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太后千秋。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壓著皇城層層疊疊的琉璃金瓦,卻壓不住宮闕深處彌漫開來的、厚重到令人窒息的奢華與威儀。空氣中流淌著清冽的寒風,更流淌著無數(shù)種名貴熏香混合的、馥郁到發(fā)膩的氣息——龍涎、沉水、蘇合、瑞腦…每一種都價值千金,此刻卻如同尋常煙火般繚繞升騰,無聲地昭示著皇家無與倫比的尊貴。
通往慈寧宮的寬闊宮道上,早已被各式各樣華麗到刺目的車駕塞滿。拉車的駿馬神駿非凡,皮毛油光水滑,籠頭上鑲嵌著寶石。車駕本身更是極盡奢華之能事:紫檀木的車廂雕龍畫鳳,金絲楠木的框架纏裹著明黃錦緞,車窗上鑲嵌著薄如蟬翼的琉璃,映出車內(nèi)影影綽綽的珠翠光華。穿著體面、神色肅穆的仆從侍衛(wèi)垂手侍立,如同沉默的雕像。
林府那輛半舊的青帷小車,如同誤入鳳凰群的草雞,被擠在宮道最邊緣、靠近宮墻的陰影里。車簾掀開一角,露出林婉清那張依舊蒼白、卻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臉。她身上裹著的,還是那件洗得發(fā)白、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素青色棉布斗篷,與周圍流光溢彩的錦繡堆格格不入。秋月穿著半舊的灰布襖子,緊張地跟在她身后,小臉繃得緊緊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毫不起眼的、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舊荷包。
“喲,這不是咱們將軍府的‘大小姐’嗎?”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毫不掩飾譏誚的嬌媚嗓音自身后響起,如同淬了毒的銀鈴,“怎么,是府里沒銀子給大小姐置辦新衣了?還是…姐姐覺得穿這身‘素凈’的,更能顯出您的‘與眾不同’???”
林詩瑤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如同眾星捧月般款款而來。她今日顯然是精心裝扮過的極致:一身正紅色織金纏枝牡丹紋云錦宮裝,裙裾迤邐拖地,在清冷的宮磚上鋪開一片耀眼的紅霞。發(fā)髻高挽,簪著那支赤金點翠銜珠鳳釵,釵頭米粒大的明珠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生輝。最惹眼的還是鬢邊那支流光溢彩的琉璃釵,以及頸項間那串顆顆渾圓、足有龍眼大小、散發(fā)著溫潤月華般光澤的南海珍珠項鏈!十顆極品走盤珠,在正紅色宮裝的映襯下,更顯貴氣逼人,瞬間吸引了周圍無數(shù)道驚艷、羨慕的目光。
她如同開屏的孔雀,帶著一股志在必得的、盛氣凌人的美,走到林婉清面前,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林婉清那身寒酸的衣著上掃視,唇角勾起一抹惡毒而快意的弧度。她身后跟著的心腹丫鬟碧桃,更是毫不掩飾地用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林婉清主仆。
林婉清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這只花枝招展的孔雀和她的聒噪,不過是拂過耳畔的微風。她只是微微整理了一下素青斗篷的領(lǐng)口,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與周遭浮華格格不入的沉靜。
“哼,裝模作樣!”林詩瑤被這徹底的無視噎了一下,臉色微沉,隨即又揚起下巴,帶著施舍般的傲慢,將手中一個同樣精致華美的錦盒往前遞了遞,“喏,姐姐,妹妹我可是‘惦記’著你的。知道你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特意又給你準備了一份‘薄禮’。待會兒獻禮時,可別再拿些破爛玩意兒出來,丟我們將軍府的臉!”那錦盒里,隱約可見一方疊好的、顏色俗艷的舊綢帕。
這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暗示林婉清連獻禮都需要她施舍!
秋月氣得渾身發(fā)抖,眼睛都紅了。
林婉清卻終于抬起了頭。目光平靜地掠過林詩瑤那張寫滿惡意的臉,掠過那錦盒,最后落在碧桃腰間那個嶄新的、繡著精致纏枝蓮紋的淡粉色錦緞香囊上——正是昨日小翠送來、又被她“加工”后讓秋月“回贈”給林詩瑤的“厚禮”!
