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畢竟不是長留之地，在宋暄的眼皮子底下一日，那種心底里的不安便始終無法褪去，宋暄最近因朝中事務(wù)正是忙得脫不開身，老夫人頭疾也見好，要想離開京都城，或許此刻便是，最好的時機。
九月中旬，恰逢中秋，孫氏一早在府中張羅晚宴，宴席擺在怡和院，此刻正門俱已大開，庭前吊著羊角大燈，將整個院子照的通明，院子里的月臺上，焚著斗香，秉著風(fēng)燭，各色瓜果、糕點齊備，宋老夫人領(lǐng)著永安伯府一眾女客，靜立月下，月明燈彩之下，宋老夫人凈手上香，待她拜畢，眾人皆彎腰拜下。
月色極好，怡和院里擺了從各地搜羅來的名品菊花，眾人圍著宋老夫人在院中賞月品菊。
按府中排行，宋聽鶴站在了最末端，前些日子徐國公府來府上定下來宋聽弦與徐二公子的婚事，想來孫氏應(yīng)是最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卻沒想到孫氏這幾日，竟出乎她意料的安靜。
就連溫氏提出想回揚州看一看，孫氏竟也在宋老夫人面前開口幫腔，雖說事出反常必有妖，但此刻的宋聽鶴已顧不上這些了，好不容易得了宋老夫人點頭，允她與阿娘月底便動身，她便只盼著，能夠快一點，再快一點出京去。
“七妹妹，你在瞧什么？”
是六姑娘，宋聽顏，她是宋四爺房里金姨娘所生，很是不得宋四夫人喜愛，在宋四爺?shù)脑鹤永?，她與宋聽雅，將嫡庶有別四個字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跟宋映不同，宋六爺宋照是個好色的，王氏作為正室夫人是個潑辣善妒的性子，素來不得宋照喜歡，宋六爺借口王氏膝下只有一女，足足抬了三位姨娘。
王氏的怒火自然不能朝著宋照發(fā)泄，一股腦都發(fā)作在了后院里，這金姨娘便是位得寵的，聽說前幾日竟懷上了身孕，氣得王氏連飯也吃不下，好好發(fā)作了一通。
“沒什么，只是覺得今夜的月亮，果真圓又圓?！彼温狕Q搖了搖頭，一抬眸便對上宋聽雅正挽著宋聽弦的手，直勾勾的盯著她跟宋聽顏。
如今金姨娘是王氏的眼中釘、肉中刺，只怕這六姐姐也是已經(jīng)被連帶著一起被恨上，她將目光移到宋聽顏身上，不大合身的衣裙已經(jīng)短了一截，袖口處若隱若現(xiàn)露出幾道傷痕，宋聽鶴擰眉，伸手去捉她的衣袖，“二姐姐又欺負你了?！?/p>
“沒......”
宋聽鶴一把撂開她的衣袖，密密麻麻的扎痕，驚詫道：“她動手打你了？”
宋聽雅往日沒少欺負宋聽顏，但也都是辱罵兩句，克扣月例銀子，從未動過手。
“姨娘有了身孕，二姐姐跟母親，動了怒，才打我的?！?/p>
宋聽顏緩緩垂下頭去，她很羨慕二姐姐，有厲害的母親保護，也很羨慕七妹妹，二伯母既溫柔又愛她，可她的阿娘，嫌棄她不是個男胎，為了討好主母，這么多年任由她被宋聽雅欺負，視而不見，至于父親......那樣的父親，倒不如沒有。
這個府里，對她尚有幾分善意的，只有二伯母跟七妹妹了。
宋聽鶴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是個過分笨拙老實的姑娘，許是被宋聽雅日日壓著欺負，宋聽顏整個人看著，總是怯生生的，“我上次讓你給祖母抄送經(jīng)書，可有送？”
宋聽顏點點頭，“日日都送了去，按你說的，連著三個月，一日不曾斷過，祖母起先也只是任意放著，后來去寒松苑，祖母也會賜我一些吃食。”
王氏蠻橫，宋六爺不作為，金姨娘對宋聽顏也只有嫌棄，可要想在這府里過得好，怎么能沒有靠山呢，宋老夫人只得宋映一子，這府里正兒八經(jīng)的孫女，只有宋聽鶴一人，拋開大房不說，其余人在老太太眼里，都是半斤八兩，只看誰更討喜。
宋聽雅將宋聽弦的跋扈學(xué)了個八成，相比之下必然是宋聽顏性子討巧些，更得老夫人喜愛，只是偏生宋聽顏是個鋸了嘴的葫蘆，狀也不會告。
眼見著她就要跟著溫氏離京了，總歸有些不放心，她的目光飄向遠處，金姨娘正被丫鬟攙扶著站在宋老夫人面前，臉上盡是得意之色，竟也不是個聰明的，看不見旁邊王氏的臉黑沉的如鍋底一般。
三個月的經(jīng)書，想來也能打動老夫人的三分惻隱之心了。
“六姐姐，你信不信我？”
宋聽顏看向眼前這個生的如天仙一樣的妹妹，重重點了點頭，“七妹妹......你想做什么？”
宋聽鶴定定看向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寫滿了認(rèn)真，“六姐姐，沒有人生來就是要被欺負的，她敢欺負你，你就該欺負回去，她打你，你就要還手，如果你忍氣吞聲，她不會想著息事寧人，只會變本加厲。若因弱小，便步步退讓，旁人便會覺得你可欺，那你就讓他們也明白，軟弱之人，絕非可欺之人。”
“七妹妹，那我該怎么辦？”
宋聽鶴笑了笑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些什么，一眨不眨的盯著宋聽雅，“我們?nèi)フ叶憬阃??！?/p>
宋聽弦被孫氏叫走了，宋聽雅見她們過來，惡狠狠的瞪了宋聽顏一眼，眼里閃過一絲輕蔑，“你個賤蹄，別以為你娘肚子里是揣了什么金疙瘩，能不能生出來還兩說！”
宋聽顏面色一白，“二姐姐，你怎能這樣說我阿娘......”
