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錦的手冰涼而粗糙，指節(jié)處布滿細小的傷痕。田豆豆被他拽著往地窖深處退去，后背抵在潮濕的土墻上，耳邊是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他們是誰？"田豆豆壓低聲音問道。
李文錦沒有回答，而是迅速從懷里掏出一把鑰匙，插入地窖角落的一塊松動磚石。隨著"咔嗒"一聲輕響，磚墻竟然緩緩移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進去。"李文錦推了她一把。
田豆豆猶豫了一瞬，但馬蹄聲已經(jīng)到了院外。她一咬牙，彎腰鉆了進去。李文錦緊隨其后，反手將暗門關上。
黑暗中，田豆豆感覺腳下踩到了什么軟綿綿的東西，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別怕，是干草。"李文錦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往前走十步，右手邊有火折子。"
田豆豆摸索著前進，指尖觸到粗糙的墻壁。當她數(shù)到第十步時，果然在墻縫里摸到了一個竹筒。火折子亮起的瞬間，她終于看清了這個密室——不足五尺見方，地上鋪著干草，角落里堆著幾個陶罐，墻上掛著一張詳細得驚人的地圖。
"這是......"
"我這兩年藏身的地方。"李文錦接過火折子，點燃了墻上的油燈，"從咱們家地窖能直接通到這里，是爹當年挖的。"
燈光下，田豆豆終于能看清丈夫的模樣。三年不見，李文錦瘦得顴骨高突，右臉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但最讓她心驚的是他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溫潤如玉的眼睛，如今布滿血絲，透著一種野獸般的警惕。
"你的臉......"
李文錦摸了摸傷疤，苦笑一聲："趙家的見面禮。"他指向墻上的地圖，"看到那個紅圈了嗎？乙五號試驗田，下面埋著三百具尸骨。"
田豆豆倒吸一口冷氣。地圖上標注的乙五號田，正是離下河村三十里的黑水洼。
"三年前，我發(fā)現(xiàn)王糧長在糧種里摻毒。"李文錦的聲音低沉嘶啞，"不是普通的毒，而是一種能讓土地三年不長莊稼的藥。"
田豆豆突然想起什么："就像咱們村前幾年......"
"對。"李文錦點頭，"朝廷賑災的糧食，到百姓手里只?？符?。而趙家掌控的糧行，卻能高價賣糧。"他從陶罐里抓出一把黑色粉末，"這是我從乙五號田挖出來的，摻在種子里，再肥沃的地也會變成荒漠。"
田豆豆突然想起那粒黑色種子："那'墨玉珠'是......"
"解藥。"李文錦的眼睛亮了起來，"番邦使節(jié)帶來的奇珍，一粒能凈化一畝毒田。我花了兩年時間，才從趙府偷出這三粒。"
外面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接著是張氏尖銳的叫罵聲。田豆豆心頭一緊："娘他們......"
"別擔心。"李文錦按住她的肩膀，"孫大夫早有準備，院里埋了捕獸夾。"
果然，外面很快傳來慘叫聲和混亂的腳步聲。田豆豆稍稍松了口氣，但馬上又緊張起來："大寶他們知道你回來了嗎？"
李文錦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愧疚："現(xiàn)在相認太危險。趙家派來的不止這一批人。"他指了指地圖上的幾個黑點，"這些地方都有他們的眼線。"
田豆豆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那本《齊民要術》："書上的批注是你寫的？那些紙條也是你留的？"
李文錦接過書，輕輕撫摸著書頁："有些是爹的，有些是我的。"他翻到"薯蕷"那一章，"你看這個標記，意思是'宜與豆類輪作'。"
兩人正說著，暗門外突然傳來三聲輕叩，接著是兩下重叩——這是孫大夫的暗號。
李文錦迅速熄滅火折子，示意田豆豆別出聲。暗門緩緩打開，孫大夫的白須在微光中格外顯眼。
"走了。"老大夫低聲道，"傷了兩個，剩下的逃了。不過......"他頓了頓，"他們在找這個。"
孫大夫從袖中掏出一塊青銅腰牌，上面刻著"戶部清吏司"五個字。
李文錦臉色大變："趙明德的私令！他們怎么會......"
