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過后,田豆豆坐在門檻上剝新收的花生。八歲的大寶蹲在一旁,用樹枝在地上劃拉著什么。田豆豆不經(jīng)意間瞥了一眼,手中的花生殼"啪"地掉在地上——那孩子竟然在寫《千字文》里的句子!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大寶抬頭,黑亮的眼睛里閃著光,"后娘,我寫得對嗎?"
田豆豆喉嚨發(fā)緊。這些字是她閑暇時教的,沒想到這孩子記得這么清楚。她突然意識到一個被自己忽略已久的問題——大寶到了該正經(jīng)讀書的年紀。
"寫得很好。"她輕聲說,手指拂過地上工整的筆畫,"想不想學(xué)更多?"
大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想!"隨即又黯淡下去,"可是......"
田豆豆知道他在想什么。下河村沒有學(xué)堂,最近的私塾在清河縣城,而他們現(xiàn)在是"逃犯",根本進不了城。
當(dāng)晚,田豆豆翻出家里所有的銅錢,一枚一枚數(shù)著。張氏拄著拐杖走過來,往桌上扔了個小布包。
"拿去吧。"老太太哼了一聲,"反正留著也是喂老鼠。"
布包里是兩枚銀簪子和一對玉耳墜——張氏壓箱底的嫁妝。
田豆豆沒有推辭。她太清楚在這個時代,讀書對一個農(nóng)家孩子意味著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帶著大寶和一小袋新收的馬鈴薯出發(fā)了。目標很明確——離山谷十五里的白楊村,有位告老還鄉(xiāng)的周夫子。
白楊村比下河村富裕些,青磚瓦房錯落有致。周家的宅院在村東頭,門前兩株老槐樹,樹下幾個孩童正在誦讀《百家姓》。
田豆豆整了整粗布衣裳,輕輕叩響門環(huán)。
"誰???"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者打開門,目光狐疑地打量著這對衣衫樸素的母子。
"周夫子。"田豆豆行了一禮,"聽說您學(xué)問好,想請您看看這孩子能不能讀書。"
周夫子掃了大寶一眼:"束脩幾何?"
田豆豆趕緊遞上那袋馬鈴薯:"新收的,又面又甜......"
"哼。"夫子冷笑一聲,"我要這個做什么?"門"砰"地關(guān)上了。
大寶的耳朵紅得滴血,卻倔強地仰著頭:"后娘,我不讀書也能活!"
田豆豆沒說話,只是牽起他的手,在槐樹下站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學(xué)童們下課散去,她再次叩響門環(huán)。
這次開門的是個面容慈祥的老婦人——周夫子的妻子。
"這位娘子,"老婦人嘆了口氣,"我家老頭子脾氣倔,您別見怪。"
田豆豆從懷里掏出銀簪子:"夫人,這是我婆婆的嫁妝。不求夫子收徒,只求他考考這孩子,若真是個蠢材,我們立刻就走。"
老婦人看著銀簪,又看看大寶干凈的眼睛,終于側(cè)身讓開了門:"進來吧。"
周夫子正在書房喝茶,見他們進來,眉頭皺得更緊了。田豆豆不等他開口,直接讓大寶背了《千字文》的前八句。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大寶背完,緊張地搓著衣角。
夫子放下茶盞,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誰教的?"
"我后娘。"大寶挺起胸膛,"她還教我算數(shù),我會背九九歌!"
田豆豆心跳加速。她賭對了——在這個重男輕女的時代,一個農(nóng)家婦人會識字算術(shù),反而會引起讀書人的好奇。
果然,周夫子捋著胡子沉思片刻,突然問道:"'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下一句是什么?"
大寶愣住了。田豆豆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
"不、不亦說乎......"孩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
"'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乎......"
夫子接連問了十幾句,大寶竟答對了大半。老先生的臉色漸漸緩和,最后指著桌上的《三字經(jīng)》:"念來聽聽。"
大寶求助地看向田豆豆。她輕輕點頭,用口型提示第一個字。
"人、人之初......"孩子的手指顫抖著劃過書頁,"性本善......"
一個時辰后,田豆豆背著空布袋走出周家。束脩是那對玉耳墜和半袋白面——周夫人堅持只收這些。
"每日辰時來,午時回。"夫子板著臉交代,"筆墨紙硯自備,若連續(xù)三日遲到,就不必來了。"
田豆豆連連應(yīng)下?;爻痰穆飞?,大寶像只歡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背誦著夫子新教的句子。田豆豆看著他雀躍的背影,胸口涌起一股暖流。
然而好景不長。第五天早晨,他們剛到白楊村村口,就被幾個村民攔住了。
"就是他們!"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指著田豆豆,"趙家懸賞捉拿的逃犯!"
