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舊的。
水聲也是舊的。
自再來鎮(zhèn)渡口吹來的夜風,是揚州城里最新的信使。它捎來了畫舫上的絲竹聲,捎來了青樓里的胭脂氣,也捎來了富貴人家院墻內泄出的一縷桂花甜香。
風行至水邊,沾惹了一身水草的腥味,便盡數撲在陸煙兒的臉上。
她攏了攏自己暗紅色的罩衫,那上面用金線繡出的圣火紋樣,在月色下像一簇簇幽暗的、不會熄滅的火焰。這身來自遙遠西域的衣袍,與這江南水鄉(xiāng)的月夜,格格不入。
指尖捻著一枚小巧的銀月輪,冰涼的金屬觸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實,讓她紛亂的思緒稍稍沉淀。
紅衣教的線索,像一根沾了毒的蛛絲,黏膩又致命。它牽引著她,穿過大漠風沙,來到這座繁華又糜爛的揚州城。追查至此,蛛絲斷了,所有的痕跡都消散在這個叫再來鎮(zhèn)的渡口。
她已在此枯坐了一個多時辰。
從月上柳梢頭,到月懸中天。
中秋。
好一個中原人的中秋。
遙遠的波斯沒有中秋,只有拜火節(jié)。那時節(jié)的月亮,似乎也比這里的更明亮,更灼熱,像神祇的一只眼睛。她會和父親陸危樓一起,在圣火壇前祈禱,分食最樸素的馕餅。
可如今,父親不知所蹤,而她身在這片處處講究「團圓」的土地上,做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鄉(xiāng)人。
月滿人缺,最是尋常。
她想起那些追隨父親來到中原的明教弟子,想起他們口中傳頌的,楓華谷的血。
血色與月色,有時并無分別。都是冷的。
「姑娘,這么晚了,還不渡河?」
一個沙啞的、被風和水汽反復打磨過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像是被江底的砂石磨礪過。
陸煙兒沒有回頭。
她的警惕心早已繃成了一根弦。但這個聲音里,沒有殺氣,只有一種浸透了歲月的疲憊。
水面倒映出一個人影。
高大,壯碩,像座小山。穿著一身打了補丁的粗布短打,肩上扛著沉甸甸的漁網,水珠順著網線滴落,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他手里還提著一尾肥碩的鯉魚,魚尾無力地擺動了一下,濺起幾點水花。
是個漁夫。
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漁夫。
「等個人?!?/p>
她的聲音很輕,像貓,帶著天然的嫵媚與警惕。
男人「哦」了一聲,喉嚨里發(fā)出的音節(jié)含混不清。他不再多話,徑直走到渡口邊,開始收拾自己的那艘小漁船。
月光勾勒出他沉默的側影。寬闊的脊背微微有些佝僂,仿佛被常年的勞作與江上的風浪壓彎了??赡鞘站W的動作,卻沉穩(wěn)得不像話。他不用看,手上的動作卻行云流水,每一分力道都恰到好處,沒有絲毫浪費。那是一種融入了骨血的熟練。
陸煙兒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是一雙布滿厚繭和新鮮傷痕的手,掌指關節(jié)異常粗大。是漁夫的手,沒錯。可她也見過無數雙握刀、握劍、握筆的手。這雙手,骨子里透出的,是一股握慣了更沉重、更霸道兵器的力量感。
她的眼波微動,心底那根弦,又繃緊了一分。
「老師傅,你這魚,怎么賣?」
她站起身,蓮步輕移,緩緩朝他走去。
她走得很慢,曳地的裙擺摩擦著青石板,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蛇行,也像嘆息。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男人回過頭,月光第一次清晰地照亮他的臉。
飽經風霜的臉,胡茬拉碴,像秋日里干枯的草??伤难凵駞s很亮,亮得像秋夜的寒星。但在對上她視線的一瞬間,那點星光迅速黯淡下去,沉寂為一口深井,不起半點波瀾。
「不賣。自家吃的。」
他甕聲甕氣地答道,視線隨即移開,落在了江面上。
「中秋夜,總要喝上一杯。」
陸煙兒的腳步停在他身邊,從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油紙包,輕輕放在船頭的甲板上。
「我請你吃月餅,你請我喝一口你的酒,如何?」
她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像是在邀請,也像是不容拒絕。
男人沉默地看著她,又看看那包月餅。
是揚州城里最有名的那家「富春」糕點鋪子做的,紙包上還印著模糊的朱紅字樣。他似乎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最終沒能牽動僵硬的肌肉。
