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滿讓馮然找個口罩出來戴著，說她帶著錢包，再去店里買一副墨鏡，再加上帽子，保管能把整張臉都遮得嚴嚴實實。
“我見不得人嗎？”馮然的語氣非常沖，她這會還處于隨時會應激的狀態(tài)。
李小滿一頓，繼續(xù)背上里頭裝了些水果切的帆布袋，溫和道：“你不想戴就不戴，別人可能會多看你幾眼，你要是不喜歡就跟我說，我?guī)湍懔R他們?！?/p>
“……”馮然歇火了，翻出自己囤的口罩戴上了，她臉上的青紫還沒有徹底消除，加上酗酒的緣故，好得更慢。
臨出門前，馮然想了想又給親媽也拿了個口罩。
李小滿也戴上了，母女倆時隔近半個月終于一起出了門。
拐過兩條街就到了公園，這個時節(jié)，安城的桂花是一樹一樹地開著，空氣里都是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氣，隔著口罩也聞得到，溫度也不算高，還有徐來的微風，很是愜意。
公園里有連接著安城母親河的河道，河水滔滔，清澈又帶來冰爽的氣息。
“媽，你當時決定生馮雨，是因為對我太失望了嗎？”馮然忽然問出了一個自己一直困惑的問題。
她小時候是個皮得不行的小孩，搗蛋鬼，學也不喜歡上，寫的字像鬼畫符，那么簡單的題目能考出零蛋，其實就是故意不答，反正最多被打一頓，有什么關系，親媽打完還是會給她做好吃的紅燒肉補償哄她。
可是突然某一天，李小滿瘦條條的身材重新挺出個小肚子。
馮然很疑惑，媽媽吃胖了嗎？
然后她在別人家里聽到了各種揣測。
“還是要生的，現在也沒有那么嚴格了，他們家第一胎又是個女兒，肯定要生二胎的?！?/p>
“小滿那個女，誒喲，我都佩服她怎么忍得住不打的！是我屁股都給她打出花！太鬧了！”
“估計也是看這個女不怎么樣，再生一個?！?/p>
“靠不住嘛，女長大了都是胳膊往外拐的。”
“他們家肯定也想要個兒子的?！?/p>
“……”
馮然忐忑不安地沖回家，被親爸一把拉住，嚴肅要求以后都不能整天又跑又沖的，小心撞到媽媽的肚子！
后來，馮雨就出生了。
馮然最早有種奇異的慶幸，啊，是妹妹，不是弟弟，跟她一個性別的話，媽媽應該不會偏心吧。
很奇異的，她從來只祈禱媽媽的愛而不是爸爸的愛。
但是馮雨很聰明，很可愛，最初甚至很乖巧，也得到很多夸獎，后來她開始模仿姐姐的淘氣，又因為功課好得到了某種優(yōu)待，比如這孩子聰明才會這么淘氣。
而對馮然是：又笨又淘氣。
李小滿和丈夫偶爾也會說，慶幸生了個省心的老二。
所以有那么一兩年，姐妹關系非常緊繃，彼此挑釁又彼此競爭，直到，她們的親爹去世，家里連空氣都充斥著悲傷的苦味。
李小滿停下了腳步：“你一直這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不想承認，但是妹妹的確比我厲害?！瘪T然的聲音透著股無可奈何。
更厲害的人應該被更喜歡是對的吧？就像長得更漂亮的人更受歡迎。
李小滿拉著女兒坐在了公園的長椅上，打開保溫壺先給女兒喂了兩口水，自己也喝了半杯，不緊不慢收拾好了又掏出切果盒，這回馮然搖搖頭，她不想吃任何東西。
李小滿終于開口：“生小雨，是因為你爸想要兒子，你爺爺奶奶也催，但是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你爸……天天地在我耳邊說啊說，我耳根子軟，到底被他說動了。
“我心里不想生的。我那時候想不清楚，想生個兒子，這樣你爸也高興了，大家也高興了，也沒人說我肚子不爭氣了，但是又不想真的生個兒子，真是個兒子，我的南南怎么辦？好東西是不是都要給兒子了？我的南南估計要氣哭。
“結果生下來小雨，又高興又難過。不是小雨的錯，是我的錯。你們有兩個舅舅，重男輕女的苦，我也吃過，雖然你們舅舅這些年幫了我不少，小時候啊，我有時候也會恨他們。
“人總是想法一陣陣的。
“你不聽話的時候，我累啊，恨不得把你打到怕……你一哭，我又受不了……小雨也是這樣，她鬧出事了，我就嫌煩，對她沒有好臉色，恨不得沒有生過她。
“不是因為對你失望，怎么會對你失望？龍生龍鳳生鳳，我是什么樣的人？世界上最沒用的，男人說幾句，就聽了，因為他是丈夫……呵，王八蛋，我叫他不要去不要去抓蛇，那種錢不是誰都有命賺的，他偏要去……王八蛋！留下我一個人，看你們姐妹倆就煩。
“能怎么辦??？我也是個凡人，還是最沒用的，但我做成的最大、最好的事，也就是生了兩個女兒，南南，你和小雨，真是我的命，我又……又喜歡，又怕。你要是往后，好不起來了，那個畜生，我一定不會放過他，我沒有什么豁不出去了的?！?/p>
