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溪隨張昊走向療養(yǎng)院的另一個區(qū)域——患者活動與治療區(qū)。這里與頂樓周淮那冰冷前衛(wèi)的實驗室風格截然不同,試圖營造出一種溫馨、放松、更具人情味的氛圍。墻壁是柔和的淺色,走廊里懸掛著一些抽象派的畫作和手工藝品,空氣中混合著精油的淡淡香氣。然而,即便如此,那種隱藏在平靜下的疏離感和壓抑感并未消退,反而因與“治愈”主題的強烈反差而顯得更加突兀。
幾個穿著靜心園統(tǒng)一米色家居服的患者在工作人員的陪伴下,在走廊上緩慢地行走或坐在長椅上。他們的眼神大多空洞或飄忽,對聞溪和張昊這兩個生面孔幾乎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們是這座寧靜囚籠里的居民,各自被困在屬于自己的記憶迷宮中。他們中的許多人,或許都曾與周淮教授有過交集,作為他的研究對象,或者接受與他研究領(lǐng)域相關(guān)的實驗性治療。
“我們篩查了一下,有幾個患者曾與周教授的交流比較多,”張昊低聲對聞溪說,“不過…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都不太穩(wěn)定,證詞的可靠性很難判斷。夏禾是其中情況最特殊的一個,也是和周教授有直接接觸的患者中,相對最…‘有機會’能提供線索的?!?/p>
他用了“有機會”這個詞,語氣中透著明顯的不確定。聞溪知道,對于這些困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失語者”,要獲取任何有效信息,都比審問一個狡猾的罪犯更困難。她需要進入他們的世界,用他們的方式去理解和溝通。
夏禾的治療室位于走廊盡頭的一個獨立房間。門牌上寫著她的名字,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用彩色馬克筆畫的向日葵。推門進去,房間比聞溪預(yù)想的要大一些,布局更像是一個兼具治療和活動的私人空間。角落里有一個畫架,上面繃著一塊未完成的畫布,顏料盤隨意地放在一旁。窗邊有一個小型書架,放著一些畫冊和簡單的兒童讀物。房間的色調(diào)依然柔和,光線明亮,但空氣中卻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悶感,仿佛所有聲音和情緒都被墻壁吸收殆盡。
夏禾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背對著門口。她穿著一件和所有患者一樣的米色家居服,身材瘦弱,肩膀微弓。她的頭發(fā)烏黑而長,隨意地披散著,幾乎遮住了側(cè)臉。她沒有回頭,只是低著頭,雙手交叉放在腿上,十指不安地、重復地摳抓著自己的手背。
聞溪在門口站定了幾秒,觀察著她。夏禾的整個身體都散發(fā)出一種強烈的、自我封閉的信號,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將自己蜷縮在最安全的角落。她對周圍的環(huán)境似乎完全沒有感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夏禾?!甭勏p聲喚她的名字,聲音非常溫和。
夏禾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但沒有抬頭。摳抓手背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又恢復了。
聞溪沒有再催促,她示意張昊在外面等候,自己則緩緩走進房間,沒有直接走向夏禾,而是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她沒有急著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感受這個空間的氛圍,感受夏禾散發(fā)出的氣息——那種深埋的恐懼、脆弱,以及強烈的隔閡感。
房間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聲,以及夏禾手指摳抓手背發(fā)出的細微摩擦聲。聞溪的目光落在夏禾那雙不安分的手上。這種重復性的自我傷害或自我安撫行為,是典型的深度心理創(chuàng)傷或極端焦慮的表現(xiàn)。她的創(chuàng)傷有多深?與失憶有關(guān)嗎?與周淮教授的失蹤有關(guān)嗎?
