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爺買回來的劍奴,打記事起就陪在少爺身邊。晨光里我們一起練劍,
劍鋒相擊的脆響是幼時最熟的聲音。少年時縱馬踏遍江湖,
馬蹄揚起的塵土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笑語。后來更是攜手游歷人間,
少爺指著夕陽下的炊煙說:“阿姐,等我弱冠,便求父親賜婚,娶你?!蹦菚r我信了,
劍穗上的紅繩被我摩挲得發(fā)亮,以為那就是往后余生的憑證。直到紅綢鋪滿整個李府,
他穿著喜服,身邊站著那位家世容貌都與他般配至極的女子。而我,
成了這錦繡良緣上最礙眼的污點。他們?nèi)莶幌挛疫@低賤的劍奴玷污門楣!逼著李家,
必須將我掃地出門!拜堂聲落時,我握劍的手在袖中抖得厲害,劍鞘上的雕花硌得掌心生疼。
夜里我跪在老爺書房外,額頭磕得青腫:“求老爺放我走!”離開的那天,天陰沉沉的。
我沒回頭,只聽身后傳來器物碎裂的聲響。后來從江湖傳聞里得知,我走后,少爺瘋了。
他掀了新房的紅蓋頭,丟下半死不活的新娘,提著劍滿世界找我。
有人說見他在我們曾練劍的桃花林里枯坐,劍上凝著霜。有人說他在我們同游過的江邊醉酒,
對著月亮喊我的名字??蛇@又如何呢?紅繩已斷,江湖路遠,我這柄劍,再也護不了他了。
1今夜,李府的紅綢子紅得像血,刺得我眼睛生疼。少爺滿院子的喜氣洋洋,像燒紅的烙鐵,
一下下,狠狠地燙在我心上,疼得我喘不過氣。
我直挺挺地跪在老爺臥房門口冰冷的青石板上。
硬是從牙縫里擠出那句剜心的話:“老爺……我想好了?!贝皟?nèi),燭火猛地晃了一下。
老爺?shù)挠白釉诖凹埳夏讨褚蛔鸪聊氖?。過了許久,才聽見他一聲沉重的嘆息,
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唉!阿影!……王家……開了口?!薄靶聥D進門,
容不得半點‘舊物’礙眼……”他的聲音干澀:“尤其是……你!”老爺猛地轉(zhuǎn)過身,
燭火在他眼睛里炸開一團猩紅的光,映著他臉上深刻的掙扎與無奈?!鞍⒂埃〔皇俏蚁?!
”“是王家!他們?nèi)莶幌履?!容不下你這樣一個……劍奴,留在乘風身邊,
礙了他們王家小姐的眼!”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嘶吼,
震得廊下掛著的紅燈籠都在晃:“錦衣衛(wèi)的差事要王家點頭!江湖上的眼線要王家扶持!
李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都指望著這樁婚事帶來的權(quán)勢富貴!我……我沒得選!我沒得選啊!
”“沒得選……”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這些年,
我抱過發(fā)高燒的少爺,在冰天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摔倒了就用身體護著他,
爬起來再跑,只求為他爭一線生機!我也守過老爺?shù)拿苄?,被刀疤臉綁在陰暗的柴房里?/p>
皮鞭沾著鹽水抽下來,烙鐵燙在皮肉上滋滋作響,我咬碎了牙也沒吐露半個字!
我為他們擋過暗箭,劍鋒擦著心口劃過。我以為這血肉之軀的付出,能換來一個并肩的位置,
一個……妻子的名分。我以為自己早就是李家的人,流著李家的血,是李乘風最信任的劍,
是他心尖上的人!直到剛才……我看見他牽著那位王家小姐的手,
紅綢子緊緊纏在兩人的手腕上,象征著牢不可破的聯(lián)姻。他看著她笑了,
那是我在他眼里從未見過的光——一種混合著野心、得意和攀附高枝后志得意滿的光!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透心徹骨的涼。什么青梅竹馬,什么生死相隨,
什么“弱冠娶你”的誓言……在王家小姐背后那滔天的權(quán)勢面前,輕飄飄得如同一張廢紙!
