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鋪就的村路,被連月的雨泡得發(fā)軟,踩上去像踩在浸水的棉絮里。路盡頭立著周家祠堂,飛檐挑著幾莖衰草,在初冬的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祠堂西廂辟作了學(xué)堂,窗紙補(bǔ)了又補(bǔ),風(fēng)吹過,便發(fā)出空洞而持續(xù)的嗚咽。堂前有株老銀杏,枝椏虬結(jié),上面掛著十幾個小小的銅鈴鐺,是村里孩子識字滿百顆的憑證。風(fēng)過時,鈴聲細(xì)碎清冷,蓋不住廂房里傳出的、參差不齊的童音:
“人、口、手……上、中、下……”
陳先生立在堂前,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灰布長衫,袖口磨得起了毛邊。他四十出頭,背卻微駝,像是常年被什么看不見的重物壓著。他手里捏著一冊薄薄的《日用雜字》,紙頁焦黃卷曲。他不看字,目光只沉靜地掃過下面十幾張仰起的小臉——皴紅的、拖著鼻涕的、眼神懵懂又執(zhí)拗的。他微微頷首,示意孩子們繼續(xù)。聲音便又高了些,帶著點(diǎn)爭搶的意味,撞在斑駁的墻壁上,落下一層細(xì)細(xì)的塵灰。陽光艱難地穿透糊滿灰塵的窗紙,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光斑里有無數(shù)塵埃在無聲地浮沉。
窗外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村后的山脊。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打在糊窗的桑皮紙上,噗噗作響。陳先生走到窗邊,用指節(jié)輕輕叩了叩窗欞,聲音不高:“天光暗了,今日便到這里。散了罷。” 孩子們?nèi)缑纱笊?,小小的身影泥鰍般滑下條凳,抓起磨得發(fā)亮的粗布書包,呼啦啦涌出破敗的祠堂門,稚嫩的嬉鬧聲瞬間被門外的冷風(fēng)卷走,只留下更深的空寂和塵土的氣息。
陳先生沒動,依舊立在窗邊。他側(cè)耳聽著風(fēng)里隱約傳來的異響,那不是風(fēng)聲,是某種更沉悶、更規(guī)律、也更沉重的震顫,一下下,敲打著大地,也敲打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他走到墻角,那里堆著一摞舊書,多是些蒙學(xué)讀物和散落的農(nóng)書。他蹲下身,一本本撿起,拂去封面上的浮灰,動作很慢,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滯澀。他將書冊摞整齊,又扯過墻角一塊破舊的油布,仔細(xì)地蓋好,四角用半截磚頭壓住。做完這些,他才直起身,吹熄了講桌上那盞豆油燈。燈芯冒出一縷極細(xì)的青煙,扭動著,很快消散在昏暗的空氣中。祠堂里徹底暗了下來,只有窗紙透進(jìn)的一點(diǎn)慘淡天光,勾勒出桌椅模糊的輪廓,像一具具沉默的棺槨。
村口的狗吠聲,一夜未歇。起初是零星的、試探性的嗚咽,后來就連成了一片,帶著一種凄厲的、撕裂般的狂躁。吠聲里,夾雜著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沉悶的轟響,像夏日天邊的滾雷,卻沉重得多,一下下夯在人的心口上。雞在窩里撲騰,發(fā)出驚恐的咯咯聲。整個村子蜷縮在冰冷的黑暗里,無人點(diǎn)燈,也無人入睡,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各自的角落壓抑著。陳先生和衣躺在祠堂角落一張窄窄的門板上,身下只墊著一層薄薄的稻草。黑暗中,他睜著眼,望著被蛛網(wǎng)分割的模糊的房梁輪廓。每一次沉悶的轟響傳來,他的身體就跟著微微震動一下。他側(cè)過臉,看向墻角那塊蓋著油布的凸起,在無邊的黑暗里,那只是一個更深的陰影。
天剛蒙蒙亮,一種異樣的死寂籠罩了村子。連狗都不叫了。陳先生推開祠堂吱呀作響的破門,一股裹挾著硝煙和焦糊味的寒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嗆得他喉嚨發(fā)緊。村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凌亂的泥腳印和幾道深深的車轍印,像被巨大的犁耙狠狠犁過。幾戶人家的門板歪斜著,有的直接倒在地上。遠(yuǎn)處,靠近大路的一角,騰起一股濃黑的煙柱,筆直地插入鉛灰色的天空。