香囊鼓鼓囊囊,散發(fā)著清甜的薄荷和薰衣草香氣,此刻正妥帖地掛在碧桃腰間,顯然是林詩瑤為了今日盛裝,特意讓心腹丫鬟佩戴以添“雅致”。
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在林婉清唇角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她看也沒看林詩瑤遞過來的錦盒,聲音清冷無波,如同冰珠子砸在玉盤上:“妹妹好意,心領(lǐng)了。獻禮之事,不勞費心?!?說完,她拉起兜帽,遮住大半張臉,不再理會林詩瑤瞬間鐵青的臉色和周圍看戲的目光,轉(zhuǎn)身便朝著宮門內(nèi)走去。素青色的身影在滿目錦繡中,劃出一道孤絕而清冷的軌跡。
秋月狠狠瞪了林詩瑤一眼,連忙跟上。
“你!”林詩瑤被氣得胸口起伏,精心描畫的臉都有些扭曲。她看著林婉清消失在宮門內(nèi)的背影,狠狠一跺腳,咬牙切齒地對碧桃低聲道:“給我盯緊她!我倒要看看,她能拿出什么破爛玩意兒!”
慈寧宮正殿,暖意如春。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闊的穹頂,鎏金的藻井在無數(shù)宮燈的映照下熠熠生輝,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地上鋪著厚厚的、繡著吉祥如意云紋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殿內(nèi)兩側(cè),早已設好了紫檀木的案幾和錦墊,坐滿了盛裝華服的皇親國戚、勛貴重臣及其家眷。環(huán)佩叮當,衣香鬢影,低語淺笑間流淌著無形的暗流。
大殿正前方,九級丹陛之上,端坐著今日的壽星——東璃國當朝太后。她身著明黃色繡五爪金鳳祥云紋的鳳袍,頭戴赤金點翠嵌百寶的九鳳冠,面容端莊雍容,保養(yǎng)得宜,看不出具體年歲,唯有一雙鳳目開闔間,沉淀著歲月賦予的深沉威儀和洞察世情的銳利。她嘴角噙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悲憫的溫和笑意,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眾人,如同神明俯瞰眾生。
皇帝蕭天胤坐在太后下首稍側(cè)的位置,龍袍加身,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帶著帝王的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皇后、貴妃以及幾位成年皇子、公主依次列坐。
林婉清和秋月被宮人引至靠近殿門、最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她們這身寒酸的衣著,在滿殿珠光寶氣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間引來了無數(shù)道或好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竊竊私語聲如同細密的蚊蚋,在富麗堂皇的大殿角落里嗡嗡作響。
“那是…林將軍府的嫡長女?”
“怎么穿成這樣?將軍府竟如此苛待嫡女?”
“聽說是個晦氣的草包,前些日子還差點病死…”
“嘖,這種場合穿成這樣,不是存心給將軍府丟人嗎?”
林婉清對周圍的議論置若罔聞。她微微垂著眼,仿佛在閉目養(yǎng)神,只有緊貼著她坐下的秋月,能感受到她放在膝上、掩在素青斗篷下的手,正緊緊攥著那個毫不起眼的舊荷包,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目光看似低垂,實則如同最精密的雷達,不動聲色地掃過全場。
斜對面不遠處,蘇沐陽一身月白云紋錦袍,外罩銀狐裘滾邊大氅,身姿挺拔,正與幾位同樣氣度不凡的世家公子低聲交談。他似乎察覺到了林婉清的目光,微微側(cè)頭,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精準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素青身影。他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復雜,帶著審視、探究,還有一絲揮之不去的厭惡和…難以言喻的煩躁?他腰間那枚螭龍銜血玉的玉佩,在宮燈下閃爍著幽暗的光澤。
更遠處,林詩瑤正坐在一群同樣花枝招展的貴女中間,如同驕傲的孔雀,享受著周圍艷羨的目光和奉承。她時不時抬手整理一下鬢邊的琉璃釵,或是撫過頸間那串價值連城的南海珍珠,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顯然對自己的“杰作”極為滿意。她身邊的碧桃,腰間的粉色香囊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獻禮,按照品級和親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奇珍異寶如同流水般呈上丹陛:半人高的紅珊瑚樹,通體剔透毫無雜質(zhì)的羊脂白玉觀音像,前朝失傳的名家字畫真跡,南海進貢的夜明珠匣…每一樣都價值連城,引得殿內(nèi)陣陣壓抑的驚嘆。太后始終保持著雍容的微笑,偶爾對特別出彩的物件微微頷首,道一聲“有心了”,便已是莫大的恩寵。
終于,輪到將軍府。
林詩瑤在無數(shù)道期待的目光注視下,如同驕傲的鳳凰,盈盈起身。她蓮步輕移,姿態(tài)優(yōu)雅地走到大殿中央,對著丹陛之上的太后和皇帝盈盈下拜,聲音嬌柔婉轉(zhuǎn),如同出谷黃鶯:“臣女林詩瑤,恭祝太后娘娘鳳體安康,福壽綿長!謹獻上南海走盤珠十顆,愿珠輝映鳳儀,壽比南山!”