聞溪的目光移向畫架上的畫布。那是一幅抽象畫,顏色混亂,線條凌厲,像是一場爆發(fā)的混亂情緒,但某些局部的色彩組合和線條走向,又透露出一種壓抑不住的、驚人的天賦?;靵y中蘊含著秩序,壓抑下潛藏著爆發(fā)。這幅畫,或許是夏禾內(nèi)心世界的寫照——被創(chuàng)傷撕裂,但某個角落依然保留著對“美”或“真相”的感知能力。
大約過了五六分鐘,聞溪才再次開口,她的聲音更輕柔了,仿佛只是自言自語,不帶任何壓力:“這里很安靜,對嗎?有時候太安靜了,反而會讓人覺得……被困住了?!?/p>
她沒有期待夏禾的回應(yīng)。她知道,對于一個“失語”的靈魂,語言可能是一種負擔,甚至是一種威脅。她試圖用一種更接近潛意識的方式與她連接,通過共同感受環(huán)境,通過傳遞一種“我理解你被困住的感覺”的信號。
夏禾的摳抓動作慢了下來。她仍然沒有抬頭,但身體的緊繃似乎稍微緩解了一點。聞溪知道,她聽見了,或許也感受到了。
聞溪又等了一會兒,確保自己沒有給夏禾帶來新的壓力。然后,她開始緩慢地、不帶任何情緒地描述周淮教授?!爸芙淌凇且晃谎芯咳祟惔竽X的科學家。他想了解我們?yōu)槭裁磿涀。瑸槭裁磿?。他住在樓上,在一個很特別的房間里……”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夏禾背影的任何細微反應(yīng)。
當聞溪提到“樓上”和“特別的房間”時,夏禾的肩膀似乎又僵硬了一些。摳抓手背的頻率加快了。這表明她對周淮的“地盤”有所感知,或者說,那個地方在她記憶里留下了某種印記,即便被混亂的記憶碎片覆蓋。
聞溪決定進行一次輕微的刺激。她從帶來的資料袋里,拿出一張周淮教授的官方照片,那是周淮在某個學術(shù)會議上的標準肖像照,面帶微笑,顯得儒雅而權(quán)威。
她沒有直接將照片遞給夏禾,而是將照片放在兩人中間的小圓桌上,面朝上,讓夏禾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然后她繼續(xù)用舒緩的語調(diào)說著不著邊際的話,眼睛卻一直注意著夏禾的反應(yīng)。
照片放在桌上,房間里的氛圍仿佛凝固了。那張肖像照,如同一個外來的入侵者,打破了夏禾構(gòu)建的封閉世界。夏禾的摳抓動作徹底停止了。她的身體開始更明顯地顫抖,像一片風中的落葉。
聞溪知道她看到了。
夏禾終于緩緩地抬起了頭。她的臉露了出來,那是一張蒼白而美麗的臉,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迷茫和驚恐,如同受驚的鹿。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眼神中閃爍著復雜的情緒——恐懼、困惑、抗拒,似乎還有極其微弱的……熟悉?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身體開始細微地向后縮,仿佛想從照片中逃離。她張了張嘴,像是想發(fā)出聲音,但只有微弱的氣流溢出。
聞溪沒有說話,只是用充滿理解和耐心的目光看著她,等待著,引導著。
夏禾看著照片,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緊緊地抓住椅子扶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她的嘴唇微啟,一個極度微弱、近乎無聲的聲音,艱難地從喉嚨里擠了出來。
那個聲音,不是正常的話語,而更像是一個單音節(jié)的詞,或者是一種帶著特定聲調(diào)的短促氣息。它模糊、低沉,但聞溪卻感到一陣強烈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她——
這個聲音,非常非常像她在周淮教授密室里,從技術(shù)人員口中聽到的,關(guān)于那段詭異“部落語”錄音的描述。那種非人聲、非語言的,帶著某種原始而奇怪共鳴的音節(jié)。
只發(fā)出了這一個微弱、古怪的聲音,夏禾就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耗盡了所有力氣。她的身體驟然放松,又重新弓了起來,眼神瞬間變得更加空洞,仿佛剛才的反應(yīng)從未發(fā)生過。她低下了頭,將臉埋進臂彎,肩膀劇烈地抽搐著,發(fā)出了無聲的嗚咽。
她再次將自己封閉了起來。那個古怪的聲音,那個短暫的清醒瞬間,如同湖面上泛起的漣漪,稍縱即逝,只留下了更多的困惑。
一個失憶的患者,在看到失蹤科學家的照片時,發(fā)出了一個與密室里未知“語言”相似的聲音。
這僅僅是巧合?還是夏禾混亂的記憶里,保留了周淮教授失蹤當晚的某個關(guān)鍵聽覺信息?她是否在潛意識里,記錄下了那段詭異的“部落語”,或者更直接的……與周淮消失相關(guān)的某種聲音?
這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如同一道裂縫,在夏禾看似堅不可摧的失憶壁壘上撕開了一個微小的口子。聞溪知道,夏禾,這位“失語者”,或許正是她進入真相核心的關(guān)鍵。但要從她破碎而危險的記憶深處,挖掘出被隱藏的一切,將會是一場艱難而兇險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