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京都城傳得最沸沸揚揚的，不是別的。
而是探花郎李闊在宴飲時醉酒，作了一首闕臺詩被下大獄的消息。
此詩倒也平平，但被御史臺的人上呈御前，惹得陛下龍顏大怒，究其為何，是因陛下以為此詩中暗有諷上之意，探花郎李闊六月中旬便被下獄，經(jīng)過長達兩月的嚴刑審訊后，依舊直呼冤枉。
李闊為太子門客，甚是推崇太子所提新政，太子惜才，在李闊遭難后，也在陛下御前極力勸阻為李闊求饒，卻反被陛下斥責。
“儲君之道，坎坷難行啊。”
樓下的戲臺上咿咿呀呀唱著陳腔濫調(diào)，趙澄陽目光定定落在中間那花旦身上，面上依舊掛著笑，眼眸深處卻又難得的冷靜，“南北兩疆不安分，漠北現(xiàn)在打得火熱，幾年前的江南水患，攪得國庫幾乎入不敷出，太子殿下有意通過推行新政改變朝中積貧積弱的局面，可你也看見了，不止是那些得利其中的朝臣是絆腳石，就連上面那位也......”
“李闊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已經(jīng)不是闕臺詩的事了，擺明了就是沖著東宮去的，朝中百官也都想通過此事，探一探那位對新政究竟是個什么態(tài)度，若李闊死了，新政只怕真的就完了......”
他身邊的錦衣少年，輕闔著眼，指尖跟隨唱詞，有一下沒一下點在扶手上，“要保李闊，必失圣心。”
趙澄陽目光環(huán)掃而過，看向賀孤光，“是不得不保，為新政所計不說，李闊此人，清傲孤高，剛?cè)胗放_便連奏三本，一參宦官越權(quán)，二參工部藏污，三參宮闈奢靡，雖被陛下一怒之下貶了官，罰去了明知堂，但此人所言，句句戳進了太子的心窩，陛下不愛聽，可自古忠言逆耳。”
“你覺得，東宮近年為何不得圣寵？”
“為何？”此事趙澄陽百思而不得解。
“太子為人寬厚賢德、剛毅勇武，處理政事進退有度，在朝中頗有賢名?！辟R孤光緩緩睜眼，最后一聲鼓響落下，臺下四座紛紛叫好，“卻依舊逃不過父子猜忌，不過是今上那位......”
他的聲音被淹沒在一聲賽過一聲的喝彩里，可趙澄陽依舊聽見了那句可謂大逆不道的點評，“人心作祟，自慚形穢罷了?！?/p>
“昭野?！壁w澄陽看著好友，心中又嘆又惋，“我知你并不想攪和到儲君之爭里，即便東宮與你家尚有一份姻親的關(guān)系在，你也不愿插手此事，但以你之才，委實可惜?！?/p>
賀孤光輕嗤一聲，“東宮不得圣寵，又何嘗不是因為我賀家權(quán)勢過盛拖累至此，我若是再攪和到儲君之爭里，只怕我那位皇帝姑父，當真要夜不能寐了。”
“想保李闊，或可劍走偏鋒......”
“咣——”銅鑼開場，畫語樓的加跳官1先上了臺，素手遙遙一指，正向著趙澄陽所在的雅間，“花月閣貴客為月行閣貴客點戲，《打金磚》2?！?/p>
“昭野?！壁w澄陽見他已經(jīng)有了法子，心中不由有些著急，“到底有什么法子？”
賀孤光緩緩勾唇，目光掠向花月閣所在的方位，緩緩合上了眼，“不差這一出戲的功夫?！?/p>
他二位是畫語樓的常客，在戲樓的點戲送人并不少見，趙澄陽按下心中焦灼，強打著精神聽底下唱，“聽說要斬忠良將，不由鄧禹著了慌......我主學(xué)了前朝樣，只恐江山不久長?！?/p>
這出戲講的是，武帝酒醉錯斬功臣姚期，恍惚下怪罪臣子鄧禹未曾勸阻，貶斥鄧禹為庶民，鄧禹憤極，觸死殿前，后武帝清醒，于太廟謝罪，最終摔跌身亡。
可眼下臺上唱的，將武帝醉酒改成了忌憚功臣，鄧禹一眾臣子力諫武帝饒恕姚期，適得其反，武帝怒極，仍殺姚期。
賀孤光緩緩睜開眼，一雙狐貍眼漸漸攀上幾絲笑意，生動而冷漠，分明是在笑，可眼神卻是足以將人吞噬的銳利。
趙澄陽也品味出來幾分不對勁，面色一變，“這......”
賀孤光定定看著戲臺上，纖長的手微微揚起。
候在雅間外面的小廝見了轉(zhuǎn)身便退走，不一會兒畫語樓的掌柜便進來了，放下手中的瓷盤，“郎君?！?/p>
抬眸一看，只見那少年斜倚在長椅上，一條腿微微屈起，手腕隨意擱在膝蓋上，指尖在空中輕點兩下，一雙眸，笑意生寒，“這出戲，誰改的？”
戲還沒唱完，那昏庸君王，哀切自白：“......孤心中只把那讒臣來恨，斬忠臣毀郎將命喪殘生......”