「我這只有最劣的燒刀子?!?/p>
「無妨,暖身子就行?!?/p>
男人終于不再拒絕,或許是懶得拒絕。他從船艙里摸出一個黑乎乎的酒葫蘆,又取了兩只缺了個口的粗陶碗。
酒倒出來,果然辛辣刺鼻,像刀子。
他將其中一碗推到她面前。
兩人就在這無人的渡口,伴著一江月光,相對而坐。
沒有桌子,甲板就是桌子。
陸煙兒解開油紙包的細繩,一股混著豬油和果仁的香氣彌漫開來。她拈起一塊月餅,用涂著艷紅蔻丹的指甲,利落地將其掰成兩半,一半遞了過去。
月下,她的指尖紅得像血,白皙的手腕上,銀飾閃著冷光。
男人接過月餅,指腹粗糙的皮膚蹭過她微涼的指尖。
一觸即分。
卻像一點火星,落在了冰上。
陸煙兒端起酒碗,送到唇邊,啜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瞬間從喉嚨燒到胃里,像一團鬼火。她秀眉微蹙,隨即舒展開,臉上依舊是那副媚骨天成的笑。
「好酒?!?/p>
男人沒說話,只是低頭,狠狠咬了一大口月餅。動作很急,仿佛不是在品嘗,而是在果腹。然后,他仰頭灌下一大口酒。
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動作粗獷,帶著一種江湖人特有的豪氣。
這種氣質,與一個終日與魚蝦為伍的漁夫,格格不入。
「聽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p>
他終于開了口,聲音被酒潤過,不再那么干澀。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來找我哥哥。」
陸煙兒輕描淡寫地說著,目光卻像鉤子,細細刮過他臉上的每一寸輪廓,試圖從風霜的痕跡下,找出一些舊日的影子。
「找到了?」
「沒有。他……或許也像你一樣,找了個誰也認不出的地方,過自己的日子了。」
男人的動作頓了一下。
只有一瞬。
他咀嚼的動作停了,快得像風吹過水面,了無痕跡。
「那敢情好?!?/p>
他把嘴里的東西咽下去,聲音含糊。
「江湖……有什么好的?!?/p>
陸煙兒笑了,笑聲在夜里有些空洞。
「是啊,江湖有什么好的。打打殺殺,恩怨情仇,今天你是名滿天下的大英雄,明天可能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喪家之犬?!?/p>
她的話說得輕飄飄,眼神卻始終鎖著他。
「我聽說……許多年前,丐幫有位尹幫主,俠肝義膽,一手降龍掌法使得出神入化??上В跅魅A谷,被一個姓沈的小人暗算,下落不明了?!?/p>
她刻意加重了「姓沈的小人」幾個字。
水聲似乎更響了些。
風也涼了。
男人端著酒碗的手,依舊穩(wěn)如磐石。
他看著碗中晃動的、破碎的月影,緩緩道:
「江湖傳言,信不得真。」
「哦?」陸煙兒挑眉,身體微微前傾,「那你覺得,這位尹幫主,是生是死?」
「死了?!?/p>
男人答得很快,很干脆。
沒有絲毫猶豫。
「江湖上,死了的人,才最安生。」
他說完,又灌了一大口酒,仿佛要將那碗中不安分的月影,一并吞入腹中。
陸煙兒不再追問。
她知道,有些話,問得越多,破綻反而越少。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只有咀嚼月餅和吞咽烈酒的聲音,以及江水拍打船舷的單調回響。
氣氛,卻比剛才更緊繃。
空氣里浮動著試探,戒備,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憫。
像是兩條受了傷的獸,在月下互相嗅聞著彼此的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忽然發(fā)出一聲劇烈的咳嗽。
起初只是壓抑著,喉嚨里發(fā)出悶雷般的聲音。后來卻怎么也忍不住,咳得整個胸腔都在劇烈震動,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他下意識地彎下腰,右手緊緊捂住了左邊的胸口。
一個非常細微的動作。
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陸煙兒所有的猜測。
那個位置……
她想起教中關于楓華谷之戰(zhàn)的秘密卷宗。那是從紅衣教叛出的人帶來的情報,比江湖傳聞要詳細得多。
沈眠風。鎖心劍。
一劍穿心,并非真的刺穿心臟,而是以陰毒內力震斷心脈,傷及肺腑。中者外表無傷,內里卻已千瘡百孔。每逢陰雨天或月圓之夜,寒氣入體,便會錐心刺骨,咳喘不止。
她甚至能從他壓抑的咳聲中,聽出一絲極細微的、類似破風箱般的雜音。
