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苑圍場,天高得有些刺眼,像一整塊澄澈的藍(lán)琉璃。林晚勒住韁繩,
胯下的雪白駿馬“踏云”不安地打了個(gè)響鼻。圍獵剛開場不久,
空氣里還殘留著箭矢破空的銳響和隱約的喝彩。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天青色的騎裝,窄袖束腰,
裙裾利落地收在長靴里,烏發(fā)也只用一根素銀簪綰緊,整個(gè)人清清爽爽,像一株臨風(fēng)的新竹。
父親特意叮囑過,今日京中權(quán)貴云集,更要謹(jǐn)言慎行。就在這時(shí),變故陡生。
斜前方的密林深處,猛地響起一聲極其尖銳、刺破耳膜的金屬刮擦聲!
像是什么硬物狠狠刮過粗糙的樹干。那聲音來得突兀又猛烈,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
“唏律律——!”身下的踏云驟然發(fā)出一聲驚恐到極致的嘶鳴!林晚甚至沒來得及反應(yīng),
只覺一股狂暴到無法想象的力量猛地從馬背上炸開!踏云的頭顱瘋狂地向后甩動(dòng),
前蹄高高揚(yáng)起,幾乎直立起來!視野天旋地轉(zhuǎn),
青灰色的天空、翻騰的枯草、遠(yuǎn)處模糊的人影……全都攪成了一團(tuán)混沌的色塊。
巨大的離心力狠狠撕扯著她,身體瞬間被拋離了馬鞍,輕飄飄地懸空,
下一刻就要被狠狠地?fù)ハ驁?jiān)硬冰冷的大地!完了……就在這電光火石、生死一線之際,
一道玄色的影子,裹挾著凌厲的風(fēng)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她的視野邊緣猛地?fù)渥策^來!
“砰!”預(yù)想中骨頭碎裂的劇痛沒有降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沖撞力。
她被那股力量裹挾著,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側(cè)方翻滾,天旋地轉(zhuǎn)。混亂中,
有什么溫?zé)岫辛Φ臇|西,死死地護(hù)在了她的后腦勺上,
將她整個(gè)頭顱都按向一個(gè)帶著草木清氣和淡淡汗味的懷抱。翻滾的速度極快,
耳邊是身體砸在草坡上沉悶的撞擊聲、衣料被撕裂的刺啦聲、碎石滾落的嘩啦聲。
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鈍痛,但護(hù)在后腦的那只手始終沒有離開,像一道堅(jiān)不可摧的屏障。
翻滾終于停了下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林晚重重地喘息著,肺里火燒火燎。
她費(fèi)力地睜開被塵土迷住的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
是頭頂一小片劇烈晃動(dòng)后漸漸穩(wěn)定下來的、刺目的藍(lán)天。然后,她看到了他。
一張年輕得過分的臉,離得極近。墨黑的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
下頜的線條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雋,也繃得死緊,透著一股狠厲。此刻,
那雙深邃的眼眸正緊緊鎖著她,里面翻騰著尚未褪去的驚悸和一種銳利的審視,
如同出鞘的刀鋒。林晚的視線本能地下移,落在他護(hù)在她頭側(cè)的那只手上——手背朝外,
指骨修長,卻一片狼藉。幾道深深的劃痕猙獰地翻卷著皮肉,鮮紅的血正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順著他微微顫抖的指關(guān)節(jié)蜿蜒流下,有幾滴甚至濺落在她頸側(cè)的皮膚上。溫?zé)?,黏膩?/p>
帶著濃烈的鐵銹味。那滾燙的觸感仿佛烙鐵,燙得她心尖猛地一縮。
“你……”林晚的喉嚨干澀發(fā)緊,想道謝,卻只能發(fā)出一個(gè)破碎的音節(jié)。
驚魂未定的心悸和這陌生而滾燙的血液觸感交織在一起,讓她渾身僵硬。
少年似乎并未在意自己的傷,眉頭緊鎖著,聲音帶著翻滾后的微啞,
卻異常清晰:“傷著沒有?”他的目光飛快地在她身上掃過,確認(rèn)著。林晚下意識(shí)地?fù)u頭,
目光卻無法從他流血的手背上移開。那血還在流,一滴,又一滴,砸在身下的枯草上,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肮樱」幽趺礃??”雜亂的腳步聲和焦急的呼喊由遠(yuǎn)及近,
顯然是少年的隨從們趕來了。少年這才仿佛被驚醒,護(hù)在她后腦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
卻沒有立刻收回。他撐起身體,動(dòng)作牽扯到傷口,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又抬眼看向林晚,眼神復(fù)雜,似乎想說什么。
林晚也掙扎著想坐起來,手肘卻撐在了一塊尖銳的石頭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氣。“別動(dòng)!
