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倫說,若我見到你,事隔經(jīng)年,我如何與你招呼,以眼淚,以沉默。我看著他,
極其困惑,追溯模糊混亂的記憶,想弄明白這個十年不見的男人,怎么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
我的病床旁,無果。車子在風(fēng)里,如箭般飛射,白云蔓延的天空,極像浮冰碎裂的海面。
路人仰頭,瞪大眼睛,張開嘴巴,從喉嚨里吼出驚惶破碎的音調(diào),我記得這些,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跟老式黑白電視機(jī)上,突然閃現(xiàn)的密密麻麻的雪花點(diǎn),無從探知。
喬大松的英俊帶點(diǎn)貴族氣質(zhì),額頭飽滿寬闊,眉毛不濃不疏,黑亮修長順滑,
眉頭離眼很近,以極細(xì)小的弧度往上揚(yáng),接近眉尾處稍稍往下挑出眉峰,棱角分明,
器宇不凡。他的眼睛是墨黑色的,眼神深邃,眼部下方有臥蠶。嘴唇輪廓清晰,下巴略方,
顯得陽剛英氣,堅毅果敢。五官仍是記憶中的五官,但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
眉眼間淡淡染上一層歲月的風(fēng)霜,讓他更有味道和吸引力。
從一個青澀的男孩一下子蛻變成一個成熟男子,渾身上下都在散發(fā)著雄渾的男性氣息。
“頭還痛嗎?”他伸出一只手來摸我的腦袋,我本能往外側(cè)開身子,躲過他的碰觸,
順便抽回他握著的手。他眼里的光驟然暗淡,片刻又恢復(fù)如初?!安徽J(rèn)得我了?
”他微微挑眉,“是變了很多。”頓一頓,又道,“言蹊,你一點(diǎn)都沒變,
跟十年前一個樣子?!睂τ谒恼f法,我不敢茍同,
長在四月的桃子會和掛在七月枝頭的桃子一個樣嗎?
五十萬年前生活在BJ周口店的直立人會和二十一世紀(jì)的現(xiàn)代人一個樣嗎?
我們可以否定愛情的虛無,生命的無常,但不能漠視時間的魔力。所以,我輕蔑地笑了笑,
并挪開眼睛,不再看他。喬大松的目光牢牢吸附在我臉上,仿佛貪婪的秋蚊子在吸血,
這讓我很不舒服,我不滿地皺皺眉頭,用得以保存完好的右手,揮了揮他的目光。
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我還恨不得他的眼睛長在我臉上才好呢。腦子仍有些昏沉,
我記得自己叫什么名字,認(rèn)得喬大松,還清楚地知道今天是星期六,
下周一上午要給大二上兩節(jié)管理會計的課,看來,腦子沒有震壞?!澳闶钦l?
”我重新看住他,輕輕問,看見他灼熱的眼神帶上狐疑,“我又是誰?”我繼續(xù)問,
他狐疑的眼色轉(zhuǎn)為震驚。我清淺一笑,說,“裝失憶裝得像不像?”他眸光閃幾閃,
溫潤有力量的手掌又想落到我頭上?!澳氵@個老喜歡揉我腦袋的習(xí)慣,可得改改。
你這個老喜歡揉我腦袋的習(xí)慣,可得改改。還有我的手,你趁我昏迷不醒拽著不放,
你這種行為很惡劣?!蔽抑浦顾?。“為什么?”他明知故問?!按騻€比方吧。
三歲的小屁孩光屁股腚子滿世界跑,會讓人覺得可愛,換成三十歲的大老爺們也那個啥,
會讓人覺得他神經(jīng)有毛病?!薄澳氵@個比方打得很爛。”他不買賬。
“意思表達(dá)清楚就行了,就是什么身份干什么事,很多年前你教我的——我手機(jī)呢?
”我用右手支撐著坐起來,同時射出凌厲的眼光凍住了喬大松伸出來扶我的,
蠢蠢欲動的手?!澳闼臀襾淼尼t(yī)院?”“是,我在現(xiàn)場。”“真的很感謝,
有沒有其他人受傷?”“你受傷最嚴(yán)重,其他人皮外傷?!蔽宜梢豢跉?,不管怎樣,
沒出人命就是不幸中的大幸。鑒于我目前這種情況,我必須得打幾通電話。
眼睛在病床周圍仔細(xì)搜索,來回幾遍,不見手機(jī)蹤影。才后知后覺想起,
手機(jī)被我夾在安置于車子上的,某寶買來的九塊九倆包郵的手機(jī)架里。瞧瞧我自己的樣子,
大致能推斷出落在車上的手機(jī)兇多吉少?!坝梦业陌伞!蔽覜]有客氣,
本想第一個電話打給石浩然,此念剛起,便被我扼殺了,用前男友的手機(jī)打電話給現(xiàn)男友,
直覺隱患無窮。憑著指尖依稀的記憶,我給楊七七打電話,撥出十通電話,
十通電話均打到了陌生人處,我訕訕地道了十次歉,訕訕地把手機(jī)還給了喬大松。
楊七七一直對我記不住她的電話號碼,只記得石浩然的電話號碼,頗有微詞,
說是我重色輕友的鐵證?!澳阌袟钇咂叩碾娫拞??”我不抱希望地問?!皼]有,
有莫星潭的?!彼懔耍@對夫妻這次鬧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嚴(yán)重。
“為什么不直接打給石浩然?我沒記錯的話,他是你男朋友吧?我有他號碼。
”十年間,我對他的事一無所知,他對我的事,倒知道得挺多的?!澳憧梢宰吡?。
”我冷淡地下驅(qū)逐令。喬大松不但沒有如我所愿離開,反而前傾身體,
極大地拉攏我與他的距離,雙手合攏,擱在分開的雙膝間,盯住我,
柔聲道:“你不打沒關(guān)系的,剛好我已經(jīng)給他打過電話了?!薄罢l?”“你男朋友。
”“你說什么了?”“說了我該說的?!薄澳敲矗憧梢詽L了。
”喬大松混不在意,微微一笑,換個姿勢,身體往后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
雙手插進(jìn)褲兜,淡淡道:“不敘敘舊嗎?”我揉額角,躺倒,閉眼,
有氣無力道:“你走吧,我要安靜會?!薄薄把怎?,你還好嗎?是不是不舒服?
”沉默了一會兒后,他說,聲音又關(guān)切又溫柔,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拂在我臉上,
我記得以前他的臉皮沒這么厚的。倘若下一秒他敢把爪子伸到我臉上,或頭發(fā)上,
或我身體上任何一個部位,我一定要賞他一耳光。但他沒有。我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一會是車子凌空飛起的畫面,我懸著心等車子墜落,但它好像長出翅膀,
飛個沒完沒了,我的恐懼因此越來越深,一會是喬大松溫情抱住由歌的畫面,
臉朝我的由歌比一個很二的V字,用唇語挑釁地說,喬大松是屬于我的,只要我愿意,
誰都搶不走他,你也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