他沒往冒煙處走,而是腳步有些發(fā)沉地轉(zhuǎn)向村東頭的老槐樹。樹下聚著幾個早起的村人,裹著破棉襖,袖著手,縮著脖子,眼神空洞地望著村外那條灰白的大路。沒人說話,空氣凝滯得像一塊冰冷的鐵。一個裹著臟污頭巾的老婦人,懷里緊緊摟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孩子的小臉埋在祖母油膩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只驚恐睜大的眼睛,眼珠一動不動。
“來了?”陳先生的聲音干澀,像砂紙擦過木頭。
樹下靠著的趙木匠,抬起渾濁的眼,臉上溝壑縱橫,每一道都刻著驚悸后的麻木。他朝大路方向努了努嘴,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過…過去了。鐵殼車,帶轱轆炮的……黑壓壓一片……馬隊……”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聲音低了下去,“村西頭老李家……就靠路邊那兩間草房……沒了……”后面的話,他咽了回去,只余下空洞的眼神和風(fēng)刮過樹梢的嗚咽。
陳先生沒再問,目光掃過老婦人懷里孩子那只驚懼的眼睛。他沉默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踩著泥濘,走向祠堂。推開西廂學(xué)堂的門,一股冰冷的霉味撲面而來。他徑直走到墻角,蹲下身,掀開那塊破油布。油布下,那一摞書冊完好地躺在那里。他伸出手,指尖拂過最上面一本《百家姓》磨損的藍(lán)色封面,動作很輕,像是在確認(rèn)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指腹下的紙張冰涼粗糙。
然而,這死寂只維持了不到半日。
午后,祠堂外驟然響起雜沓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野的叫嚷聲,用的是生硬別扭的腔調(diào),像鈍刀刮著骨頭。陳先生正在清理講桌上的浮塵,聞聲手猛地一頓。他迅速轉(zhuǎn)身,幾乎是撲向墻角,想重新拉上那塊油布。
“咣當(dāng)!” 破舊的木門被一只穿著厚重翻毛皮靴的腳狠狠踹開!腐朽的門軸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呻吟,整扇門板歪斜著砸在地上,騰起一片嗆人的灰塵。
刺眼的、慘白的天光涌了進(jìn)來,將昏暗的學(xué)堂照得一片狼藉。幾個穿著土黃色軍服、戴著尖頂帽的身影堵在門口,刺刀在門外天光的映襯下閃著冰冷的寒光。為首一個矮壯的軍曹,臉膛被寒風(fēng)刮得通紅,鼻下蓄著一小撮濃黑的胡子,像趴著一條僵硬的毛蟲。他一手按著腰間的刀鞘,一雙細(xì)小的三角眼像毒蛇的信子,在空蕩蕩的學(xué)堂里掃視,掠過歪斜的桌椅,最后死死釘在墻角——釘在陳先生身上,釘在他身后那還沒來得及完全蓋好的書堆上。
“八嘎!”軍曹的喉間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咆哮,帶著濃重的痰音。他幾步跨進(jìn)來,沉重的皮靴踩在泥地上,咚咚作響,震得塵土從房梁上簌簌落下。他看也沒看陳先生,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墻角那摞書,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危險的違禁品。他猛地抽出腰間的軍刀,刀身狹長,泛著青白的光。
陳先生下意識地側(cè)移一步,枯瘦的身體擋在了書堆前。他微微抬著頭,直視著軍曹那雙充滿戾氣的三角眼,嘴唇緊抿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那平靜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硌在軍曹暴怒的視線里。
