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艾沉難過的事情終于還是來到了，那就是她的長跑。體育老師讓體委通知，
前幾周沒有長跑的人，中午得去補考。她想到這件事，就覺得自己快要昏倒。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的祖先應(yīng)該也是熱愛并且擅長自由奔跑的動物，怎么到了現(xiàn)在，
竟然變成了她這個樣子。艾沉真是想也想不明白。她曾經(jīng)看到一本書上寫著，
冬天的夜晚是怪物，夏天的夜晚是情人，三月的夜晚是慰藉。她想她此刻，
站在深紅色的操場跑道上，唯一能聯(lián)想到的詞語，就是冷，而且還是又餓又冷。
老師全副武裝站在一邊，“你沒有和同學(xué)一起來嗎，不需要人帶？”艾沉只回答說，
“沒有?！睕]有同學(xué)一起來。計時開始。艾沉一會兒迎著風(fēng)跑，一會兒背著風(fēng)跑，
覺得自己的腦子時而暈眩，時而清醒。體育老師說跑步的時候想些事情，開個小差，
效果會好很多。艾沉就東想西想，可是視線總是離不開腳下的跑道。
她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真的跑不動了，雙腿已經(jīng)漸漸脫離了她的控制，
變成了單一的、重復(fù)的機(jī)械運動。要怎么繼續(xù)跑呢，在一條荒無人煙的道路上。
終點---艾沉想要看到終點。如果可以看到眼前清晰的白線，
看到自己距離漫長痛苦的結(jié)束又近了一步，想必就會有更大的勇氣和動力了吧。
思緒紛繁，好像秋冬時分落下的梧桐樹葉。金黃的，偶爾還能看見一絲酸澀的綠。
還有最后一圈。過了一半的一半。視線不經(jīng)意瞥到，跑道的外圍，
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那個人？他怎么也在這里？他應(yīng)該也是來，補上成績的吧。
那為什么不去跑，反而一直看著她呢。艾沉感覺到自己的速度越來越慢，
若是讓一個精力充沛的人和她并肩，恐怕她連對方走的速度都比不過的吧。
干脆停下算了，她有一個瞬間這樣想著，卻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不可以啊，
都努力跑了這么久，不可以放棄，至少不能在他的注視下。于是，
她沉浸在自己拓寬到無限大的思緒之中，回想起開始跑步之前，老師向?qū)W生提議的，
在跑步的時候可以東想西想，那樣比較不會累。騙人的吧，真正開始跑步之后，
艾沉唯一能堅持想著的，就只有自己在跑步這件事而已。可是他那樣看著她。
艾沉跑步太久，大腦有些放空，視線于是便放肆地追尋著對向而來的目光。
時間會忽然加速，奮力邁著它數(shù)不清的腿，趁人不備走上很遠(yuǎn)很遠(yuǎn)。
至少對于艾沉來說，的確如此。時常，在她還沒有理清事情如何發(fā)生之前，事情便已經(jīng)發(fā)生，
并朝著未曾期許的方向不停地走著?！靶〕?，我覺得灰姑娘見到心上人的時候，
表情應(yīng)該有驚喜，有害羞，可是害羞應(yīng)該被壓抑住些。我好像不太能掌握，
你幫我看看我演得好不好吧?！薄靶〕粒形缰挥形液秃骼飳?，沒有別的人，
好無趣的喲。你來陪我吧，就在邊上看著我好不好?！薄靶〕粒易蛱焱砩辖拥酵ㄖ?，
我下個月要去市里參加長跑比賽。到時候你來看我，為我加油好嗎？
”艾沉總是懵懵懂懂地答應(yīng)著，沒有過分熱情地回應(yīng)?？墒前撩看慰吹竭@個女孩兒，
微微抿著嘴，兩邊臉頰的酒窩深深陷進(jìn)去的模樣，就覺得她真的是很可愛。
為什么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呢。李茵茵比賽的那一天，是個陰天，風(fēng)很大。
艾沉心里擔(dān)心著這樣的天氣狀況會影響運動員的發(fā)揮。李茵茵在場地中間熱身，
白色的號碼牌別在她的背上，和黑色的運動衣彼此對立，
兩個顏色似乎都在不滿對方與自己的融合。而這時距離比賽還有一些時間，
因而還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走近李茵茵，和她打招呼，為她加油打氣。
最后輪到李茵茵上場的時候，她深呼了一口氣，顯得有些緊張，有些不自然地笑著，
對眾人說道，“祝我好運吧。”觀看長跑比賽，是一件不費力卻也費力的事情。
艾沉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眾人不斷地你追我趕，看到有些體能驚人的選手，
從開始就在全力加速。觀眾不必親自出力，可總也免不了為自己正在比賽的好友捏把汗。