他娶的不是人,是王家?guī)淼耐ㄌ祀A梯!是平步青云的官場坦途!而我,阿影,
這個為他流血流汗、擋刀擋箭、用命去拼的劍奴……不過是他棋局里一顆礙眼的棋子!
一顆用完了就可以隨手丟棄,甚至需要被“清理”掉,以免污了貴人眼的棄子!
他那邊的院子里還亮著燈,紅燭燒得噼啪作響,
隱約還能聽見丫鬟們低低的笑語和“恭喜少爺”的賀喜聲。他現(xiàn)在一定得意極了吧?
正享受著攀上高枝的無限風光,早就忘了雪夜里是誰背著他狂奔。
忘了柴房里是誰替他扛下酷刑。更忘了小時候賴在我懷里,一遍遍說著:“阿姐,
長大我娶你”的童言稚語!想到這里,滾燙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混合著心頭的血,洶涌而下。
我猛地一個頭磕下去,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石板上,鉆心的疼瞬間蔓延開來,
卻奇異地壓過了心碎的窒息感。“求老爺!我想好了!放我走!成全王家!成全李家!
也……成全我自己!”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被徹底碾碎后奇異的平靜。
老爺?shù)纳眢w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我這決絕的一磕抽走了所有力氣。他死死攥著佛珠,
指節(jié)泛白,卻終究不敢、也不能再說一句挽留的話。
那雙曾經(jīng)教我握劍、給我擦藥、把我從泥濘里撈出來的手,此刻連一句“留下”都吝嗇給予。
他背對著我,肩膀垮塌得厲害,
老得像風中殘燭:“走吧……去賬房……拿些銀子……是我們李家對不起你……”后面的話,
消散在沉重的嘆息里,聽不清了。走!這個字,終于落定了。不是解脫,是心死。
我用命守護的李家,終究為了攀附權(quán)貴,像丟棄一件礙眼的舊物一樣,將我掃地出門。
我這十幾年豁出性命的付出,在權(quán)勢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2當年,在人牙子又臟又臭的院子里,小少爺李乘風踩著我的影子,指著我喊:“爹!
我要她!她眼睛亮!”老爺蹲下來,昂貴的袍子掃過地上的污泥,
聲音是我這輩子聽過最暖和的:“丫頭,跟我走,以后頓頓有白米飯,讓你吃飽?!焙髞?,
演武場上,我第一次揮劍,劈開了射來的箭雨,老爺扔給我一壺烈酒:“丫頭!好樣的!
以后這江湖上,必定有你的一席之地!”后來我白衣染血,劍挑十八寨寨主,
江湖人稱“劍仙”??芍挥形易约褐?,那身白衣脫下來。
后腰上還留著當年替李家試毒留下的丑陋疤痕,像個永遠洗刷不掉的恥辱烙印……“謝老爺。
”我眼淚混著額頭上滲出的血珠一起砸下來。這一拜,拜的是當年那碗救命的飯。
拜的是那柄陪我出生入死的劍。也拜的是……這些年喂了狗的真心。少爺院里的紅燭,
大概快燒到頭了吧?我還有很多話想問他。可轉(zhuǎn)念一想,問了又能怎么樣?
他是錦衣玉食的少爺,我是簽了死契、命都不屬于自己的劍奴。
從他當年那根手指點中我的那一刻起,我就該明白,有些話,這輩子都不該說,也不配說。
此刻,我只想離開。離開這個讓人這座傷心的城。我跨上那匹叫烏騅的黑馬。
長安城高大的城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重重合上,那聲響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我心口上。
滿城的紅燭亮得晃眼。快馬沖出十里地。風里夾雜的血腥味越來越濃,
濃得徹底蓋過了身上殘留的那點喜酒香。官道兩旁的溝壑里,餓死的人像破麻袋一樣堆著。
有的懷里還抱著干癟僵硬的嬰孩,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地面。
像是想在這吃人的亂世里,硬生生摳出一條活路來。今年年初,北方大旱,
地里的莊稼早就旱成了灰??赡巧顚m高墻里的皇帝老兒,正摟著那些裝神弄鬼的方士煉丹呢!