軍曹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露出被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他手腕一抖,鋒利的刀尖帶著風(fēng)聲,猛地刺向陳先生面門!刀尖在離他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驟然停住,冰冷的刀鋒幾乎能感受到他微弱的鼻息。軍曹那雙小眼睛里閃爍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兇殘。
陳先生的身體紋絲未動,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只有他垂在身側(cè)、掩在長衫袖中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捏得發(fā)白,微微顫抖著。
軍曹似乎覺得無趣了。他冷哼一聲,刀尖倏地收回,手腕一轉(zhuǎn),刀鋒斜斜向下,猛地插向陳先生腳邊那摞書冊最上面的一本——《百家姓》!刺耳的“嗤啦”聲響起!鋒利的刀尖輕易地穿透了脆弱的藍(lán)色封面和紙頁,將那冊薄薄的書狠狠釘在了冰冷潮濕的泥地上!刀身震顫著,發(fā)出嗡嗡的輕鳴。
藍(lán)色的封面被撕裂,內(nèi)里的紙頁被穿透、扭曲。被釘穿的書冊像一只被捕獲的垂死蝴蝶,徒勞地微微顫動了一下,便徹底不動了。幾頁殘破的紙片被刀鋒帶起的氣流掀開,打著旋兒飄落在地,沾上濕漉漉的泥土。
軍曹拔出刀,刀刃上沾著幾點(diǎn)破碎的紙屑。他看也不看地上的書,也不再看僵立如木石的陳先生,目光掃過空蕩破敗的屋子,似乎確認(rèn)了這里毫無價值。他喉間又咕噥了一句含混的臟話,大手一揮。幾個士兵跟著他,轉(zhuǎn)身魚貫而出,沉重的皮靴踩過門口倒下的門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腳步聲和叫嚷聲很快消失在祠堂外冷冽的風(fēng)里。
學(xué)堂里死一樣的寂靜?;覊m在慘白的光柱里無聲地飛舞。
陳先生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他的目光落在腳邊。那本《百家姓》被軍刀貫穿,釘在泥地上,像一個屈辱的傷口。刀口處,紙頁撕裂翻卷,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鉛字。一個被刀鋒切開的“趙”字,半邊浸在濕泥里,墨跡洇開,模糊不清。
他蹲下身。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枯瘦的脊背彎成一張拉滿的弓。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尖帶著細(xì)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輕輕碰觸到那冰冷的刀鋒邊緣,又猛地縮回,仿佛被那金屬的寒意灼傷。他不再碰刀,而是小心翼翼地去碰觸書冊未被釘住的邊角。指腹下,是紙張冰冷粗糙的觸感,還有那被撕裂處毛糙的纖維。
他嘗試著想將書從刀下抽出來,手指捏住書脊,微微用力。刀身紋絲不動,像生了根。書頁被牽扯,發(fā)出痛苦的、細(xì)微的撕裂聲。他立刻松了手。他跪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俯下身,額頭幾乎要觸到那沾滿泥土的、被貫穿的書頁。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試圖去撫平書頁上那一道猙獰的裂口。粗糙的指腹刮過紙面,沾上了濕泥和破碎的紙屑。那裂口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固執(zhí)地張著。
他徒勞地?fù)崦?,動作越來越慢,最終停滯。他維持著那個幾乎匍匐的姿勢,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地聳動起來。沒有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拉扯般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粗重喘息,在死寂的空屋里回蕩,撞在斑駁的墻壁上,又被冰冷的泥地吸走。那喘息聲里,是比哭嚎更深的絕望和碎裂。