她身后的碧桃立刻捧著一個鋪著明黃錦緞的紫檀木托盤上前。托盤上,十顆龍眼大小、渾圓無瑕、散發(fā)著溫潤月華般光澤的珍珠,在宮燈的映照下熠熠生輝,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驚嘆和羨慕的低語聲此起彼伏。
太后鳳目微抬,目光在那十顆品相絕佳的珍珠上停留了片刻,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還算滿意的笑意,微微頷首:“南海珠品相難得,林二小姐有心了。賜如意一柄。”
“謝太后娘娘恩典!”林詩瑤喜不自勝,連忙叩首謝恩,臉上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她起身時,眼角的余光得意洋洋地掃向角落里的林婉清,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和勝利者的優(yōu)越感。
內(nèi)侍總管尖細的嗓音緊接著響起:“鎮(zhèn)遠將軍府,嫡長女林婉清,獻禮——”
瞬間!
所有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道探照燈,齊刷刷地聚焦到了那個被遺忘在角落的、素青色身影上!好奇、鄙夷、幸災樂禍、等著看笑話…各種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沉沉地壓了過去。
秋月緊張得手心全是冷汗,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林詩瑤退回座位,唇角噙著惡毒的冷笑,好整以暇地等待著林婉清出丑。
蘇沐陽眉頭緊鎖,眼神復雜地盯著那個緩緩站起身的身影。
大殿之內(nèi),落針可聞。只剩下無數(shù)道目光灼燒空氣的嘶嘶聲。
林婉清在萬千目光的聚焦下,緩緩站起身。她沒有立刻上前,而是微微垂首,動作從容地解開了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素青斗篷。
斗篷滑落,露出里面同樣半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的月白色素面襦裙。沒有任何繡花,沒有任何珠飾,樸素得近乎寒酸。然而,當那件象征著寒酸和落魄的斗篷褪去,當她挺直了那一直微躬的脊背,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冷氣質(zhì)驟然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
那氣質(zhì),如同深谷幽蘭,不爭不搶,卻自有風骨;如同雪中青竹,瘦勁挺拔,寧折不彎!瞬間沖淡了衣著的寒酸,甚至讓滿殿的珠光寶氣都顯得俗艷了幾分!
她無視周遭所有的目光,步履沉穩(wěn),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腳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卻仿佛踏在每個人的心尖上。她的手中,只拿著一個毫不起眼的、用普通桐木制成的樸素小盒,盒蓋上沒有任何雕飾,甚至顯得有些粗糙。
在丹陛之下站定。她微微抬起臉,兜帽早已取下,露出一張依舊蒼白、卻沉靜如水的容顏。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平靜地迎上丹陛之上太后那雙沉淀著歲月和威儀的鳳目,沒有絲毫怯懦,也沒有刻意的討好,只有一種坦蕩的平靜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
她雙手捧著那個毫不起眼的桐木小盒,聲音清越,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整個寂靜無聲的大殿,如同玉石相繼:
“臣女林婉清,恭祝太后娘娘松鶴長春,春秋不老。獻上機緣所得古方所制玉容養(yǎng)顏丹一枚,愿娘娘鳳顏永駐,芳齡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