聽說他求的是長生不死!這人間的尸山血海,在他眼里,怕是連丹爐里冒出的一縷煙都不如!
我的馬騎的很快,馬蹄聲驚得林子里烏鴉亂飛,前面突然傳來兵刃碰撞的脆響。
幾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匪寇,正把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書生摁在地上,
用刀背“啪啪”地抽他的臉。我?guī)缀跏潜灸艿匕蝿?,劍光快得帶起風聲,寒光一閃。
那幾個匪寇手里的刀“哐啷啷”齊刷刷斷在地上。血珠飛濺起來,
有幾滴落在了我白色的衣服上。紅得刺眼,像極了當年替李乘風擋箭時,
那滾燙的血濺在身上的感覺。“姑娘好身手!”那書生掙扎著爬起來,臉上帶著傷,
居然還笑得出來,眉眼亮得有點晃眼:“在下沈硯,不知姑娘要往哪里去?
我一個人無依無靠的,不如我們同行?也好有個照應……”“滾?!蔽倚那楸揪筒缓?,
收劍入鞘,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他卻跟了上來,手指差點蹭到我的馬鐙,
語氣里帶著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熱乎勁兒:“姑娘救了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這亂世兇險得很,我……”我猛地一揚馬鞭,烏騅長嘶一聲,像箭一樣沖了出去,
把他剩下的話徹底甩在了呼嘯的風里。亂世兇險?
我連自己這條被傷得千瘡百孔、快要撐不下去的命都顧不上,哪還有閑心帶個累贅?
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死死咬著牙,任由眼淚混著塵土往下淌。長安,李家,
李乘風……從此以后,都給我滾得遠遠的!3一路往南,馬蹄踏過日出日落,
我心里就一個念頭:去江南!人們都說江南煙水朦朧繞畫舫,杏雨綿軟能泡酥人的骨頭。
去那,總好過看這一路餓死的人堆成山。我這個人心善,明明自己過得不好,
卻又見不得人間艱苦!我連放在心尖上護了十幾年的人都守不住,這個世道又能救誰?
皇帝昏庸無道,老百姓遭殃受罪,又關我什么事?我這條命,
早就被李家的所謂恩情和那點不值錢的癡心妄想,磋磨得只剩下一口氣吊著了。
可那個叫沈硯的書生,就像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我勒馬回頭,
劍鞘撞在馬鞍上“哐當”一聲響,眼里的冰碴子能凍死人:“你這個書生,
不去長安參加科舉?不去朝廷當你的官老爺,跟著我這個晦氣人干什么?
”他騎的那匹瘦馬累得呼哧帶喘,他臉上卻泛著傻氣的紅暈:“那個昏君,
配不上我寫的好文章!江南煙雨多好啊,姑娘這個方向不是正要去嗎?正好,我陪你!
