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引文書如同滾燙的炭火,藏在凌峰貼身的衣袋里。拿到它,離開便不再是空談,而是迫在眉睫的行動。
接下來的幾天,凌家小院的氣氛在表面的平靜下,涌動著無聲的暗流。王秀娥開始更細致地收拾家當(dāng),目光掃過每一樣熟悉的物件,都帶著濃濃的不舍。
凌峰則沉默地加固騾車,檢查繩索,眼神時常掠過那幾畝薄田和身后的破舊土坯房,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凌楚楚知道,必須盡快斬斷這最后的羈絆。
“爹,”這天傍晚,凌楚楚叫住了剛檢查完騾車的凌峰,“田地和房子…得處理了。”
凌峰身體一僵,沉默地點燃了旱煙,煙霧繚繞中,他的側(cè)臉顯得格外蒼涼。祖輩留下的這點產(chǎn)業(yè),是根。
“薄田,賣給大伯和二伯家吧?!绷璩曇羝届o,說出的卻是驚雷,“半賣半送,比市價低三成。他們?nèi)兆右簿o巴,又是親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p>
“啥?賣…賣給大哥二哥?”王秀娥從灶房探出頭,驚愕道,“還…還便宜賣?”
“嗯?!绷璩c頭,“便宜點,他們念情分,也堵得住旁人的嘴。再說,我們走了,田荒著也是荒著,不如給自家人?!彼聪蛄璺澹暗?,您去說。就說…我們遠走他鄉(xiāng),田留著也沒用,不如讓給親兄弟照看,收成算他們的,只收點象征錢,當(dāng)是替祖宗守著這點地?!?/p>
凌峰狠狠吸了一口旱煙,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咳嗽了幾聲。他看著女兒那雙沉靜得沒有波瀾的眼睛,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好。我去說?!?/p>
第二天,凌峰去了他那兩個同樣清貧的兄弟家。凌山和凌河聽到凌峰要把田“半賣半送”給他們,先是驚愕,隨即是巨大的驚喜和難以置信!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峰弟!這…這怎么使得!”凌山搓著手,又驚又喜。
“是啊!這田…這…”凌河也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凌峰按女兒交代的說辭,聲音低沉:“大哥,二哥。我家的情況你們知道。楚楚身子弱,小遠要謀前程,這地方…待著傷心。田,我們帶不走。與其荒了,不如給自家兄弟。你們?nèi)兆右搽y,算是我這當(dāng)?shù)艿艿摹詈笠稽c心意。錢…意思意思就行?!?/p>
一番推讓拉扯,最終以遠低于市價三成的價格(幾乎等同于白送),凌峰將名下那幾畝薄田的地契,分別轉(zhuǎn)給了凌山和凌河。兩個兄弟拿著地契,激動得熱淚盈眶,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把地種好,絕不會荒了祖宗產(chǎn)業(yè),臨走時還硬塞給凌峰幾大包自家曬的菜干和咸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解決了田地,剩下的便是那住了十幾年、承載了太多悲歡離合的破舊土坯房。
“爹,娘,”凌楚楚看著神情復(fù)雜的父母,“這房子…捐給村里族學(xué)吧?!?/p>
“捐…捐了?”王秀娥聲音發(fā)顫,“這…這可是家啊…”
“娘,”凌楚楚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靜,“我們帶不走。留著,風(fēng)吹雨打,很快就塌了。捐給族學(xué),給村里孩子們當(dāng)個遮風(fēng)擋雨的讀書地方,是積德。里正叔作證,村里人也會念我們的好?!彼聪蛄璺?,“爹,您去請里正叔來一趟。就說…我們臨走前,想為村里娃子們做點事?!?/p>
凌峰看著女兒,又看看妻子眼中含著的淚,最終長嘆一聲:“…好。”
里正陳有福很快被請來。當(dāng)他聽到凌峰說要把這房子和屋后一小塊菜地?zé)o償捐給村里族學(xué)時,驚得差點把胡子揪下來!
