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的秋意,是順著竹林縫隙里漏下的風,一點點浸透過來的。帶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和草木枯敗前的最后一絲清香。
葉婧衣又一次從淺眠中醒來。
意識浮沉間,她恍惚以為自己還在藏劍山莊的閨房里,能聽到侍女們在屋外輕聲走過,窗外是西湖瀲滟的水光。
可鼻尖縈繞的,卻是陌生的草藥味和淡淡的柴火香。
她緩緩睜開眼。
身上蓋著兩層被子,手腳卻依舊是涼的,仿佛怎么也捂不熱。她偏了偏頭,正對上窗外連綿的竹海,綠意深沉,被秋霜染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蕭索。竹葉摩挲的沙沙聲,像是永不停歇的潮汐。
這是他們停在桃源村的第三天。
她有些懊惱,自己的身子總是不爭氣。才入秋,一點涼風就讓她咳得停不下來,連累得衛(wèi)棲梧也只能跟著她,將所有浪跡江湖的計劃都按下,困在這小小的竹廬里。
他本該是翱翔于天際的鷹,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卻因為她,收斂了羽翼。
「醒了?」
一個帶著些許晨起的沙啞,卻溫柔得不像話的聲音從門邊傳來。
葉婧衣聞聲望去。
衛(wèi)棲梧端著一只粗陶碗,正小心翼翼地邁過那道不算高的門檻。他依舊穿著那身方便活動的勁裝,墨色的衣料襯得身形挺拔。只是外面隨意罩了件灰色的布衫,袖口卷到臂彎,少了幾分江湖傳聞里「盜帥」的恣意不羈,多了幾分洗手作羹湯的煙火氣。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還咳嗎?」他幾步走到床邊,將碗放在矮幾上,伸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
掌心溫熱干燥,帶著草藥和柴火混合的味道,是她這幾日最熟悉的氣息,讓她莫名心安。
葉婧衣?lián)u搖頭,視線落在那碗尚冒著裊裊熱氣的藥膳上。
是蓮子百合粥。
米粒被熬煮得極爛,幾乎化開,與水乳交融。清甜的百合,軟糯的蓮子,上面還點綴著幾顆艷紅的枸杞,煞是好看。
她知道,蓮子是他一顆顆親手剝的,連著里面那根極苦的芯都細細挑了出去。百合是清晨帶著露水從山里采來的,沾著最新鮮的靈氣。
「怎么了?不合胃口?」見她凝神不動,衛(wèi)棲梧微微蹙起了眉,語氣里是藏不住的緊張和關切。他最怕她因為身子不適而失了胃口。
「沒有。」葉婧衣輕聲說,努力朝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血色。「只是……又麻煩你了?!?/p>
衛(wèi)棲梧聞言,像是立刻松了口氣,隨即又有些好笑地刮了下她的鼻尖,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傻話。」
他坐下來,自然而然地端起碗,用勺子舀起一勺粥,送到唇邊試了試溫度,才小心地遞到她的嘴邊。
「我們之間,沒有麻煩這兩個字?!?/p>
他的動作很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做。
從藏劍山莊到如今浪跡江湖,這條在外人看來瀟灑不羈的路,背后是無數(shù)個這樣悉心照料的日夜。是他在無數(shù)個清晨為她尋醫(yī)問藥,在無數(shù)個夜晚為她掖好被角。
葉婧衣順從地張開嘴,溫熱的粥滑入喉中,暖意順著食道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驅(qū)散了那股惱人的寒意。
她安靜地喝了半碗,才含糊地開口。
「衛(wèi)大哥?!?/p>
「嗯?」他應著,又舀起一勺。
「你……是不是又去闖了人家的藥廬?」
這粥里有一味極難尋的「雪見」,對她的寒癥有奇效,卻嬌貴得很,通常只在名醫(yī)的藥圃里才有精心培育的。
衛(wèi)棲梧喂食的動作幾不可察地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xù)。
「胡思亂想什么?!?/p>
他嘴上否認著,眼神卻飄向了窗外。
「路過巴陵縣城,恰好看到有家藥鋪在賣,掌柜的說是一位游方郎中寄賣的,我瞧著成色好,就順手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細節(jié)俱全,仿佛真有其事。
葉婧衣卻不信。
她太了解他了。這個男人,有著自己的一套驕傲與道義,從不屑于對尋常百姓出手??梢坏┦虑榕c她有關,他所有的原則和底線,似乎都可以為她讓步。
就像當年,他為了給她盜來藏劍山莊的名劍「殘雪」,驚動整個江湖,只為博她一笑。