”“滾!”我一鞭子狠狠抽在馬屁股上,烏騅像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
濺起的泥點子糊了他半邊袖子。可這書生跟打不死的小強似的,
瘦馬的蹄聲“噠噠噠”地追在后面,像根針,扎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到了江南,
我挑了處靠著小溪的院子,白墻黑瓦,院子里種了兩棵大芭蕉。
從李家?guī)С鰜淼你y子沉甸甸地壓在箱底。我買最柔軟光滑的綢緞做衣裳,
雇最會做精致飯菜的丫鬟,天天對著清澈的小溪練劍,彈琴彈得不成調(diào)也懶得管。
我這輩子苦也苦夠了,痛也痛透了,憑什么還要委屈自己?那天正趴在廊下看雨,
丫鬟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姑娘,門口……門口來了個鏢師,說是……李家鏢局的。
”我捏著茶杯的手猛地收緊,青瓷杯沿硌得掌心生疼。進來的是老王頭,
當年在演武場教我擒拿功夫的武師。如今他背駝得像張拉滿的弓,頭埋得低低的,
幾乎要鉆進胸口里去:“姑娘……小少爺他……他瘋了!”雨“嘩啦啦”下得更急,
我沒接話,心卻像被什么東西墜了墜?!岸捶磕峭?,他正笑著要掀紅蓋頭,一聽你走了,
臉當時就白了——他壓根沒料到,你竟真的會走??!”“少爺轉(zhuǎn)身就往外沖,說要去追你,
王家小姐伸手攔他,被他一把推在地上,后腦正磕在柱子角上,
血當時就淌了一地……”老王頭的聲音發(fā)顫,像被風卷著的殘葉:“少爺剛跑出院子,
老爺早堵在門口了,說這婚事關系著李家能不能攀上王家的權(quán)勢,說什么也不讓少爺胡來。
”“小少爺當時就紅了眼,竟跟老爺動起手來!老爺一巴掌把他扇暈過去,扔回了新房。
”“等醒過來,少爺就不對勁了?!崩贤躅^咽了口唾沫,
影我錯了’、‘我不娶王家小姐了’、‘你回來好不好’……”“后來他每天都想要往外跑,
說要找你,老爺沒法子,只好把他鎖起來。”“少爺就拿頭撞墻,撞得頭破血流也不停,
喊您名字的聲音,整座院子都聽得見……”“噗嗤”一聲,我竟笑了出來。笑聲混在雨里,
尖利得像碎玻璃劃過石板。瘋了?就因為我真的走了?他以為我會像從前那樣,
無論他做什么都守在原地,等他膩了回頭來拾掇?既想踩著王家的門檻當他的官老爺,
又想把我揣在懷里當念想,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他如今這副尋死覓活的模樣,
是演給誰看?是被沒能兩全其美的貪婪燒昏了頭,還是終于發(fā)現(xiàn),
他舍掉的其實是自己抓不住的東西?他鬧得越兇,越顯得那天的薄情寡義有多可笑。
我跪在老爺門前磕得頭破血流,求他放我一條生路時,他在哪?在享受他攀上高枝的得意吧!
“呵。”我把茶杯往石桌上一墩,茶水濺出來,燙在手背上也感覺不到疼:“知道了。
”老王頭抬起頭,渾濁的老眼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期盼:“姑娘,
老爺說……您能不能……回去……”4“回去告訴老爺,”我直接打斷他,
聲音冬日的水還冷:“他兒子瘋沒瘋,死沒死,都跟我沒有半點關系了。
往后李家任何人的消息,都不必再來告訴我?!崩贤躅^張了張嘴,終究什么也沒說出來,
佝僂著背,慢慢地退了出去。雨點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啪啪”地砸在心上。江南的雨,
總是下得纏綿又濕冷。安穩(wěn)日子沒過上幾天,那個陰魂不散的沈硯,居然又找到了門口。
他騎著那匹瘦馬,風塵仆仆地站在臺階下面,一看見我就咧嘴笑,
露出兩排白牙:“我就說江南的煙雨最配姑娘,果然沒找錯地方。
”我手里握著剛沏好的熱茶,眼皮都沒抬一下:“這里不養(yǎng)吃閑飯的?!薄拔也皇情e人!
”他急忙跳下馬,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打開竟然是幾卷書:“我能教你讀書寫字,
還能給你講講這天下的新鮮事兒,就當……就當是給姑娘當個伴讀的書童,行不行?