”他低喝一聲,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隨即,他深吸一口氣,自己先利落地站起身,
然后才向她伸出了那只沒有受傷的左手。那只手干凈、修長,指腹帶著薄繭。
林晚猶豫了一瞬,看著他伸到面前的手,又瞥了一眼他還在淌血的右手,
最終還是將自己的手輕輕搭了上去。他的手心干燥而溫?zé)幔瑤е环N奇異的力量感,
穩(wěn)穩(wěn)地將她拉了起來。隨從們已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查看少年的傷勢,遞上干凈的帕子。
少年卻揮開了他們,任由那血淌著,目光依舊落在林晚略顯蒼白的臉上。“在下姓蕭。
”他簡單地報(bào)了個(gè)姓氏,聲音沉穩(wěn)下來,目光在她沾了草屑和塵土的騎裝上停留片刻,
“姑娘受驚了。坐騎失控,恐有蹊蹺。”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林晚心里激起一圈漣漪。蹊蹺?難道不是意外?林晚定了定神,屈膝行了一禮,
聲音還有些發(fā)顫:“謝…謝過蕭公子救命之恩?!彼D了頓,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那只被帕子草草按住、卻依然滲出大片紅色的右手上,
“公子的手……”“皮外傷,無礙?!鄙倌?,或者說蕭公子,打斷了她,
語氣是刻意的輕描淡寫。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他不再多言,利落地轉(zhuǎn)身,
任由隨從簇?fù)碇x開。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坡頂?shù)臉溆爸螅?/p>
只留下地上幾滴刺目的血跡和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氣,以及那句關(guān)于“蹊蹺”的低語,
沉甸甸地壓在林晚心頭。風(fēng)卷起地上的草屑,打著旋兒。頸側(cè)那滴早已冷卻的血痕,
卻仿佛依舊殘留著一絲灼人的溫度。三個(gè)月后。初春的夜風(fēng)帶著御河水的微涼和百花的馥郁,
吹散了白日的喧囂。萬國來賀的花燈會(huì),將整個(gè)京城裝點(diǎn)得如同九天銀河傾瀉人間。
朱雀大街上,流光溢彩,人聲鼎沸。
各色奇裝異服的異邦使節(jié)、珠翠滿頭的貴婦、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摩肩接踵,笑語喧闐。
林晚隨著人流緩緩移動(dòng),臉上覆著一張精巧的銀狐面具。她手里也提著一盞小小的蓮花燈,
素白的紗面,內(nèi)里燭火跳躍,映得燈面上幾行墨色小字若隱若現(xiàn)。
那是她隨手寫下的幾句波斯小詩,翻譯過來,不過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月閑愁。
周圍是鼎沸的人聲、悠揚(yáng)的異域樂聲、孩童追逐的笑鬧聲,匯成一片令人微醺的繁華背景。
然而林晚的心緒,卻像燈芯里跳躍不安的火焰,始終無法真正融入這份熱鬧。
三個(gè)月前的驚魂一幕,那玄衣少年染血的手背、銳利的眼神、低沉的“蹊蹺”二字,
還有頸側(cè)那滴早已消失卻仿佛烙印在記憶里的滾燙……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浮上心頭。
更讓她心緒沉沉的,是昨日那張送到林府的、措辭莊重而冰冷的明黃圣旨。準(zhǔn)太子妃。
這三個(gè)字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套在了她的脖頸上。從此,她的人生軌跡被徹底改寫,
與那個(gè)驚鴻一瞥的玄衣少年,注定是云泥陌路。
心底那點(diǎn)剛萌芽便被現(xiàn)實(shí)冰霜凍住的、連她自己都未曾仔細(xì)分辨的情愫,
只能永遠(yuǎn)埋進(jìn)不見天日的角落。她有些意興闌珊,隨著人流走到御河石橋邊。
岸邊擠滿了放河燈祈福的人,她尋了個(gè)稍顯僻靜的角落,俯身將手中的蓮花燈輕輕放入水中。
微涼的河水漫過指尖,那盞小小的白蓮隨著水波晃了晃,便緩緩漂離了岸邊,
匯入下方一片璀璨的星河燈海之中?!霸浮桨岔?biāo)彀伞!彼谛牡啄睿?/p>
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是為家族,為未知的命運(yùn),也為那個(gè)模糊在記憶里的影子。
剛直起身,準(zhǔn)備退開這擁擠的河岸,身后一股大力猛地撞來!“?。 绷滞淼秃粢宦?,