田豆豆心頭一緊,下意識把大寶護在身后。她認得這人——白楊村的里正,王糧長的遠房表親。
"這位大哥認錯人了。"她強作鎮(zhèn)定,"我們是黑水洼的,孩子來讀書......"
"放屁!"里正啐了一口,"趙家管事說了,有個帶男孩的婦人,專往各村送邪藥!"他一把拽住田豆豆的胳膊,"走,見官去!"
大寶突然像頭小獸般撲上去,狠狠咬了里正的手腕。趁對方吃痛松手,田豆豆拉起孩子就跑。身后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叫罵聲,她不敢回頭,只顧拼命往山林方向奔去。
"分開跑!"拐過一道山梁后,她急促地對大寶說,"記住我教你的標記,在山洞匯合!"
孩子眼中含淚,卻堅定地點頭,轉(zhuǎn)身鉆進了灌木叢。田豆豆則故意弄出響聲,引著追兵往反方向跑。
她跑得肺葉生疼,喉嚨里泛著血腥味。就在快要被追上時,一支箭突然從林中射出,正中追在最前面的村民大腿!
"啊!"慘叫聲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樹后閃出——是鐵柱!
"這邊!"他拽著田豆豆鉆進一條獵人小道,七拐八繞,終于甩掉了追兵。
山洞里,大寶已經(jīng)安全到達,正被孫大夫檢查有沒有受傷。見田豆豆回來,孩子"哇"地哭出聲,撲進她懷里。
"沒事了。"她輕拍著大寶顫抖的背脊,自己的手卻也在發(fā)抖,"沒事了......"
那晚,田豆豆坐在洞口守夜。月光如水,照著她手中那本《千字文》——這是周夫人偷偷塞給大寶的。
"后娘。"大寶不知何時醒了,揉著眼睛靠過來,"我還能讀書嗎?"
田豆豆摩挲著粗糙的書頁,突然做了個決定。
"能。"她斬釘截鐵地說,"從明天起,我教你。"
沒有學(xué)堂,她就自己當(dāng)老師;沒有教材,她就把記得的《論語》《孟子》默寫出來;沒有筆墨,就用樹枝在沙地上寫。
接下來的日子,田豆豆的生活變得更加忙碌。白天要照料莊稼和"墨玉珠",晚上就在油燈下教大寶讀書。意外的是,二妞和三娃也湊過來聽,連張氏都會假裝納鞋底,坐在不遠處偷聽。
"'三人行,必有我?guī)?。"田豆豆用炭筆在木板上寫字,"意思是說,身邊的人都有值得學(xué)習(xí)的地方。"
"就像孫爺爺會醫(yī)術(shù),鐵柱叔力氣大?"二妞歪著頭問。
"對。"田豆豆笑了,"還有奶奶腌的咸菜最好吃。"
張氏哼了一聲,手里的針線卻不停。
漸漸地,這個"家庭學(xué)堂"的內(nèi)容越來越豐富。田豆豆不僅教詩文,還教算術(shù)和簡單的農(nóng)學(xué)知識。她甚至用黏土做了個簡易的地球儀,給孩子們講解日夜更替的原理。
"后娘懂得真多。"一天夜里,大寶突然說,"比周夫子還多。"
田豆豆心頭一跳。她看著孩子崇拜的眼神,突然有些愧疚——這些知識不屬于這個時代,也不真正屬于她。
"是你爹留下的書上寫的。"她輕聲說,指了指那本《齊民要術(shù)》。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解釋。
深秋的一個下午,田豆豆正在晾曬藥材,忽然聽到谷口傳來動靜。她抄起鋤頭悄悄摸過去,卻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周夫子!
老先生背著個包袱,走得滿頭大汗,見到她如釋重負:"可算找著了!"
原來,那天田豆豆和大寶逃跑后,周夫子從村民口中得知了事情原委。這個倔老頭竟然辭了村里的差事,帶著幾箱書找來了!
"那混賬里正污蔑你們用妖術(shù)。"夫子氣呼呼地說,"老夫活了六十歲,還分不清什么是妖術(shù)什么是良藥?"他拍了拍包袱,"《四書集注》都帶來了,那孩子有天分,不能耽誤!"
田豆豆的眼眶濕潤了。她深深行了一禮,將夫子迎進山谷。
當(dāng)晚,張家破天荒地殺了只雞。飯桌上,周夫子看著幾個孩子爭相背誦詩文的場景,捋著胡子笑了:"有教無類,古人誠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