”我把茶杯往石桌上重重一放,青瓷相撞的脆響驚飛了屋檐下的燕子:“沈公子,
死皮賴臉地糾纏一個女子,算什么讀書人的本事?趁我還沒拔劍,趕緊滾。
”他臉上的笑容僵了僵,但還是沒走,只是撓了撓頭:“我知道你心里裝著事,
可這江南再美,一個人住著也冷清得很。我……”“我的冷清,用不著你操心。
”我轉(zhuǎn)身就進了屋,直接吩咐丫鬟,“關門?!遍T“吱呀”一聲合上的時候,
聽見他在門外嘆了口氣:“我就在鎮(zhèn)上客棧住著,你……你要是遇到什么難處,喊一聲,
我馬上就來。”這個人,真是塊甩不掉的牛皮糖。5原以為躲到江南就能避開北方的亂世,
可沒過多久,北邊災荒帶來的流民,還是像瘟疫一樣蔓延了過來。
街面上漸漸多了些面黃肌瘦、破衣爛衫的人,捧著破碗敲得叮當響,
眼神里的絕望像濃得化不開的黑墨。那天我去街上買零嘴,剛轉(zhuǎn)過一個街角,
就聽見一陣兇狠的打罵聲。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正圍著一個瘦小的小乞丐拳打腳踢,
嘴里罵著“小雜種敢偷東西”。那孩子蜷縮在地上,懷里死死抱著半個又干又硬的饅頭。
孩子被打得哼都不哼一聲,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死死地瞪著那些打他的人。
不知怎么的,那雙倔強的眼睛,竟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雪夜——李乘風發(fā)著高燒,
也是這樣縮在我懷里,明明難受得要命,眼里卻憋著一股不服輸?shù)膭艃骸?/p>
心口猛地像被針扎了一下,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就拔出了劍。劍光一閃而過,
那幾個壯漢的手腕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手里的棍子“哐當”掉在地上?!皾L。
”我的聲音冷得像結(jié)了冰。那幾個壯漢見是個女子,本來還想耍橫。可一瞥見我腰間的劍,
又看了看地上斷掉的棍子和自己手腕上的血,罵罵咧咧地走了。那小乞丐慢慢地爬起來,
拍了拍懷里那半個沾了泥的饅頭,抬起頭看我時,眼睛亮得更厲害了。他大概七八歲的樣子,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上臟兮兮的沾滿了泥,卻掩不住那股子機靈勁兒。他突然咧嘴一笑,
露出兩顆小虎牙,脆生生地喊了聲“姐姐”?!敖憬恪边@兩個字,像根又細又尖的針,
猝不及防地扎進了我心口。當年李乘風剛被我背回來,也是這么死死攥著我的衣角,
奶聲奶氣地喊“姐姐”。心口那股鈍痛瞬間鋪天蓋地涌上來,我握著劍柄的手微微發(fā)顫,
指尖竟然有些發(fā)涼。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濕棉花,我別過臉,
從錢袋里摸出一小塊碎銀子塞給他:“去買些熱乎的吃,別再偷東西了。
”他卻把銀子推了回來,只固執(zhí)地舉著那半塊饅頭:“娘說,不能隨便要別人的錢。
姐姐救了我,這饅頭分你一半。”我沒再推辭,接過那半塊饅頭的時候,
指尖碰到了他冰涼的小手。那感覺,像極了多年前雪夜里,
李乘風凍得發(fā)紫的指尖碰觸到我時的冰涼?!澳憬惺裁疵郑俊蔽覇??!八麄兌冀形夜肥!?/p>
”他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起來:“但我想叫阿念?!?“阿念?”“嗯!
”他用力地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星:“娘說,要記住幫過自己的人,
要時時念著人家的好?!蔽铱粗睦锬硞€地方突然軟了一下,話脫口而出:“跟我走吧。
”話一出口,連我自己都愣住了??煽粗请p酷似李乘風的眼睛,終究沒有把話收回來。
阿念愣了一下,隨即歡呼一聲,撲上來就想拉我的手,又猛地頓住,
趕緊在自己臟兮兮的衣服上蹭了蹭手,才小心翼翼地牽住了我的衣角:“真的嗎?