"村里來了個生面孔。"孫大夫打斷他，"說是新來的里長助手，但我看他右手虎口有繭，是常年握刀的手。"
田豆豆心頭一緊。下河村向來由王守財一人說了算，什么時候需要助手了？
"必須盡快把'墨玉珠'種下去。"李文錦當機立斷，"毒已經(jīng)擴散到清河縣，再不阻止，明年會有大饑荒。"
"種在哪里？"田豆豆問道，"咱們家的地都被盯上了。"
李文錦和孫大夫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亂葬崗。"
三更時分，田豆豆跟著李文錦和孫大夫，沿著一條幾乎被雜草淹沒的小路往后山走去。夜風嗚咽，吹得墳頭上的招魂幡嘩啦作響。
"就是這里。"孫大夫停在一座無碑墳前，從藥箱里取出三炷香點燃，"老伙計，借你寶地一用。"
田豆豆這才認出，這是李青山的衣冠冢。張氏每年清明都來上墳，卻不知真正的秘密就埋在墳下。
李文錦跪下來，小心翼翼地扒開墳頭的土。令人意外的是，土層下竟是一塊青石板，石板上刻著奇怪的紋路。
"爹的暗記。"李文錦從懷里掏出青銅令牌，按在石板中央的凹槽里。隨著"咔噠"一聲輕響，石板緩緩移開，露出一個陶甕。
甕中盛滿淡黃色的液體，浸泡著十幾包用油紙包裹的種子。李文錦取出三包，遞給田豆豆："馬鈴薯、玉米和'墨玉珠'的雜交種，能抗病抗蟲。"
田豆豆接過種子，發(fā)現(xiàn)油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記錄著種植要點和生長周期。最讓她驚訝的是，這些字跡竟和她那本《齊民要術》上的批注一模一樣。
"爹花了十年時間培育這些。"李文錦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本打算在全縣推廣，卻被王糧長......"
一聲貓頭鷹的啼叫打斷了他們。孫大夫猛地抬頭："有人來了！"
三人迅速熄滅香火，躲到附近的柏樹后。不一會兒，兩個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墳前，手里拿著鐵鍬。
"是這兒嗎？"一個沙啞的聲音問道。
"沒錯，王大人臨死前說的。"另一個聲音回答，"李家祖墳下藏著寶貝。"
田豆豆屏住呼吸，認出其中一人正是白天那個假貨郎。只見兩人開始瘋狂挖墳，不一會兒就挖到了青石板。
"哈！找到了！"
就在假貨郎伸手去掀石板的瞬間，李文錦如鬼魅般從樹后閃出，一記手刀劈在他后頸上。另一人剛要拔刀，孫大夫的銀針已經(jīng)抵住了他的咽喉。
"趙家給了你們多少錢？"李文錦冷聲問道。
被銀針抵住的黑衣人獰笑："足夠買你們全村人的命！"他突然吹了聲口哨，遠處立刻亮起數(shù)十支火把！
"不好！"孫大夫臉色大變，"中計了！"
田豆豆這才明白，這兩個人只是誘餌，真正的殺手一直埋伏在周圍?；鸢讶玳L龍般向墳地圍攏，至少有二三十人。
"帶種子走！"李文錦推了田豆豆一把，"去'甲三號'試驗田，那里有接應！"
"不行！"田豆豆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一起走！"
李文錦突然笑了，那笑容和三年前離家時一模一樣："傻丫頭，我得給他們演場好戲。"他從懷里掏出一包粉末塞給孫大夫，"迷魂散，夠拖一陣子了。"
孫大夫會意，拉著田豆豆就往密林深處跑。田豆豆回頭望去，只見李文錦站在墳前，從陶甕中取出另一個油紙包，高高舉起——
"趙明德要的東西在這！有本事來拿！"
火把立刻調轉方向，如潮水般向他涌去。田豆豆的視線被淚水模糊，但她死死咬住嘴唇，跟著孫大夫鉆進了一條幾乎垂直的山路。
"別擔心。"孫大夫氣喘吁吁地說，"那小子比他爹還精，死不了。"
兩人不知跑了多久，終于來到一處隱蔽的山洞。洞內干燥溫暖，角落里堆著干糧和水囊，顯然有人常來。
"這是......"
"'甲三號'。"孫大夫點亮油燈，燈光下，洞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種植記錄，"你公公真正的試驗田。"
田豆豆這才注意到，洞內竟然種著幾株馬鈴薯，葉片肥厚油綠，比普通品種大了一倍不止。更神奇的是，這些植株不是種在土里，而是長在一堆腐殖質上。
"無土栽培？"田豆豆驚呼出聲。
孫大夫驚訝地看著她："你懂這個？這是老李從西域學來的法子，用爛樹葉和草木灰就能種莊稼。"
田豆豆沒有解釋，而是迅速檢查了種子包。油紙上的記錄顯示，"墨玉珠"需要特殊的種植環(huán)境——必須在月圓之夜播種，且周圍必須有腐尸作為肥料。
"難怪選在亂葬崗......"她喃喃自語。
孫大夫從洞壁暗格中取出一張地圖："明天你去這個地方，找一個叫'老槐樹'的貨棧，報上'青山不改'的暗號。"
田豆豆接過地圖，發(fā)現(xiàn)標注的地點竟是縣城最大的糧行——趙氏米鋪的后院！
"這......"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孫大夫冷笑，"趙明德絕對想不到，他眼皮底下就有我們的人。"
正說著，洞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孫大夫迅速熄燈，將田豆豆推到一堆麻袋后面。
"青山依舊。"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洞口響起。
孫大夫松了口氣："綠水長流。進來吧，鐵柱。"
鐵柱滿身是血地沖進來，手里攥著一把帶血的短刀："文錦哥被抓了！趙家的人把他押往縣城了！"
田豆豆如遭雷擊，手中的種子包差點掉在地上。
"什么時候的事？"孫大夫急問。
"半個時辰前。"鐵柱抹了把臉上的血，"他們用了絆馬索，文錦哥為了掩護我們......"
