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你想太多了。”馮然努力維持淡然的表情,“我只是例行詢問,不然問什么呢?就跟見面問吃了嗎一樣?!?/p>
馮雨壓根不聽,緊緊盯住親姐:“你每次都要問兩三遍!你干什么?。磕悴皇切“酝鯁??怎么會被人欺負?”
家里母女三個開玩笑,老媽是大霸王,大女兒是小霸王,小女兒是個最難治的,倒反天罡的老霸王。
“我說,沒有!聽清楚了嗎?”馮然呼吸猛地粗了些。
馮雨氣急了問:“為什么要欺負你?憑什么欺負你?”
“別說了!煩死了!”馮然吼道。
往常姐姐一吼煩死了,妹妹立即就安靜如雞,這回卻不一樣,馮雨飆出了淚花:“媽呢?媽知不知道,她……”
還沒正式滿18歲的小孩說到一半卡殼了……她姐念高中,親爸沒了,家里還背了債,她那時候還很小,不知道是不是嚇住了,經常生病,媽帶著她要跑醫(yī)院,還得照顧她吃喝,管著家里田里地里,想著還債,根本顧不上在縣城讀書的姐姐……小孩的淚流得越發(fā)寬了。
“你行了啊,別哭了,趕緊休息一下去上晚自習,別自己腦補了?!瘪T然兇了兩句,也實在說不出安慰的話,只好繼續(xù)假裝她妹的揣測錯誤,拎著空行李箱就走。
馮雨憋著眼淚,看著親姐漸漸走遠,猛地一抽,又趴在石桌上悶頭哭了一通,腳邊一大堆的水果零食也不可避免地沾了幾滴滾燙的眼淚。
馮然坐著公交車回市里,一路上風吹得腦袋疼。
為什么欺負她?
因為她好欺負啊。
爸爸死了,媽媽管著妹妹,要種地要掙錢要還債,從沒有出席過任何一次家長會,甚至沒去學??催^她一次,連注冊報名也是獨自一人,她當時身上常年兩套換洗的衣服,又窮又土。
當然,正常人才不會管你到底有沒有爸,甚至沒爸還會同情你,但正常人是不會霸凌的。
會霸凌的人,不是正常人,是變態(tài)。
變態(tài)最懂篩選人群中好欺負的綿羊了。
停!馮然向自己發(fā)號施令,不能再想了,她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她現在,可以很好地保護自己,甚至保護母親和妹妹。
馮然又想,下次真的不用再問馮雨那樣的問題了,她妹妹比她聰明多了,學習那么好,怎么也不至于落到她的地步,哪怕是沖著成績,老師也不會不管的。
周一開始,周而復始的工作也重新開始。
又一個周四,馮然和親媽視頻,李小滿笑著展示自己已經完全消腫的手腕,說現在一切都正常了。
“那你也不要又狠起來不要命地干活,不然傷到身體,不僅花錢,還耽誤其他活?!瘪T然叮囑。
李小滿沒吼,乖乖答應:“好好好,我肯定注意休息的,馬上就要插秧了,不能耽誤的?!?/p>
“到時候跟我說,周末我回家?guī)兔??!瘪T然眉頭一皺,又叮囑。
李小滿還是笑著答應。
母女倆難得和諧愉快地結束了通話。
一切恢復正常了嗎?
并沒有。
馮然只覺得自己快瘋了,因為她現在處于非正常狀態(tài)。
最難熬的是晚上。
白天要上班,要跟同事、客戶溝通交流,她必須保證狀態(tài),強行裝出一副或云淡風輕或專業(yè)干練的姿態(tài)。
但下班之后,回到自己的出租房,隨意對付了晚飯,賴在沙發(fā)或者床上無所事事地放空,恐懼和煎熬就會順著每一處的縫隙涌出聚集,直到緊緊纏裹住她。
這時的馮然,完全失去了任何行動能力,她只能癱軟在原地,眼睫毛不安地顫動著,卻連呼救都做不到。
她想不通,幾年前到底是為什么對王儲鑫動的心,又是怎么樣的腦子從未察覺他是個……那樣的人。
但最令她恐懼的是,自己被別人稱量出的價格,只有八萬八。
她只值八萬八嗎?她這么廉價嗎?
馮然當然清楚,如果一直代入王儲鑫的價值觀,說明她自己本身也是個會對人稱量定價格的爛人,但她沒辦法不在意,那是一個在她生命里出現了五年之久,做過極其親密的事,分享過無數生活和喜怒哀樂的人,這樣一個人,說她只值八萬八,她憤怒又傷心,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排解了。
更無力的,是她的確沒有多少積蓄,也沒有多少本事。
她當年的高考分數只過了三本,能上的大學都很貴,家里又窮,她性子也執(zhí)拗,即使親媽說要借錢讀書,到底沒答應,跟著村里人去外面開始了打工生涯,先在外省待了有三年,后來遇到李小滿生病,馮雨急得大哭給她打電話,她就又回來了老家這個四線城市,在市里打工,時不時地回家?guī)蛶兔Α?/p>
她做過很多很多的工作,光是餐廳服務員就干過許多店,超市收銀員、陳列員也干過,面包店學徒也干過……也進過廠,無一例外卡著沒有大學文憑,壓根就看不到任何希望。
最后成了銷售,也吃了很多苦頭,學了不少東西,提成拿到過一些,又是卡在學歷上,寸步難進,一直做著基層的工作。
不少人建議過她提升學歷,搞一下成人自考,可是有限能選擇的那幾項,她不感興趣,也沒信心學好,更關鍵是那東西一點也不便宜,而且證書最后是跟全日制有顯著差別的,會不會最后花的是個冤枉錢呢?
