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大廳內,一場猝不及防的風暴驟然平息,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警察們押著蔡成功,他如同被抽走了精魂,腳步虛浮地蹣跚而去。
被帶出大門的前一刻,他猛然扭頭,那雙充血的眼瞳中,怨毒、困惑與深淵般的絕望糾纏,凝成一道冰冷的目光,死死地剜在孫連城身上。
侯亮平的瞳孔驟然緊縮,將這目光盡數(shù)攝入。
他依然佇立原地,紋絲未動,脊背挺直。
他腦海中,方才那一分鐘內發(fā)生的每個畫面、每個動作,都以極慢的速度,一幀幀地倒帶、重播,每個細節(jié)都清晰得刺眼。
第一步:孫連城觸電般彈開,連退數(shù)步。
那是對麻煩最本能的規(guī)避,最決絕的物理切割。
不扶,不碰,不沾染分毫,從根源上杜絕了任何“私下接觸”的可能。
第二步:他仰頭,聲嘶力竭地高喊“警察”。
這一嗓子,石破天驚,將一樁本可能被私下協(xié)商、悄然捂住的個人求助,曝光于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一起無可回避的公共安全事件。
第三步:他口中斷然定性,“重要證人”。
這四個字,擲地有聲,一錘定音。
它既賦予蔡成功一層官方護身符,使他的人身安全得到名義上的保障,也徹底將蔡成功變成一塊滾燙山芋,一個隨時可能引爆的政治炸彈,誰碰誰倒霉。
第四步:干凈利落地交接,不著痕跡地甩鍋。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不染半點煙火氣。
他將蔡成功的“人身安全”責任,精準拋給公安系統(tǒng);將“案件線索”的審查責任,又不動聲色地推給自己這位最高檢的偵查局長。
職責劃分清晰,程序無懈可擊,他自己則輕飄飄地從漩渦中心抽身而出,施施然立于岸邊。
侯亮平的心,控制不住地一點點下沉。
他辦案多年,對手形形色色:有趙德漢那般貌似忠良、實則奸詐的小人,有高小琴那般妖嬈嫵媚、八面玲瓏的尤物,再不濟也是丁義珍那種滿腹算計、油滑狡詐的貪官。
他們的招數(shù),或狠辣凌厲,或陰柔綿密,或詭計多端,萬變不離其宗,總有跡可循,都逃不出權力與利益交織的邏輯網。
可眼前的孫連城呢?
他的招數(shù),是“怕麻煩”,是“躲清靜”,是“天塌下來先睡飽了再說”。
這種將懶惰發(fā)揮到極致,反而形成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獨特風格,徹底打敗了侯亮平浸淫多年的官場認知體系。
這難道就是……無招勝有招的最高境界?
侯亮平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度投向大廳角落的沙發(fā)區(qū)。
只見孫連城,處理完這足以攪動一方風云的天大麻煩后,竟然心安理得地坐回柔軟的沙發(fā)。
他掏出手機,指尖輕劃屏幕,便神情專注地瀏覽起那些色彩斑斕、變幻莫測的星云圖片。
那份投入,那份安然,讓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危機,只像一陣吹亂他額前發(fā)絲的微風,不值一提。
那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甚至能悠然欣賞宇宙奇觀的“定力”,讓侯亮平心頭,竟控制不住地涌起荒謬到極點的……敬佩感。
他再也無法克制內心的翻騰。
他邁開長腿,一步步沉穩(wěn)地走到孫連城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陰影,居高臨下地審視他。
他想撬開這個男人的外殼,想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捕捉到哪怕微末刻意偽裝的痕跡。
孫連城察覺到頭頂光線被遮擋,這才慢條斯理地抬起頭,眼神中帶著幾分被打擾清夢的無辜,和真誠得讓人無話可說的困惑。
“侯局長,還有什么指示?”他甚至將手機屏幕往侯亮平面前稍稍遞了遞,屏幕上,木星那標志性的巨大風暴氣旋正緩緩旋轉,瑰麗而神秘。
“如果沒事的話,我得先回去了。下午辦公室里還有一堆觀測數(shù)據等著整理,木星的大紅斑最近尺寸有變,這可是個值得研究的大課題?!?/p>
“……”侯亮平精心準備的一肚子詰問、試探和心理攻勢,被這句突如其來的“木星的大紅斑”堵得嚴嚴實實,瞬間化為烏有,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還能說什么?難道要坐下來,跟這位光明區(qū)區(qū)長討論反氣旋風暴的能量衰減機制,以及其對行星大氣環(huán)流的影響嗎?