那是肺腑受過不可逆轉重創(chuàng)的明證。
「你的傷……」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里竟帶了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
男人咳聲漸歇,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陸煙兒一眼。
那一眼,不再是漁夫的渾濁與麻木,而是尹天賜的銳利與滄桑。像一頭沉睡的雄獅,被不識相的挑釁驚醒了。那目光里有警告,有審視,還有一閃而過的、被看穿的狼狽。
但僅僅是一瞬,所有的鋒芒便再次被他強行收斂得干干凈凈。
「老毛病了。水上生活的人,難免有些風濕?!?/p>
他答得天衣無縫,甚至還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比哭還難看。
陸煙兒卻笑了,笑得有些寥落,也有些疲憊。
她知道,她不用再試探了。
這個人,就是尹天賜。
那個本該活在江湖傳說里,活在丐幫弟子口口相傳的敬仰中的北地豪杰,如今,卻在這里,做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漁夫。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她忽然沒了喝酒的興致。
碗里的酒,像是變成了當年楓華谷的血,腥甜,滾燙。
她端起酒碗,站起身,走到船舷邊,將剩下的酒液,盡數灑入江中。
月光下,酒水入江,無聲無息。
「敬……那些回不來的人?!?/p>
她輕聲說。
敬楓華谷的亡魂,敬明教的,也敬丐幫的。
也敬眼前這個,回不去的尹天賜。
尹天賜看著她的背影,沒有阻止。
他的目光落在江面,那被酒液打散的月影,晃晃悠悠,碎成萬千光點,久久不能重圓。
他也端起自己的碗,將最后一口酒,一飲而盡。
「夜深了,姑娘早些回去吧?!?/p>
他站起身,開始解開纜繩,動作間透著一股疏離與決絕。
「揚州城里,最近也不太平?!?/p>
這是勸告,也是提醒。
陸煙兒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身份,她的目的,或許他早已有所察覺。他不想沾染任何麻煩。
圣火昭昭,憐我世人。
明教與丐幫,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一個是朝廷眼中的魔教,一個是江湖公認的名門正派。
正邪殊途。
就像這渡口,隔開了兩岸,也隔開了兩種人生。
「你呢?」
她終究還是忍不住問。
「就在這江上,一直打漁為生?」
「有何不可?」
尹天賜反問,他沒有回頭,只是專注于手上的動作。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落盡繁華后的平靜,也有一種被逼至絕境的固執(zhí)。
「這里……很好?!?/p>
風吹動他額前散亂的頭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不再看她,撐起竹篙,小船便悠悠地、無聲地滑入墨色的江心。沒有激起太大的水花,像一片落葉,融入了夜色。
像一個幽魂,主動退回屬于自己的墳墓。
陸煙兒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夜風吹起她鬢邊的一縷長發(fā),拂過她的臉頰,有些癢,也有些涼。
她低頭,看著船頭甲板上,那剩下的小半塊月餅。
五仁餡的,被他用粗糲的手指,掰得有些碎了,邊緣還沾著他喝酒時滴落的一點酒漬。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波斯,每逢這樣的月夜,她也會和哥哥一起,分食一塊家鄉(xiāng)的餅。哥哥總是把更大、果仁更多的半塊留給她。
那時,月光還是暖的。
她彎下腰,將那半塊帶著漁夫體溫和烈酒氣息的月餅拾起,用那張干凈的油紙,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包好,收入袖中。
做完這一切,她轉過身,向著揚州城的方向走去。
腳步決絕,再沒有回頭。
她的路,還在前方。尋找父親的路,為明教掃清障礙的路。這條路上,不能有片刻的停留,更不能有無謂的惻隱。
遠處江心,漁火一點,如豆,如螢。
在浩瀚的月色與江水中,渺小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
也不知是誰,先忘了誰的名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