祠堂成了“宣撫班”的駐地。那面刺目的膏藥旗,就斜斜插在祠堂正門飛檐的瓦縫里,紅白相間,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獵獵抖動,像一塊潰爛的瘡疤。學(xué)堂的門板始終倒在地上,門洞大敞,成了進(jìn)出后院的通道。那些土黃色的身影,扛著槍,背著行囊,踩著沾滿泥濘的翻毛皮靴,毫無顧忌地在這昔日的書聲之地進(jìn)進(jìn)出出。皮靴踩過門檻時,總會帶起更多的泥塊和灰塵,落在倒地的門板上,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陳先生被趕到了祠堂堆放雜物的東廂耳房。那里更小,更暗,彌漫著一股陳年谷物的霉味和農(nóng)具的鐵銹味。他的鋪蓋卷扔在角落一堆干草上。他終日枯坐在那張唯一的破條凳上,背對著小小的、糊著厚厚桑皮紙的窗戶。窗外,是祠堂荒蕪的后院,枯草叢生,一口廢棄的石臼半埋在土里。他很少出門,只偶爾在清晨或黃昏,去后院那口廢棄的水井邊打點(diǎn)渾濁的水。
他總能聽到西廂傳來的動靜。粗野的哄笑聲,碗碟碰撞聲,有時是醉醺醺的、不成調(diào)的歌聲。那聲音穿透薄薄的墻壁,鉆進(jìn)他的耳朵。每當(dāng)這時,他枯坐的背影就繃得更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會斷裂。他放在膝上的手,會無意識地攥緊,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青筋在手背上凸起,微微顫抖。但他從不回頭,只是更深地垂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腳前一塊龜裂的泥地,仿佛要將那里盯出一個洞來。
這天午后,西廂的喧鬧聲格外刺耳,混雜著一種野獸般的興奮。陳先生坐在條凳上,閉著眼。突然,一陣壓抑的、斷續(xù)的嗚咽聲和驚恐的尖叫穿透了喧嘩,直刺耳膜!那聲音稚嫩,帶著撕裂般的恐懼。
陳先生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珠里瞬間布滿了血絲。他像被針扎了一樣從條凳上彈起來,身體因為動作過猛而晃了一下。他沖到東廂那扇薄薄的、同樣糊著桑皮紙的板壁前,耳朵緊緊貼了上去。
隔壁的聲音更清晰了。是孩子!不止一個!那嗚咽聲和尖叫里充滿了無助的、瀕死的恐懼。中間夾雜著士兵粗嘎的笑罵和某種拉扯、推搡的混亂聲響。
“小崽子……跑?……”
“哈哈……抓住他!”
“哭!再哭!”
板壁被隔壁劇烈的動作震得簌簌發(fā)抖,撲簌簌落下陳年的灰塵。陳先生貼在板壁上的身體也跟著微微震顫。他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變得慘白,額頭滲出細(xì)密的冷汗。他張著嘴,急促地喘息著,胸腔劇烈起伏,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他抬起手,枯瘦的手指痙攣般地曲張著,指甲深深摳進(jìn)腐朽的木板壁里,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咯”聲,留下幾道淺淺的白色劃痕。隔壁孩子的哭喊聲像燒紅的烙鐵,一下下燙在他的神經(jīng)上。他猛地?fù)P起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困獸般嘶啞的抽氣聲,脖頸上的青筋暴凸出來,像幾條扭曲的蚯蚓。
他猛地轉(zhuǎn)身,不是沖向門,而是撲向墻角!那里堆著幾個空癟的麻袋和幾件破舊的農(nóng)具。他發(fā)瘋似的在雜物堆里翻找,動作粗暴而絕望。灰塵彌漫起來,嗆得他劇烈地咳嗽。終于,他抓住了一根手腕粗細(xì)、用來頂門的硬木杠子!他雙手死死攥住木杠,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出可怕的脆響。他轉(zhuǎn)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隔絕了地獄景象的薄薄板壁,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粗重的喘息聲在狹小的耳房里回蕩。他像一頭發(fā)狂的公牛,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蓄積著毀滅性的力量,就要不顧一切地撞向那堵墻!
