叔……”沒等我說完,他就急慌慌地將我打斷:“你父親是不是叫仉豐羽?
你說的那個二叔,是不是你爸的把兄弟,叫張祖業(yè)?他們兩個呢,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這一下徹底把我問懵了,他說的全都對,可我爸在十年前就失蹤了,
我二叔也在幾年前死于一場車禍,而且看他說話時那副焦急的樣子,
好像和我爸以及二叔有著很深的淵源??杉热粶Y源深厚,
為什么他又不知道我爸早已失蹤,不知道二叔已經去世,還問我他們在哪。
我腦子里完全就是一鍋粥,又是半天沒說話,他顯得非常著急,
用力晃了晃我的肩膀:“他們到底去哪了?”被他這么一晃,我也清醒了一些,
稍稍沉思片刻之后,我還是回應了他的問題:“我爸在十年前就失蹤了,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二叔他……三年前就過世了。”十年了,父親一直杳無音訊,
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消失,雖說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眼前這個乞丐到底是什么人,
但我總覺得,也許他知道我父親失蹤的原因,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聽到我的話,
他瞪大了眼睛:“二哥死了?他怎么死的?”我說:“車禍。
”他愣了愣才開口:“車禍?”我點頭:“車禍。”他背著手,
在我面前焦躁地踱起了步子,一邊走,嘴里還一邊說著:“怎么可能呢,這怎么可能呢?
車禍?不對勁,肯定不是車禍。”我梗了梗脖子,試探著問他:“你認識我爸和我二叔?
”他這才停了下來,先是盯著我看了一會,又湊到我跟前,對我說:“我叫孫傳勝,
你應該聽說過我吧?”這一次他說話的時候,眼神中帶著某種期待,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見我搖了搖頭,他眼神中的光芒就暗了下去,
嘴上卻說著:“你爸、張祖業(yè),還有我,我們當年是最好的兄弟。我是你三叔?。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