田豆豆突然站起身："我去救他。"
"不行！"孫大夫和鐵柱同時攔住她，"趙家在縣城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就等著抓你！"
田豆豆的眼神異常堅定："我有辦法。"她從懷里掏出那粒"墨玉珠"，"既然這東西如此珍貴，趙明德一定會親自來取。"
清晨的霧氣籠罩著清河縣城，田豆豆挎著菜籃，混在進城賣菜的農婦中。她今天特意換上了趙氏的舊衣裳，頭發(fā)用布巾包得嚴嚴實實，臉上還抹了鍋底灰。
"路引。"守城兵卒懶洋洋地伸出手。
田豆豆賠著笑遞上路引——這是孫大夫連夜偽造的，上面寫著"王李氏，下河村人"。
"進去吧。"兵卒掃了一眼就放行了。
縣城比田豆豆想象中還要繁華。青石板路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此起彼伏。但她沒有停留，按照記憶中的地圖，徑直往城西的趙氏米鋪走去。
米鋪門前排著長隊，都是來買平價糧的百姓。田豆豆注意到，米鋪的伙計個個膀大腰圓，腰間鼓鼓囊囊的，明顯藏著兵器。
"這位大嫂，買米還是賣米？"一個滿臉橫肉的伙計攔住她。
田豆豆低著頭，聲音細如蚊蚋："我找...找老槐樹。"
伙計的眼神立刻變了："什么槐樹？"
"青山不改。"田豆豆說出暗號。
伙計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咧嘴一笑："原來是王家嫂子，里面請。"
田豆豆跟著伙計穿過米鋪，來到后院。院中果然有棵巨大的老槐樹，樹下站著個穿綢緞長衫的中年男子，正是那日在縣衙見過的顧師爺！
"李娘子，久等了。"顧師爺拱手行禮，全然沒有官架子。
田豆豆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孫大夫說您能幫我。"
顧師爺嘆了口氣："情況比想象的更糟。趙明德三日前就秘密抵達清河縣，現(xiàn)在住在城東別院。"他壓低聲音，"李文錦被關在別院地牢，明晚子時就要押往京城。"
"為什么是明晚？"
"后日是戶部巡查使到清河的日子。"顧師爺冷笑，"趙明德要拿你丈夫當替罪羊，把貪腐的罪名全推到他頭上。"
田豆豆的心沉到谷底。她原本計劃用"墨玉珠"做誘餌，但現(xiàn)在看來，時間所剩無幾。
"顧大人，您能帶我去別院嗎？"
顧師爺搖頭："別院守衛(wèi)森嚴，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不過，明天午時，趙明德會來米鋪查賬，這是他的行程路線。"
田豆豆接過紙條，上面詳細標注了趙明德的出行時間和護衛(wèi)配置。最讓她意外的是，趙明德竟然有個奇怪的癖好——每天午時要喝特定茶莊的云霧茶。
"這茶......"
"城南'清心茶莊'特供。"顧師爺意味深長地說，"茶莊老板是我們的人。"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田豆豆腦海中成形。她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墨玉珠"，突然問道："顧大人，您知道趙明德最想要什么嗎？"
顧師爺一愣："自然是......"
"是能控制天下糧倉的東西。"田豆豆冷笑，"那我就給他一個。"
當天下午，"清心茶莊"來了個奇怪的客人。一個滿臉麻子的村婦非要買最貴的云霧茶，還掏出一把銅錢，說是要給"縣里來的大官"嘗鮮。茶莊老板親自接待了她，兩人在后院談了足足半個時辰。
次日午時，趙明德的轎輦準時出現(xiàn)在米鋪門口。這位戶部侍郎四十出頭，面容白凈，舉手投足間透著股書卷氣，完全看不出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
"大人，茶來了。"茶莊伙計恭敬地奉上茶盞。
趙明德接過茶，習慣性地先聞了聞，突然眉頭一皺："今天的茶......"
話音未落，米鋪后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接著是伙計們的驚呼聲："著火了！糧倉著火了！"
趙明德臉色大變，顧不得喝茶，急忙帶人往后院沖去?；靵y中，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溜進了他的轎子......
當趙明德處理完"火情"回到轎前時，轎夫突然發(fā)現(xiàn)轎簾微微晃動。
"大人，好像有人......"
趙明德擺手制止，親自掀開轎簾——轎廂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小布包放在座位上。布包里是一粒漆黑的種子，下面壓著張字條：
"欲得此物，今夜子時，亂葬崗見。只許一人。"
趙明德盯著種子看了許久，突然笑了："有意思。"他轉頭對侍衛(wèi)道，"去地牢把那個李姓犯人帶來，我要親自審問。"
沒人注意到，轎底藏著個嬌小的身影，正屏息聽著這一切。田豆豆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但她的眼神異常堅定——魚兒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