姐姐要帶我回家?”我“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往回走。陽光透過細密的柳葉灑下來,
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緊緊地踩著我的影子,一步一步跟著,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
路過沈硯住的那家客棧時。他正站在門口,看到我身邊多了個阿念,眼里閃過一絲驚訝,
隨即又笑了起來,沖我拱了拱手:“姑娘這是……行善積德?”我沒理他,
牽著阿念徑直走了過去。他卻跟了上來,一步不離:“這孩子看著真機靈,
正好給我當個書童。姑娘要是嫌帶著麻煩,不如……”“滾。”我頭也沒回。
身后的腳步聲還是沒停,他還在絮絮叨叨:“你看這世道這么亂,
一個女子帶著個孩子多不容易。我留下幫你搭把手,總好過……”我猛地轉(zhuǎn)過身,
劍已經(jīng)出鞘了一小截,冰冷的寒光映在他臉上。他這才識趣地閉了嘴,但也沒走,
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我和阿念的背影,像塊頑固的石頭。回到宅子,
我讓丫鬟趕緊給阿念燒水洗澡,又找了身干凈的衣裳給他換上。洗去臉上的泥垢,
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眉眼生得挺清秀,尤其是一笑起來,眼角那顆小小的痣,像極了李乘風。
心口又是一陣熟悉的刺痛,我別過臉,吩咐丫鬟:“帶他下去吃飯。”夜里躺在床上,
聽著隔壁房間傳來阿念均勻的呼吸聲,我竟然有些睡不著。我摸出枕頭底下的劍,
借著月光看著劍身映出的自己——原來有些刻在骨頭上的記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
躲進這江南的煙雨里,也終究是躲不開的??墒前⒛钅锹暻宕嗟摹敖憬恪?,
卻像一縷微弱的陽光,硬是擠進了心底最暗最冷的那個角落。也許,在這亂糟糟的世道里,
總得抓住點什么,才算沒白活一場吧。7江南的雨漸漸帶了深秋的涼意,
北邊逃難來的流民越來越多,像潮水一樣涌進城里。街角巷尾隨處可見蜷縮著呻吟的身影,
咳嗽聲、哀嚎聲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讓人喘不過氣的網(wǎng)。
我把從李家?guī)С鰜淼乃幉姆页鰜?,又拿出不少銀子,在鎮(zhèn)上開了家小小的醫(yī)館。
練劍的人行走江湖,哪能不懂點醫(yī)術(shù)?特別是刀傷箭傷、跌打損傷,
當年替李家處理過的傷口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手法早就練得又快又準。醫(yī)館的門整天敞開著。
來看病的多是流民,頭疼腦熱的分文不取,傷得重的就收幾文藥錢,
實在連一文錢都掏不出的,給個笑臉我也照樣給治。阿念成了我的小跟班,
每天提著個半大的藥箱跟在我屁股后面。阿念見人就甜甜地喊“爺爺”“奶奶”,
遞藥的時候踮著腳尖,小臉上沾著藥粉也不在意。我給人包扎傷口的時候,他就蹲在旁邊,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偶爾遞過來一塊干凈的布條,嘴里還不停地念叨:“姐姐你輕點,
別把爺爺弄疼了?!泵看温牭剿锹暋敖憬恪?,心口總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酸酸麻麻的,又帶著點說不出的暖意。這天,我正在給一個摔斷了腿的老漢接骨頭,
沈硯又晃悠著進來了。他最近倒是不怎么提留下來幫忙的話了,
只是隔三差五地送些紙筆或者藥材過來,今天手里居然拎著兩袋米?!氨边厪氐讈y起來了。
”他把米放在墻角,聲音低沉:“聽說有支流民軍,占了三個縣城,
喊著‘均田免賦’的口號,朝廷已經(jīng)派錦衣衛(wèi)去鎮(zhèn)壓了?!蔽沂稚系膭幼鳑]停,
只聽見“咔噠”一聲輕響,老漢疼得悶哼一聲,骨頭接上了?!敖想m然偏,
恐怕也安穩(wěn)不了多久?!鄙虺幙粗巴鈸頂D的流民,眉頭緊鎖:“你一個女子帶著孩子,
醫(yī)館又收治這么多流民,太顯眼了。聽我一句勸,趁著還能走,趕緊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起來。
”我纏好繃帶,直起身擦了擦手:“流民軍反的是朝廷,跟我有什么關系?