畫語樓老板慌忙跪地，只聽他道：“好一個眾臣力諫，怒極而殺！”
“去請花月閣里的人?！?/p>
畫語樓的老板幾乎快將腦袋扎進地板里，“郎......郎君，花月閣里沒有客人來，只是此前一位姑娘來......”
“說若是您問起，便讓我將此信轉(zhuǎn)交于你?！?/p>
方正的楷書上寫：走狗烹兔，豺狼假意幫狐貍救火，坐看狐貍?cè)腔鹕仙怼?/p>
“什么樣的姑娘？”
“那姑娘說，五千兩，不白拿?！?/p>
少年的眉眼在燭火映照之下更顯明艷，眼角眉梢都像是工筆刻畫出來的絕美，再笑起來，竟少了三分冷意，“玄明，有人為你獻計，竟能恰通我意。”
趙澄陽的目光也是驚異，“昭野，你知道這姑娘，是誰？”
賀孤光抿唇不語，仰頭將酒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走了?！?/p>
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九月初，京城出了一件奇事，李闊詩案出人意料的以貶斥告終。
李闊算是太子門客，此前也得太子力保，難得早朝之上，竟也有不少大臣紛紛力諫夏文帝，認為李闊罪不至死，其中不乏四皇子的黨朋，反倒是太子一黨，最后竟一改往日作風，閉口不言。
夏文帝見太子沉默，便開口提問，太子竟直指李闊錯處，言錯便該罰，既觸犯龍顏，必有所懲，為立君威，斬首尚輕。
更跪言，“為人子卻不知父，為人臣卻強悖君意，不孝不忠，甘愿受責罰?！?/p>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
據(jù)說，夏文帝看著底下長跪不起的太子，頗為動容，只道太子為天下計，心性不穩(wěn)。
上不忍責罰。
最終，李闊被罰貶斥嶺南。
宋聽鶴命繡月使了些銀子找人留意著苦柏齋的動靜，這幾日果真忙碌了起來，聽那里的小廝說，近日宋暄脾氣不佳，茶具摔碎了四五套。
朝堂之上，風云詭譎，也隱隱轉(zhuǎn)變了風向，夏文帝似乎對新政的推行并不如往日抗拒，命太子協(xié)左丞相姜靜成監(jiān)理此事，太子重得帝心，自然就有人要著急，聽聞最近京都城里一樁強奪民女的案子鬧得沸沸揚揚，竟連帶著四皇子也被人參奏了個御下不嚴的罪。
宋暄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宋聽鶴才敢在心里微微松口氣。
漪瀾院里，外頭的丫鬟婢子都已經(jīng)打發(fā)走了，房里只剩了一個李嬤嬤。
那日深夜，春紅將蕙湘院的事偷報了來，孫氏忙就打發(fā)了人去查，今日方才有了答案。
孫氏坐在榻上，手邊上放著一個縫制了一半的香囊，鴉青色的布料，上繡著一雙鴛鴦，一瞧就是給宋暄做的，她素來有威儀，舉手投足都是當家主母的派頭，此刻聽了李嬤嬤口里的話，已是氣的渾身發(fā)軟，“畜生！這畜生！他怎么敢啊......”
忙立起身來就要往外闖，李嬤嬤伸了手，連忙攔下，“夫人不可啊，怎好去大爺面前鬧，姐兒哥兒將來都還指著大爺，您若與大爺鬧翻了，這府里，可怎么過日子?！?/p>
“難道我就該裝聾作啞嗎！”孫氏聽了，氣的渾身亂顫，一邊哭一遍道：“這些年，他要立姨娘，我依著，他的庶子，我好生照看著，我自認賢良，從不苛責他后院里的人?！?/p>
孫氏將桌子拍得砰砰作響，“那是他的弟妹，他怎么敢！”
忽有想起宋暄后宅院里擺著的那兩位，皆是溫柔小意的，可這永安伯府，最柔情似水的，不過溫氏！
她心里生了怕，這會瞧什么都覺可疑，“嬤嬤，自溫氏回來后，除了初一十五在我這，大爺是不是就在張氏院子里宿過兩日？”
李嬤嬤心頭一跳，見孫氏說起這個來，已沒了主意，這快一年的光景，大爺?shù)拇_來后院不勤，每每借口事忙，就宿在苦柏齋里，但此刻，她也只能開解道：“奴婢瞧著，或許是大爺忙不脫身。”
孫氏冷笑一聲，一顆心撕心裂肺的疼，“你竟也唬起我來。”
李嬤嬤連忙跪地告饒，“夫人怎能如此想，或許那日大爺只是喝醉酒，才誤入了溫氏的院子。”
“嬤嬤，你何苦為他開脫?！?/p>
“難道還能是溫氏扶他進的院，伺候他上的床嗎？”
孫氏閉了閉眼，兩行清淚倏而滾落，“那年清泉山雪下得格外大，我以為他巴巴跑來，真是怕大雪封山，來接我回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