“凌峰!楚楚!你們…你們這是…?”陳有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年頭,田地房屋是命根子!賣田已經(jīng)夠驚人了,居然連房子都捐了?!
“里正叔,”凌楚楚上前一步,語氣平靜卻真誠,“這些年,承蒙鄉(xiāng)親們照顧。我爹娘…心里念著這份情。我們這一走,歸期不定。這房子空著也是荒廢,不如捐出來,給族學(xué)里那些想讀書的娃子們,當(dāng)個能遮風(fēng)避雨的念書地方。地方是小了點,破了些,但修整修整,總比露天強。屋后那塊小菜地,種點瓜菜,也能給孩子們添點嚼用。也算…我們凌家,給村里留點念想?!?/p>
這番話,情真意切,理由充分,更透著一股不求回報的悲憫。陳有??粗璺搴屯跣愣鹉樕夏茄陲棽蛔〉碾x愁別緒,看著凌楚楚那沉靜卻仿佛看透世事的眼神,再聯(lián)想到凌家捐房捐地的“善舉”,心頭那點疑慮徹底被巨大的感慨和敬佩取代!
“好!好??!”陳有福激動地拍了下大腿,“凌峰,秀娥,楚楚!你們這份心,這份情!村里記住了!這是大善舉!是給子孫后代積德?。 彼?dāng)即拍板,“這事,我陳有福作保!房子和菜地,就捐給村里族學(xué)!我馬上召集族老,立個字據(jù)!在族譜上記下你們這一筆功德!”
很快,在里正陳有福和幾位聞訊趕來的族老見證下,一份捐贈文書立好,按上了凌峰的手印和村里的印章。破舊的土坯房和屋后的小菜地,從此歸杏花村族學(xué)所有。
消息像風(fēng)一樣傳遍了小小的杏花村。村民們的議論炸開了鍋。
“聽說了嗎?凌峰家把田賤賣給自家兄弟了!”
“啥?還把房子捐給族學(xué)了?!”
“天爺!這是真不打算回來了??!”
“嘖嘖,為了給小遠謀前程,這是破釜沉舟了!”
“唉,也是…想想他家那情況,兩個兒子沒了,兒媳改嫁了,楚楚又差點…這地方,是傷心地??!”
“凌峰兩口子仁義!臨走還想著村里的娃子!”
“是啊,捐房捐地,這是大善人!”
“楚楚那丫頭,神仙點化過的,心善著呢!難怪有后福!”
所有的議論,最終都歸結(jié)為對凌家“遠走謀生”的理解,以及對凌峰王秀娥“仁義心善”的稱贊,還有對凌楚楚“神仙福氣”的篤信。
那點因為凌家突然暴富又突然離開而產(chǎn)生的微妙嫉妒和猜疑,在“賤賣田產(chǎn)”和“捐房助學(xué)”這兩件實實在在的事情面前,被沖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感慨和祝福。
面對村民的詢問和關(guān)切,凌峰和王秀娥統(tǒng)一了口徑,臉上帶著離別的愁緒和強裝的平靜:
“是…去投奔個遠房親戚,給小遠找個識字的門路…”
“歸期…說不準,看孩子造化吧…”
“多謝鄉(xiāng)親們這些年照應(yīng)了…”
凌楚楚則更加沉默,只是偶爾點頭應(yīng)和。她冷眼看著這一切,心中毫無波瀾。
村民的議論和祝福,不過是她精心設(shè)計的離場背景音。用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田產(chǎn)和注定荒廢的破屋,換來族里的好感,減少可能的阻力,堵住悠悠之口,為全家低調(diào)離開鋪平道路,這買賣,劃算得很。
家當(dāng)處置完畢,所有的牽絆都已斬斷。
最后一件行李打包好,放上那輛嶄新的騾車。
杏花村的雞鳴犬吠,田野炊煙,即將成為身后的風(fēng)景。
凌楚楚站在收拾一空的院子里,最后看了一眼那承載了原主無盡絕望、也給了她短暫蟄伏的破舊土坯房,眼神冰冷而決絕。
該走了。
下一站,青州府!風(fēng)暴前的寧靜,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