”“刀槍可沒長眼睛!”他有些急了:“等戰(zhàn)火燒過來,管你是治病的還是殺人的,
先殺了再說!誰會跟你講道理?”阿念從藥箱后面抬起頭,怯生生地看著沈硯:“大哥哥,
你別嚇唬姐姐?!鄙虺巼@了口氣,沒再勸下去,只留下一句:“我在碼頭租了條小船,
你要是想走,隨時來找我?!?說完,他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沒把他的話太放在心上,
只專心給人看病??墒墙系牧髅裨絹碓蕉?,街角開始出現(xiàn)餓死的人。
官府的盤查也越來越嚴,動不動就以“通匪”的罪名抓人,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抑感。這天傍晚,我正收拾醫(yī)館準備關門,
阿念抱著藥杵在石臼里“咚咚”地搗藥,嘴里哼著我教他的小調(diào)。忽然,“哐當”一聲,
一個身影猛地撞開木門,帶著滿身的風塵和濃烈的酒氣,死死地盯著我。是李乘風!
他瘦得脫了形,眼窩深深地陷下去。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
身上那件曾經(jīng)光鮮亮麗的錦袍沾滿了泥污和酒漬,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赡请p眼睛,
紅得像要滴出血來,死死地鎖著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阿姐……”他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哭腔,幾步就沖了過來,
想要抓住我的手:“我終于……終于找到你了!阿姐!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姐姐!
你跟我回去吧!”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他的手僵在半空,
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濕漉漉的猩紅和絕望:“姐姐……你這是什么意思?
……為什么?”阿念嚇得躲到我身后,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怯生生地探出頭:“姐姐,
這個叔叔是誰呀?他好嚇人……”“姐姐”這兩個字,像針一樣狠狠扎進李乘風的耳朵里。
他猛地一顫,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阿念。他的目光落在阿念的臉上,瞳孔驟然縮緊,
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那孩子的眉眼,笑起來時眼角的痣,
甚至連攥著我衣角的樣子……都像極了小時候的他!“他……他是誰?!
”李乘風的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眼神像瘋了一樣在我和阿念之間掃視。
他突然像失控的野獸一樣沖上來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阿姐!
你離開我!就是為了他?!就是為了這個小野種?!是不是?!”“放開!
”我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冷得像淬了冰:“李少爺不去陪你的新婚嬌妻,
跑到我這小醫(yī)館來發(fā)什么瘋?”“嬌妻?哈哈哈……”他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猛地大笑起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阿姐!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歡的人是你!
我一直想娶的人也是你!”“阿姐!我從來沒碰過她!從來沒有!
從聽說你走了……你真的走了……那天起,我才明白自己最喜歡的人是你啊!
”“那個王家大小姐,我是被逼無奈的!”他又要撲上來抓我的手,
眼神里充滿了瘋狂的悔恨和哀求:“阿姐,跟我回去好不好?我跟爹鬧翻了!
王家那邊我也會想辦法解決!”“姐姐,求求你,我們回去,就像小時候一樣,好不好?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姐姐!”我再次側(cè)身,干脆利落地躲開了他。這半步退開,
像一把冰冷的鈍刀,慢慢地、徹底地割斷了他心里最后那點可憐的念想。他僵在原地,
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眼淚洶涌地淌著,
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痛苦的嗚咽:“姐姐……你……你是真的不肯原諒我了嗎?
你連看……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了嗎?”我別過臉,看著墻角曬干的草藥,
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李少爺,從你選擇拜堂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兩清了!