她沒有再追問,只是安靜地把一碗粥都喝完了。
有些事,不必說破。她懂,就夠了。
……
傍晚時分,風停了。
竹林也安靜下來。
葉婧衣在床上躺了一天,有些悶,便想出去走走。
衛(wèi)棲梧拗不過她,只好取來一件厚實的披風。那披風是玄色的,用料極好,內(nèi)里是一層柔軟的白狐毛,是他在入秋前特意尋來的。
他將她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
那披風是他的,帶著他身上清冽的體溫和淡淡的松木香,像一個溫暖而堅固的繭,將她妥帖地護在其中。
他彎下腰,手臂穿過她的膝彎和背脊,打橫將她抱起。
他的動作很穩(wěn),臂膀充滿了力量,卻又小心翼翼,仿佛懷里的是易碎的琉璃。
葉婧衣順勢環(huán)住他的脖頸,將自己全然交給他。
他抱著她,穩(wěn)穩(wěn)地落在屋外的竹林邊。
「就站一會兒,不許走動?!顾貌蝗葜绵沟恼Z氣命令道,手臂卻依舊牢牢環(huán)著她,沒舍得放下。
葉婧衣乖巧地點頭,將臉頰輕輕靠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心跳沉穩(wěn)而有力,一聲,又一聲,透過胸腔傳到她的耳里。這是她在這個漂泊江湖里,最安穩(wěn)的歸宿。
暮色四合,天光漸漸暗淡下去。
竹林深處,忽然有微弱的光點亮起。
一點,兩點,然后是成百上千點。
是螢火蟲。
它們提著一盞盞小小的、忽明忽暗的燈籠,在幽靜的竹林間穿梭飛舞,像是夜空中傾瀉而下的星屑,溫柔地照亮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光影落在他的側臉,勾勒出專注而柔和的輪廓。
葉婧衣的眼睛亮了。
她長在藏劍山莊的深閨,見過的最盛大的景象,不過是元宵節(jié)時西湖上的煙花。是衛(wèi)棲梧,帶她看到了大漠戈壁的血色落日,苗疆腹地的詭秘繁星,和此刻巴陵鄉(xiāng)野的漫天螢火。
他為她推開了一扇窗,窗外是一個她從未想象過的,廣闊而鮮活的江湖。
「真美啊……」她輕聲感嘆,聲音里是純粹的歡喜。
「喜歡嗎?」衛(wèi)棲梧低頭看她,眸光比漫天螢火還要溫柔,「等你病好了,我?guī)闳デu湖,那里的螢火比這里還多,會停在你的指尖上?!?/p>
葉婧衣仰起臉,看著他清晰的下頜線。
「衛(wèi)大哥?!?/p>
「嗯?!?/p>
「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嗎?」
她問得小心翼翼,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惶惑。
江湖太大,而她的生命,卻像是風中殘燭,她害怕這美好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太過絢爛的夢,不知何時就會醒來。
衛(wèi)棲梧收緊了手臂,將她更深地攬入懷中。這個擁抱堅實得足以驅(qū)散所有的不安。
他沒有說什么「當然會」之類的空泛許諾。
他只是用一種無比鄭重的,仿佛在締結某種神圣契約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葉婧衣,你聽著?!?/p>
「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會護著你一天。」
「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這不是輕浮的甜言蜜語,而是用性命作抵的承諾。
不是對江湖,不是對道義,只是對他懷里這個唯一的、珍視的姑娘。
葉婧衣的眼眶一熱,有什么晶瑩的東西悄然滑落,迅速隱沒在厚實的披風里。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有些冰涼的手,緊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將自己嵌進他的生命里。
螢火飛舞,如夢似幻。
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光,都聚集在了此刻,為這個沉默而堅定的擁抱作證。
他不是什么名門正派的蓋世英雄,只是一個有點任性妄為的大盜。
她也不是什么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只是一個纏綿病榻的藏劍小姐。
可當他們相遇,彼此就成了對方的全世界。
衛(wèi)棲梧低頭,尋到她的唇,輕輕吻了上去。
帶著她眼淚的咸澀,和比螢火更滾燙的溫度。
他的江湖,從此風雨無阻,只為一人停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