“對啊，二姐姐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彼温狕Q松開宋聽顏的胳膊，彎著眉眼緩緩朝宋聽雅靠過去，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在她耳邊冷道：“聽說二姐姐最近在議親，聽說欽天監(jiān)主薄周家家風(fēng)極嚴(yán)，苛待打罵庶妹的名聲傳出去，你說這門親事，還能成嗎？”
“你！”
宋聽鶴手指收緊，“二姐姐這就生氣了，打人的時候，可想過別人生不生氣?！?/p>
宋聽雅聽了這話，更是怒不可遏，怒視著宋聽顏，“你敢告訴別人！”
一把甩開宋聽鶴的手，揚手便掄起一個巴掌甩向宋聽顏，掌風(fēng)吹動了宋聽顏額前的碎發(fā)，巴掌還沒碰上，人便已經(jīng)倒地了。
“你這個賤人！還敢跟我裝！”
宋聽顏這一摔動靜鬧得不小，前頭眾人皆回首瞧過來，只見六姑娘坐在地上，眼眸含淚，正一手捂著左臉頰，一旁的七姑娘也是微紅了眼眶，扶著六姑娘站了起來。
宋聽鶴一臉驚惶，“這好好的，二姐姐怎好動手打人？”
矯揉造作！宋聽雅氣得臉色有些發(fā)白，心里恨得咬牙切齒，王氏目光此刻正投向她，心里直罵蠢貨，宋聽雅瞧了王氏一眼，知道母親這是不高興了，知道自己還是沖動了，心里忍不住一慌，“我不過與六妹妹開個玩笑罷了?！?/p>
“聽雅?！蓖跏弦姞睿氏乳_口，“即便是聽顏有了什么錯處，你做嫡姐的有意要教，也該好好說，怎能隨意嚇唬妹妹呢，成何體統(tǒng)？”
宋聽鶴眨了眨眼睛，忽然低呼一聲，“六姐姐，你這胳膊是怎么了？”
說著，她抬起宋聽顏細弱的手腕，周圍都靜了一靜。
“這......六姐姐，這府里，竟然還有如此惡毒之人，將你打成了這樣?！?/p>
細白的肌膚上，密密麻麻的紅痕觸目驚心，繡月站得近，瞧得最是清楚，六姑娘的胳膊上，除了紅彤彤一片的扎痕，還有青青紫紫的傷，像是被人用手?jǐn)Q出來的，這宋六夫人果真狠毒，對這樣如花似玉的姑娘也能下得去手。
“聽顏，到祖母跟前來?！?/p>
宋聽顏身子一僵，宋聽鶴拍了拍她的手背，“快去?！?/p>
用過晚膳，院里便起了風(fēng)，回到庭芳園時，已過亥時一刻，宋聽鶴又累又困，閉著眼讓繡月給自己脫衣裳，“姑娘，剛剛?cè)删磉叺男P過來，說是替徐國公府三郎君送中秋節(jié)禮給您，是上次賞梅宴的謝禮。”
徐有思......又是謝禮，上次端午佳節(jié)，分明已經(jīng)送過了。
宋聽鶴睜開眼，“東西拿來，我看看?！?/p>
繡月點燃燈芯，花燈亮起來，精妙絕倫。
“姑娘，好漂亮的燈?！?/p>
宋聽鶴看著花燈，被昏黃燈火晃花了眼睛。
是一盞彩穗燈，燈有九面，每一面上分別都寫著，歲歲無虞，長安常樂。
每一面上都繪著各式各樣白鶴，筆觸溫柔，畫意頹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