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熔金,將國際幼兒園門前精心鋪設(shè)的彩色軟膠地面染得一片暖融。放學(xué)的喧囂聲浪裹著稚嫩笑語一波波涌出雕花鐵門。衣著考究的家長們翹首以盼,目光在涌出的小小身影中急切搜尋,直到牢牢牽住自家孩子的手,臉上才綻開滿足的松笑。空氣里彌漫著點心甜香、兒童沐浴露的清新,還有屬于這個階層的、無形的安心感。
然而僅僅一墻之隔,園長辦公室內(nèi),空氣卻沉滯得如同凝固的膠體。厚重的胡桃木辦公桌橫亙在蘇晚晴和園長之間,像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園長姓李,一位鬢角已染風(fēng)霜的女士,保養(yǎng)得宜的雙手交疊在光潔的桌面上,指尖無意識地相互輕叩著,透露出內(nèi)心的為難。她的目光落在對面蘇晚晴蒼白的臉上,又迅速滑開,仿佛那蒼白灼痛了她的眼睛。
“蘇女士,我非常理解您作為母親的心情,”李園長的聲音低沉而克制,帶著一種職業(yè)化的、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的溫和,“安安是個非常安靜的孩子,從不打擾別人?!彼D了頓,指尖敲擊的頻率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但熊貓的定位,您是了解的。我們強調(diào)素質(zhì)教育的全面發(fā)展和群體融入……安安她,目前的狀態(tài),確實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蘇晚晴猛地抬起頭,聲音像繃緊的琴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個精心修飾過的詞匯,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連日來勉力維持的鎮(zhèn)定。她眼前閃過那些投訴家長的郵件截圖,冰冷的文字堆砌著對“干擾課堂秩序”、“影響我家孩子專注力”的指控?!八皇切枰獣r間適應(yīng)!她只是…方式和我們不同而已!”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試圖用這點痛楚壓下喉嚨里的哽咽。
李園長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無奈和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皶r間,我們給過了,蘇女士。一個學(xué)期了。老師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引導(dǎo),去創(chuàng)造環(huán)境。但現(xiàn)實是,其他孩子的學(xué)習(xí)進(jìn)度、課堂氛圍,確實受到了影響。家長們集體的意見……”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更為沉重,“這不僅僅是安安的問題,更是我們幼兒園對全體孩子和家庭的責(zé)任?!?/p>
她拉開抽屜,取出一張印刷精美的宣傳冊,輕輕推到蘇晚晴面前。封面上,幾個笑容燦爛的孩子圍著一個老師,背景是色彩格外鮮艷、線條格外簡單的教室?!俺俏鞯募t太陽幼兒園,您或許聽說過?他們在特殊教育方面經(jīng)驗豐富,環(huán)境也更…適配安安目前的需求。轉(zhuǎn)學(xué)過去,對安安、對我們園,可能都是一個更合適的選擇?!?/p>
“特殊學(xué)校?”蘇晚晴盯著那過于鮮艷的封面,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從腳底迅速蔓延至全身。那三個字像沉重的枷鎖,要把她的安安永遠(yuǎn)釘在一個“不同”的標(biāo)簽上。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銳響?!安?!我的女兒不需要去什么‘特殊’的地方!”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倔強,“她只是需要被接納!在一個普通的地方!” 胸口劇烈起伏著,她抓起桌面上那張薄薄的退學(xué)申請表,指尖冰涼?!拔颐靼琢恕J掷m(xù),我現(xiàn)在就辦?!泵恳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石頭,堅硬而沉重。
走出那間彌漫著消毒水和沉重抉擇氣息的辦公室,蘇晚晴的腳步有些虛浮。外面放學(xué)的人潮已經(jīng)散去大半,寬敞的走廊顯得格外空寂。她的目光穿過稀落的人群,急切地搜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
安安就在那里。
她安靜地坐在走廊盡頭一張為等待家長而設(shè)的矮凳上,小小的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個孤獨的、設(shè)定好程序的玩偶。她穿著和其他孩子一樣的熊貓園服,小小的藍(lán)色書包規(guī)矩地放在并攏的膝蓋上。然而,周遭的一切喧鬧、色彩、流動的人群,似乎都與她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厚厚玻璃。她的視線空洞地落在大廳角落一盆巨大的綠植上,仿佛那交錯的葉片里藏著一個只有她能解讀的神秘世界。幾個穿著同樣園服的孩子追逐笑鬧著從她身邊跑過,帶起一陣風(fēng),吹動了她額前細(xì)軟的劉海,她卻連眼睫都沒有顫動一下。那份置身事外的沉寂,在幼兒園充滿生機的背景音里,顯得如此突兀而刺眼。
蘇晚晴的心口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的鈍痛瞬間彌漫開來。她快步走過去,蹲在女兒面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而溫暖:“安安,媽媽來了!今天在幼兒園開心嗎?”她伸出手,想理一理女兒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安安依舊沒有看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白皙的小臉上投下兩彎淺淺的陰影。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宇宙里,對母親的聲音和觸碰毫無反應(yīng),只有搭在書包帶子上的幾根手指,極其輕微地、無意識地捻動著柔軟的布料。
“安安?”蘇晚晴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指尖停留在女兒頰邊,不敢再進(jìn),也不敢退。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帶著一陣風(fēng)沖了過來。
“晚晴!怎么樣?談完了嗎?”是任雯。她穿著一身利落的西裝套裙,顯然是直接從公司趕過來的,手里還拎著一個印著卡通圖案的紙袋,里面散發(fā)出誘人的奶油香氣。她一眼就捕捉到了蘇晚晴臉上尚未褪盡的蒼白和眼底極力壓制的紅痕,又看了看雕塑般安靜無聲的安安,立刻明白了八九分。
“安安寶貝!”任雯瞬間切換了語調(diào),帶著夸張的、哄孩子特有的活潑,在安安面前蹲下,變魔術(shù)似的從紙袋里拿出一個做成小熊形狀的精致小蛋糕,遞到安安眼前晃了晃,“看雯姨給你帶了什么?香噴噴的熊熊蛋糕哦!我們安安最喜歡的草莓味!”她試圖用蛋糕鮮艷的顏色和香甜的氣味吸引安安的注意。
安安的視線依舊固執(zhí)地停留在那盆綠植上,仿佛小熊蛋糕只是一團模糊的空氣。任雯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來,把蛋糕塞到安安的小手里,然后伸出手指,輕輕去撓安安的下巴,模仿著逗弄小貓小狗的樣子:“小安安,笑一個嘛?給雯姨笑一個好不好?嘿…嘿…咯吱咯吱……”她的動作輕柔又充滿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