孫連城見他半晌不語,便自顧自地站起身,舒舒服服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臉上寫滿了公務纏身的疲憊:“那,侯局長,蔡成功的事情,后續(xù)就全權拜托您費心了。我這邊,就先撤了,區(qū)里還有一攤子事等著?!?/p>
他邁著不緊不慢、特有的“咸魚”步伐,朝銀行大門晃去。
那背影,沒有掌控全局、化解危機的勝利者該有的昂揚與銳氣,只有準點下班的社畜卸下重擔后如釋重負的慵懶與滿足。
在孫連城轉身,即將踏出銀行大門的那一瞬間,腦海中響起系統(tǒng)無比清脆悅耳的提示音。
【叮!甩鍋大法初試鋒芒,宿主成功規(guī)避重大政治風險,獎勵咸魚值+5000點!】
孫連城心里樂開了花,嘴角不自覺地向上彎了彎,但步伐依舊沉穩(wěn)如初,不露半點聲色。
侯亮平僵立原地,目光追隨著孫連城的身影消失在明晃晃的陽光下。
他感到自己的世界觀,那個由無數(shù)案件、無數(shù)經驗、無數(shù)官場規(guī)則構建的堅固體系,正被一股來自宇宙深處的無形力量無情卷走,化為虛無的塵埃。
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指尖不受控制地撥通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接通,那頭傳來沉穩(wěn)而威嚴,帶著熟悉磁性的聲音。
“亮平啊,什么事?”
侯亮平試圖平復胸中的驚濤駭浪,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里,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前所未有的迷茫與困惑。
“老師……我今天,在京州,遇到了一個人?!彼屑氄遄妹總€字,試圖向電話那頭的人描述那種難以言喻的荒誕與震撼,“我……看不透他?!?/p>
他將剛才在銀行大廳里發(fā)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敘述一遍。
從孫連城那堪稱教科書級別的危機處理手段,到最后那句石破天驚的“木星的大紅斑尺寸有變”。
……
光明區(qū)區(qū)長辦公室里。
孫連城“砰”的一聲將自己摔進老板椅,長長吁出一口氣,只覺得身心俱疲,骨頭縫里都透著懶散。
跟這些腦回路清奇、渾身是戲的“麻煩精”打交道,比讓他連續(xù)觀測二十四小時的變星光變曲線還要耗費心神。
他熟練地打開系統(tǒng)界面,目光在琳瑯滿目的“技能商城”中迅速鎖定此刻最需要的圖標,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一秒入睡】!啟動!
下一秒,孫連城的腦袋便輕輕一歪,穩(wěn)穩(wěn)靠在舒適的椅背上,鼻息間已然發(fā)出均勻而平穩(wěn)的鼾聲,睡得香甜無比。
窗外陽光暖洋洋地灑進來,將辦公室的一切鍍上一層金色,一片歲月靜好,安寧祥和。
而在電話另一頭,高育良靜靜聽完侯亮平那段匪夷所思、打敗常理的匯報后,陷入長久的沉默。電話聽筒里,只剩下微弱電流滋滋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良久,當高育良再次開口時,他洞悉世事、沉穩(wěn)如山的語調中,竟帶上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深思。
“亮平,你聽我說?!鳖D了頓,他一字一句,沉聲說道:“你可能……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官場高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