就在這時,隔壁孩子的哭喊聲驟然拔高,變成一聲極其尖利、短促的慘嚎!隨即,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死一樣的寂靜。
那聲慘嚎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穿了陳先生積蓄的所有狂暴。他全身繃緊的力量像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泄得干干凈凈。他僵在原地,攥著木杠的雙手無力地垂下,沉重的硬木“哐當(dāng)”一聲砸在泥地上,濺起一片塵土。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前沖的姿勢,身體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那面板壁,眼神卻徹底渙散了,里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死寂。他微微張著嘴,那“嗬嗬”的抽氣聲也消失了,只有喉嚨深處發(fā)出一點(diǎn)極其微弱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徹底撕裂般的嘶嘶聲。他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凝固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西廂學(xué)堂的方向,突然騰起一股濃煙,火光透過破敗的窗欞映紅了院墻。不是做飯的炊煙,那煙濃黑翻滾,帶著紙張和木頭燃燒特有的焦糊味,刺鼻嗆人。
陳先生蜷在耳房冰冷的草鋪上,被濃煙嗆醒。他猛地坐起,咳嗽著,沖到門邊。祠堂院子里人影晃動,幾個士兵正從西廂里不斷搬出東西——正是他那些蒙學(xué)課本和散亂的農(nóng)書!他們像扔垃圾一樣,將一摞摞書冊隨意地拋進(jìn)院子中央臨時點(diǎn)燃的火堆里?;鹈缲澙返靥蝮轮稍锏募垙垼l(fā)出噼噼啪啪的爆響,瞬間騰起一人多高的烈焰!濃煙裹挾著燃燒的書頁灰燼,打著旋兒沖上鉛灰色的天空。
一個士兵手里正拿著一本厚些的書,似乎想撕開再扔?;鸸庥沉练饷?,是那本被軍刀釘穿過的《百家姓》,藍(lán)色的封面已燒焦了一角。士兵嫌撕扯麻煩,罵了一句,直接將它整個兒扔進(jìn)了火堆中心!火焰猛地一躥,藍(lán)色的封面瞬間被橘紅的火舌吞沒、卷曲、焦黑,化為烏有。更多的書冊被拋入火海。
陳先生的身體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門框才穩(wěn)住。指甲深深摳進(jìn)門框腐朽的木頭里。他沒有沖出去,也沒有喊叫。他只是死死盯著那堆熊熊燃燒的火焰,盯著那些在火舌中痛苦蜷曲、化為飛灰的書冊。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窩里跳躍,映出瞳孔深處一點(diǎn)微弱的光,那光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近乎冰冷的、徹底的死寂。濃煙被風(fēng)吹過來,嗆得他彎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咳得幾乎要將心肺都嘔出來。他扶著門框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幾條扭曲的蚯蚓在皮膚下蠕動。
火堆燃了很久。當(dāng)火焰終于小下去,只剩下暗紅的余燼和縷縷青煙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院子里彌漫著濃烈刺鼻的焦糊味。士兵們早就散了。
祠堂里死寂一片。陳先生佝僂著背,像一截被火燒過的枯木,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院子中央。那堆余燼還在散發(fā)著灼人的熱浪,灰燼里偶爾爆出一點(diǎn)細(xì)小的火星。他蹲下身,離那堆滾燙的灰燼只有咫尺之遙。灼熱的氣浪烘烤著他枯槁的臉頰,但他似乎毫無所覺。
他伸出枯瘦的手,手指因為寒冷和某種劇烈的情緒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他探向那堆尚有余溫的灰燼。指尖觸碰到滾燙的灰,被灼了一下,猛地縮回。他看著自己指尖沾上的一點(diǎn)黑色灰末,在昏暗的天光下,那點(diǎn)黑色顯得如此刺眼。他再次伸出手,這次動作更慢,更小心,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執(zhí)拗。他撥開表面滾燙的灰燼,手指在下面溫?zé)岬挠嗷依锩髦??;覡a里混雜著未燒盡的、焦黑的紙片邊緣,像僵死的蝴蝶殘骸。
他的手指在灰堆里反復(fù)地、徒勞地摸索著,翻找著。指尖沾滿了黑灰,被燙得微微發(fā)紅。他撥開一層層灰燼,尋找著,仿佛在那片徹底的毀滅中,還藏著一點(diǎn)微弱的、不可能存在的希望。他翻找的動作越來越急,越來越用力,帶起更多的灰燼,撲簌簌落在他洗得發(fā)白的灰布長衫上,也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他不管不顧,只是更深地埋下頭,幾乎將整個上半身都探進(jìn)了那堆散發(fā)著余熱的灰燼里,像一個在沙漠中瀕死的人,瘋狂地挖掘著根本不存在的甘泉?;覡a迷了他的眼,嗆進(jìn)他的喉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隨著咳嗽劇烈地顫抖,卻依然沒有停止翻找。他喉嚨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如同嗚咽般的低喃,破碎得不成字句:
“字……書……識……”
風(fēng)卷起地上的灰燼,打著旋兒,無聲地?fù)湎蜢籼酶畹暮诎道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