她舍不得。
其實她哪里有什么積蓄?節(jié)省是真的,但省下來的錢到了年底就要拿回家給媽拿去還債,年底是必須要還一部分的,不然自家過不好,債主家里也過不好。
去年年底,她媽不想要她的錢了,理由也是為的她快要結婚了,她發(fā)了一通脾氣,說怎么了,她結婚了就不是李小滿的女兒了嗎?最后還是塞了過去。
然后開年到現在,攢下來的錢還不到一萬呢。
這么多年……就這樣蹉跎到了現在。
馮然不知道要怎么辦了,她唯一確定的是,妹妹一定要上大學。即使家境如何和噴嚏一樣藏不住,但馮然和親媽的想法很一致,盡可能讓馮雨過得舒心一點。
但她自己呢?又該如何?日子怎么就這么難呢?
葛曉琳說的那些話,即便她當時就鏗鏘有力地反駁了,但并不代表她真的能改變社會現狀。她真的不怪葛曉琳那樣說,因為她知道葛曉琳說的是殘酷的現實,她們的熟人圈子里,一定有很多人,已經把她當做了拜金女……哪怕她在跟王儲鑫的戀愛過程里,沒占到一點便宜;也一定有很多人,如同葛曉琳的預言一般,把她當做一個離了婚的人那樣對待。
可她無法改變那些人的看法,她只能選擇封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看不聽,即便如此,王儲鑫那些惡毒的話,仍然會時不時地鉆進她的心里,把她一顆心臟啃噬成支離破碎的血糊糊。
被白睡了五年。
再沒有比這句評價更惡毒了。
馮然所有關于愛情的美好憧憬全部被打破了,她的真心被別人當成了免費的性,而后又棄如敝履,五年啊……她那樣燦爛又真誠的五年,完全錯付了。
王儲鑫變成了四爪多角的怪獸,扭曲又臃腫的身軀龐大無比,還有著一股令人無法忍受的惡臭,卻偏偏速度驚人,追著她不放……又一次從噩夢里嚇醒的馮然,忽然再無法克制地嚎啕大哭起來。
除了傷心難過于自己錯付真心,當然還有難言的惶恐。
未來該怎么辦?如果被下一任對象嫌棄要怎么辦?即使早就認可貞節(jié)這種東西該被批判和拋棄,但對從小在相對保守的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女孩來說,它仍是一種無形的禁錮,何況她的確憧憬過一生一世一雙人;如果……未來只能找到比王儲鑫還差勁的……又該怎么辦?她要孤獨終老嗎?
馮然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能安睡的按鈕。
她在白天一切如常,卻在晚上開始大量喝酒,偶爾還加上暴食,家里開始從整潔變得邋遢,甚至床單垂落的一角也染上了臟污……角落里被喝空的小瓶二鍋頭堆了滿滿一袋子。
二鍋頭,特別好,夠勁兒,還不貴,啤酒什么的都不行,她本身酒量就很好,喝那些即便通宵也不會醉。
也不能傾訴。
對誰都不行,母親不行,她已經那樣艱難,妹妹不行,不能打擾她的學習,摯友也不行,她沒辦法誠實表述自己的痛苦。
袒露痛苦,原本就比痛苦本身更可怕。
某天下班,馮然在小賣部轉悠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拿了個打火機,忽然又指著老板身后的煙柜道:“給我來一包那個……第三排從左往右數,第三個。”
那上面畫了朵荷花,瞧著還挺好看。
“42+2,一共44。”老板道。
馮然有一瞬間的后悔,好貴……那么一小盒居然要42?但很快就把付款碼調了出來。
回了房間,把那盒荷花翻來覆去地看,最后拆開,咔噠點燃后,巴巴地伸著脖子湊上去吸了一口,隨后就是驚天動地的咳嗽,那煙霧似乎一瞬間就躥進了肺部,攪動得器官仿佛都移了位。
眼淚不知不覺地掉了下來。
馮然最后把煙掐滅扔進了垃圾桶,剩下的一整盒原本也想丟掉,想到42到底又沒舍得,眼不見為凈地扔到了化妝桌抽屜的里側,接著人站直了,看了一圈臟亂的房間,又吸了口隱約帶著些酸臭味的空氣……那是殘留的酒液發(fā)酵出的,她怎么就把自己的生活過成了這樣?
腦子里忽然蹦出來一個很久遠的念頭,馮然迅速打開了手機里的應用商店開始搜索。
她注冊成了一名外賣騎手。
把工作要求和時間規(guī)定那些都讀完了,扔下手機,戴上手套,開始打掃起了衛(wèi)生。
她必須強迫自己開啟新生活了,不該再緬懷她那份被辜負了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