“……”馮然聽著聽著眼淚跟滔滔河水一樣洶涌，她媽從不會說什么大道理，但好像說進了她心里，她何嘗不是這樣，她也會嫌棄媽媽沒本事，不能幫她遮風擋雨，轉過頭來，又把媽媽放在心尖尖，心疼她，恨不能把最好的都給媽媽。
對妹妹也是這樣，又討厭她分走了媽媽的愛，又嫉妒她那樣出色，一邊痛恨自己在媽媽那被她徹底比下去了，一邊忍不住為她高興，其實都是對自己的不滿意，更慶幸她比自己厲害，以后會過得比自己容易一些……感情是這么復雜，但她們之間的基底，又有著純粹的濃厚的愛。
馮然的心忽然就輕松了許多，她被媽媽愛著。
“媽，如果再給你一個機會，你還會想生下我嗎？”馮然進行確認。
李小滿迎著風又流下一串眼淚：“你怎么想呢？再有一輩子，你還想做我的女兒嗎？”
“嗯，我想?！瘪T然立即答道。
李小滿卻沒馬上回答，她沉默了好久，最后道：“我不想了，你和小雨都不想生。小雨也可憐，她那么小沒了親爸，跟著我苦哈哈過日子，你也可憐，你心疼我啊，還幫我還債……我不生你們，你們也不用遭這些罪了，都投胎到好人家去?！?/p>
“……好人家不會要我?！瘪T然露出個自嘲的笑容，她這么笨，別人讓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蠢死了。
李小滿緊緊抓住女兒的手：“不是的，是我把你搶過來了，我要是不搶，你就去別人家了?！?/p>
“那你下輩子還繼續(xù)搶我，好不好？”
李小滿嘆息了一聲：“我……做不好媽媽，你吃了那么多的苦?！?/p>
“……我們下輩子還做一家人吧，我，你，小雨。求求你，媽?！瘪T然靠在了媽媽身上。
李小滿攬著她，好久之后，應了聲好，答應了。
母女倆散步結束回家，走到一半馮然忽然說餓了，今天的走路消耗太大了，跟平時躺在家里不同。
李小滿有些欣喜，問女兒想吃什么。
“紅燒肉，放醬油炒，放點豆腐皮?！瘪T然說。
李小滿可太開心了，說等會順路去買條五花肉，回家就做！
買好了菜剛走到公寓樓下，撞見兩撥人在門口推搡互罵。
馮然只熟悉葛曉琳、毛夏天那幾個朋友，對另一撥人沒印象，李小滿卻一眼認出來那是楚家人，頓時怒從心頭起，把買好的菜放在地上就沖了過去，一把將其中一個老頭推到了狠狠踩了兩腳。
“啊……”老頭發(fā)出慘叫，楚家人趕緊上去扶他，李小滿對著他們無區(qū)別對待，來一個撓一個。
“我們只是想協(xié)商解決問題！”
“停一停好不好？”
“我們可以加錢！”
李小滿聽見“加錢”兩個字，更憤怒了，又狠狠扇了對方一巴掌，對方被打疼了想還手，馮然一眼瞧見了，也沖過去加了一巴掌，想打她媽，不行！
“馮然，你是馮然對不對？我們聊一聊，我們這邊可以給你15萬！你撤掉案子……”對方趁機抓住了馮然的手臂。
李小滿又把人一下推開護住了女兒：“別跟我女兒說話，你們不配！”
“你們一直不協(xié)商是為了要更多錢嗎？你們想要多少錢？”
李小滿氣得臉整個紅得可怖，葛曉琳也沖了過來……局面混亂成一鍋粥，直到警察過來才終于散了。
馮然的心情也重新壞到了底，憑什么她要承受這些亂七八糟惡心的事情？她的朋友、家人都跟著承受？她根本沒有錯！卻要跟著付出了那么多的代價！
強奸犯坐牢是為自己的罪行做抵消，她無辜被牽連的部分也可以被抵消嗎？她本不用承受那些的！
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朋友們?yōu)樗隽耸裁础?/p>
楚家人一直試圖找到她本人嘗試協(xié)商，他們的意思是可以給錢或者置換成其他的條件，但要求馮然撤銷起訴。
怎么可能呢？
葛曉琳甚至不用問馮然也確定絕無可能，馮然不會接受這樣的“和解”，而且馮然的狀態(tài)太不好了，于是在發(fā)覺楚家人找到了公寓地址后，葛曉琳和毛夏天就聯(lián)合朋友一起過來把人趕跑了。
甚至為了防止楚家人再次上門，毛夏天特意給公寓樓下的疏果店老板送了盒中華，讓他們家?guī)兔纯?，如果楚家人又來鬧事的話及時報個信。
這才有了今天的場面，也是直到這會，馮然以及葛曉琳等人才明白，李小滿并不是因為聽到了村里人的流言，而是被楚家人追去了村里才會來到城里。
馮然氣到不行，恨自己剛剛沒發(fā)揮好，沒能多扇對方幾個大嘴巴，他們怎么有臉這樣前前后后地來找她的？還找去她的老家？！她的憤怒再度達到了峰值，然后沒等她想出來自己能做什么，葛曉琳忽然驚訝道：“飛哥的車！”
周飛的車忽然停在了眾人面前，緊接著馮雨從副駕下來了。
“小雨！”李小滿也露出了萬分驚訝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