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gè)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蹌?chuàng)淙?!面具下的臉?biāo)查g煞白,
眼前就是冰冷的、倒映著萬千燈火的御河水!就在她以為自己必定要狼狽落水之際,
一只手臂從斜刺里穩(wěn)穩(wěn)地伸了過來,有力地?cái)堊×怂难?/p>
將她猛地帶向一個(gè)帶著清冽松木氣息的懷抱。驚魂未定間,
林晚下意識(shí)地抬手扶住對方穩(wěn)住身形,指尖卻猝不及防地觸碰到對方腰間一塊硬物。
那觸感……冰涼,堅(jiān)硬,邊緣似乎……缺了一角?她的心猛地一跳!混亂中,她抬起眼。
眼前的人,比她高出許多。臉上覆蓋著一張?jiān)煨推嫣氐你y狼面具,遮住了大半面容,
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深邃的眼眸。那雙眼睛,在面具后方的陰影里,
沉靜如古井深潭,卻又隱隱透著一絲洞悉人心的銳利。這眼神……似曾相識(shí)!
林晚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飛快下移,
落在他腰間懸著的那塊玉佩上——一塊質(zhì)地上乘的羊脂白玉,瑩潤生光,卻偏偏在右下角,
缺了小小的一塊,形成一個(gè)突兀的、不規(guī)則的缺口。那缺失的形狀,像一道無聲的烙印,
瞬間擊中了她的記憶!圍場草坡,玄衣少年翻身而起時(shí),腰間似乎也曾掠過這樣一抹瑩白,
缺了一角……是他?!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血液瞬間涌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怎么會(huì)是他?他怎么會(huì)在這里?“姑娘當(dāng)心。
”低沉悅耳的聲音從銀狼面具下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恰到好處地打斷了她的震驚和混亂。那聲音穿過周遭的喧鬧,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竟也與記憶中那個(gè)帶著微啞的嗓音有了幾分模糊的重疊!他的手還虛扶在她腰側(cè),
保持著得體的距離,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林晚猛地回過神,
觸電般地向后退開一小步,拉開了距離。面具下的臉頰早已滾燙一片,幸好有面具遮掩。
“多…多謝公子援手?!彼怪?,聲音極力維持著平靜,
卻依舊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銀狼面具后的目光似乎在她微微顫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緩緩下移,落在她方才慌亂中放在一旁石欄上的、那盞還沒來得及放入水中的蓮花燈上。
燈紗素白,燭光搖曳,清晰地映照出上面幾行娟秀的墨跡——那幾行她隨手寫下的波斯文。
“姑娘的燈……”他忽然開口,聲音里那絲笑意更明顯了些,帶著某種洞悉的意味,
“寫著波斯文的相思?”轟!林晚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連耳根都燒了起來!
那幾句詩不過是隨手寫下的風(fēng)物感慨,被這人如此直白地點(diǎn)破,又是在這樣曖昧的語境下,
簡直羞窘得無地自容!圣旨賜婚的畫面冰冷地閃過腦海,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她猛地彎腰,
一把抓起石欄上那盞泄密的蓮花燈,指尖用力到發(fā)白,
聲音帶著明顯的慌亂和抗拒:“公子看錯(cuò)了!不過是……不過是幾句閑詩。告辭!
”話音未落,她幾乎是逃也似的,轉(zhuǎn)身便扎入了擁擠的人潮,
纖細(xì)的身影很快就被洶涌的燈火和人流吞沒,消失不見。她不敢回頭,
生怕再對上那雙仿佛能穿透面具、看透她所有心思的深邃眼眸。那戴著銀狼面具的身影,
并未立刻離開。他靜靜地佇立在原地,目光追隨著她消失的方向,良久。
河岸的燈火在他銀色的面具上流淌,明滅不定。他修長的手指,
無意識(shí)地?fù)徇^腰間那塊缺了一角的羊脂白玉,指尖在那冰冷的缺口處輕輕摩挲著,
動(dòng)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日子像御河的水,表面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