而艾沉，她坐在看臺上，踮起足跟，雙手握拳，卻不自覺自己的這些滑稽動作，
專心致志地關(guān)注著比賽動態(tài)。剛開始的時候，李茵茵排在前三的位置，
后來漸漸被人趕超。過了一會兒，她又重新跑回自己原來的位置。他們就這樣前后變換著，
滿眼都是陌生人的背影。每次有選手跑到終點線附近的時候，
觀眾席中便會有一批人前前后后站起來，大聲喊著他的名字。
李茵茵第一次跑到他們跟前時，艾沉也跟著許許多多的人吶喊。最初，她還有一絲羞怯，
可想到鼓勵的聲音會帶來力量，便同其他人一道，雙手做了小喇叭，為她助威。最后，
所有人的聲音，都淹沒在人群里。他們看到的李茵茵，臉色微微泛白，
甚至沒有對著觀眾席的方向稍側(cè)下臉以示意自己聽到了眾人的加油。再跑到這個地方的時候，
許多人按捺不住，從看臺上離開，不顧維持秩序的人阻攔，伸長了脖子，
喊到血色騰騰升到臉龐。艾沉站在許多人后面，
使勁兒踮起腳來想最快看到李茵茵沖過終點線，為她鼓掌。
最先跑到終點線的女生似乎是體力消耗太大，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醫(yī)護(hù)人員連忙抬著她去了醫(yī)務(wù)室。艾沉看著這一幕，忽而想起自己跑步的時候，
有一雙眼睛始終追隨著。那天，等到她跑過終點線，登記過成績之后，她再回過頭去，
卻已經(jīng)找不到他的身影。最后，李茵茵是第三個跑過終點線的人，她累得幾乎站不住。
艾沉被層層的人擠在外頭，手上的水還沒來得及送出，李茵茵就已經(jīng)接過了別人的水。
雖然臉色不好看，可是她笑的樣子在艾沉看來依舊美麗，那是自信的、開朗的，
對一切充滿希望的。艾沉站在圈外，看著眼前人聲鼎沸，手里緊緊攥著水瓶。而后，
有些突然地，艾沉對眼前的幾個人說著，“抱歉，讓我過一下。
”最終費力地來到李茵茵的面前，認(rèn)真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恭喜你。
”李茵茵看著她，笑容依舊。
頭頂?shù)奶炜詹粫驗槭裁慈说那榫w而相應(yīng)變得明媚或者陰沉。云層就是云層，
消散、積聚，最后再一次消散。眼見著天色越來越糟時，眾人心中的情緒也只能暫時壓制，
像受到驚動的湖水那樣，以圈圈漣漪的姿態(tài)越走越遠(yuǎn)。李茵茵的父親開著車，
在場地附近等著她，向眾人說了再見之后，大家也就不再逗留。艾沉也是，
雖然想和李茵茵說些話，可是也知道她需要休息，便不再耽誤。雨開始落下的時候，
艾沉剛好走到大門的位置，聽著頭頂?shù)乃芰吓癜l(fā)出細(xì)碎的、沉重的聲音。
好像小鳥在用它細(xì)巧的喙，輕輕叩著盛滿了水的鐵桶。艾沉聽到熟悉的聲音喊著自己的名字，
便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是李茵茵，她撐著傘，站在艾沉面前，
此刻已經(jīng)松開綁著的馬尾，頭發(fā)軟軟地散開。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
有幾根頭發(fā)貼在她的臉頰旁，她說，“陪我走一會兒吧，小沉?！迸艿郎弦呀?jīng)沒有別人。
“還記得長跑考試嗎？那個時候我在班級里跑了第一名?！薄坝浀?。”不僅如此，
艾沉還記得她跑回來時，渾身都像在發(fā)光?！澳悄氵€記得陳喻嗎，
他跑到一半就停了下來，那個時候有很多女孩兒在笑。”李茵茵沒有等艾沉回答自己，
就接著說道，“他看上去總是那個樣子，好像對什么都不上心似的。可是啊，
我覺得這不是他真正的樣子?！崩钜鹨鹣襁@樣摘掉身上的光圈，
坦然吐露關(guān)于那個人的心聲，沒有羞怯，只是看著艾沉，渴望一個答案，
“我可以喜歡他的吧，艾沉?！边@樣小心詢問的模樣，像個朝母親撒嬌的孩子，
用最最打動母親的稚嫩嗓音說著，自己想要吃一顆糖果，因為摔傷的膝蓋，很疼。
雨水落下的聲音忽然不再能夠入耳了，艾沉所能聽到的，是自己的心跳。
腦海中也隱約出現(xiàn)了曾以為是巧合的畫面，陽光的女孩兒，目光不在王子，而在旁人。
咚咚，咚咚。不知道哪里裂開了一道口子?？傊业男陌。?/p>
不要再那樣用力地跳動了吧。你揪的我，渾身都疼呢。艾沉看著她耳鬢一顆雨水，
從發(fā)梢落到肩上，很快暈開，結(jié)巴地回答，聲音仿佛不是從自己的喉頭發(fā)出，
而是從這世界另外一個遙遠(yuǎn)的角落，“可…可以的吧?！敝皇窃谡f出肯定答案的一瞬，
好像丟了什么似的?！罢婧冒?，小沉?！崩钜鹨饘阄⑽⒎诺停钤诩缟?，笑起來，
“你的名字里有個沉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