再無瓜葛了!”阿念從背后緊緊抱住我的腿,小聲說:“姐姐,他哭了,哭得好傷心。
”李乘風的目光落在阿念抱著我腿的手上,那眼神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塊心頭肉,
痛得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地撞在門框上,
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霸瓉怼沁@樣……”他喃喃自語,像是終于明白了什么,
又像是徹底糊涂了。
就不要我了……你早就……有別人了……你心里……再也沒有我的位置了……”我沒有解釋。
有些話,說了也是多余。有些傷,既然已經(jīng)刻進了骨頭里,那就讓它在那里爛掉好了。
8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李乘風站在光影的邊緣,
像一尊即將碎裂、轟然倒塌的石像。而我,牽著阿念的手,轉(zhuǎn)身走進了里屋,
將那道絕望崩潰的身影,連同所有不堪回首的過往,都關在了門外,也關在了心門之外。
李乘風走后,醫(yī)館里的藥味都仿佛沉甸甸的,壓得人透不過氣。我坐在柜臺后面,
對著藥方發(fā)呆。傍晚時分,沈硯的聲音準時在門口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聽說……你那老東家的小情人,追到江南來了?”我猛地抬頭,
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手里的藥杵“嗖”地就朝他飛了過去!他早有防備似的,
敏捷地側(cè)身避開,藥杵砸在門框上,木屑飛濺?!捌膺€是這么爆?!彼麚哿藫垡滦渖系幕遥?/p>
笑意里帶著點玩味:“看來是被戳中了痛處?”我沒說話,只是死死盯著他。
剛才那一下我用了七八分力,一個普通書生絕不可能躲得這么利索。
更讓我心驚的是他的消息靈通——李乘風來找我才不過兩個時辰,他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你消息倒是靈通得很?!蔽揖従徴酒鹕?,
指尖悄悄扣緊了腰間的劍柄:“就像……有人在我這醫(yī)館里安了雙眼睛。
”沈硯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卻沒否認,只是聳聳肩:“江南就這么大點地方,
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人。”“是嗎?”我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目光銳利得像刀子:“可李乘風的身份,他跟我的那點破事,這些是尋常人能知道的嗎?
”這是我第一次這么仔細地打量他。沈硯的青衫洗得發(fā)白,靴子上沾著泥點,眉眼溫和,
可那雙眼睛深處,藏著我看不懂的沉靜和銳利。
他絕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一個趕考的書生,怎么會對江湖事、對人心這么了解?
怎么會在亂世里有閑心追著一個陌生女子不放?又怎么會……對朝堂上的風吹草動如此了然?
就在這時,醫(yī)館的門被“砰”地一聲用力推開。門口站著一個人,竟然是王家小姐!
她也跟到江南了?9王小姐身上那身華貴的錦緞衣裙,在這滿是流民的醫(yī)館里顯得格格不入。
可那張曾經(jīng)明艷驕傲的臉上,眼睛腫得像核桃,一看就是哭了很久很久?!八〉沽?!
”她開口時,聲音嘶啞得厲害,目光像兩把淬了毒的刀子,
直直地刺向我:“乘風從你這回去就高燒不退,水米不進,嘴里翻來覆去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阿影!阿影!除了你的名字,他什么都忘了!”我低下頭,假裝整理藥柜里的瓶瓶罐罐,
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這與我無關?!薄澳阍趺茨苓@么狠心?這么冷血?!
”她突然拔高了聲音,尖利得刺耳,珠釵因為激動劇烈地晃動:“李乘風為了你,
把自己活活折騰成了廢人!”“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他一聽到你走了,
當場就瘋了似的掀了桌子!我被他推得撞在柱子上,頭破血流!
”“全長安的人都在看我們王家的笑話!我爹氣得差點當場打死他!
”“可你知道他說什么嗎?他只會說‘非阿影不娶’!‘我要阿影’!
”王小姐踉蹌著上前一步,通紅的眼睛里是刻骨的悲痛和不甘:“我到底哪里不如你?
我是堂堂鎮(zhèn)撫使的千金!他是前途無量的錦衣衛(wèi)千戶!我們才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