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修在《禹貢考異》中復(fù)原了上古真相。
文字獄的爪牙焚盡書稿,用燒紅的鐵鏈教他“正統(tǒng)”。
出獄后,兒子成了告密者,妻子懸梁自盡。
流放邊疆十年,他學會用頌歌包裹利刃。
皇帝召見,賜他“思想進步”的獎?wù)隆?/p>
金殿上,他激情朗誦新著《圣朝一統(tǒng)志》。
當掌聲如潮水般涌起時,他突然嘔吐出黑色的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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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季,總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陰郁。鉛灰色的云沉沉壓著鱗次櫛比的瓦檐,雨水連綿不絕,滴答敲打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聲音單調(diào)而沉悶,仿佛永無休止的嘆息。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味,混合著死水溝散發(fā)的腐朽氣息,黏稠得如同凝滯的油脂,緊緊糊住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窒息感。
陳硯修的書房里,這霉氣更是無孔不入,絲絲縷縷地滲進木格窗欞的縫隙,鉆進成排書架的深處,貪婪地啃噬著那些泛黃的線裝書頁。他伏在寬大的榆木書案上,案頭一盞豆大的油燈,燈火如豆,昏黃的光暈在潮濕的空氣中微微搖曳,將他伏案的身影投在身后斑駁的墻壁上,晃動如同鬼魅。燈芯不時爆出細小的“噼啪”聲,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正埋頭于一部厚厚的手稿——《禹貢考異》。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爬滿了自制的桑皮紙,墨色深淺不一,記錄著他耗費半生心血,從浩如煙海的古籍殘簡、地方志乘、乃至散佚的野史孤本中,一點點剝離、比對、復(fù)原出來的上古地理圖景。這圖景,與欽定官修的《禹貢正義》大相徑庭,它更駁雜,更鮮活,也更接近那被時光層層掩埋的、帶著泥土與血汗的真實。他枯瘦的手指緊握著一支細管狼毫,筆尖懸在紙上,微微顫抖,墨汁在尖端凝聚,飽滿欲滴,卻遲遲不肯落下。案頭一冊攤開的《禹貢正義》,朱紅的御批“欽定”二字刺眼奪目,像兩滴凝固的血,在昏燈下閃爍著不祥的光。他眉頭緊鎖,目光死死盯住手稿上剛剛寫下的幾行字,那是對某處古河道變遷的新考據(jù),足以動搖官定河圖“萬世不易”的基石。
窗外,雨聲漸密。一陣帶著水汽的冷風猛地從窗縫鉆入,吹得油燈火苗劇烈晃動,幾乎熄滅。墻壁上晃動的影子驟然拉長又扭曲,猙獰地撲向屋頂。陳硯修下意識地抬手護住燈盞,另一只手卻更快地壓住了書案上幾張被風掀起的散頁手稿。冰涼的紙頁觸感透過指尖傳來。他抬起頭,望向窗外黑沉沉的雨幕,心中那股盤踞已久的陰寒陡然加劇,仿佛有一只無形冰冷的爪子,正悄無聲息地扼住了他的喉嚨。案頭,那本《禹貢正義》的硬質(zhì)封面,在搖曳的燈影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澤,像一只沉默而威嚴的巨眼。
“哐啷!”
一聲巨響,粗暴地撕裂了雨夜的沉悶。書房那扇厚重的木門,如同被攻城槌撞擊,猛地向內(nèi)彈開,撞在墻上又反彈回來,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呻吟。門軸發(fā)出刺耳的、瀕臨斷裂的摩擦聲。冰冷的、裹挾著雨水的風像決堤的洪水,瞬間灌滿了小小的書房。案頭那盞本就微弱的油燈,火苗被風扯得筆直向上,掙扎了幾下,終究敵不過這狂暴的闖入,“噗”地一聲,徹底熄滅。黑暗,帶著濃重的濕氣和一股鐵銹般的腥味,瞬間吞噬了整個房間。
陳硯修霍然站起,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什么也看不見,只感到一股凜冽的殺氣撲面而來。
“誰?”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回答他的,是黑暗中驟然亮起的幾點橘紅色火光——是火把。搖曳的火光勾勒出幾個高大、沉默、身披蓑衣的輪廓。蓑衣上雨水不斷淌下,在地面匯成一小灘一小灘渾濁的水洼。火光映照著他們腰間佩刀的冰冷鞘尖,也照亮了為首那人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如同石雕,唯有嘴角緊繃的線條透出刺骨的寒意。他的目光像冰冷的錐子,越過黑暗,精準地釘在陳硯修臉上,釘在他身后的書案上。
“奉上諭,查檢逆書!”為首者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釘,狠狠砸在陳硯修的心上。他身后的幾條黑影如同得到指令的惡犬,無聲而迅疾地撲向書房四周的書架、桌案。粗糲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掃過那些珍貴的典籍,書頁被粗暴地翻開、撕扯,發(fā)出令人心碎的“嗤啦”聲。竹簡被隨意摜在地上,沉悶的撞擊聲如同骨骼碎裂。瓷器、硯臺被推倒摔碎,清脆的破裂聲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陳硯修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他下意識地撲向書案,張開雙臂,試圖護住那疊厚厚的《禹貢考異》手稿:“住手!此乃畢生心血,純?yōu)榭紦?jù)之學,絕無悖逆……”話未說完,一只穿著硬底皂靴的腳猛地踹在他的小腿脛骨上。劇痛鉆心,他悶哼一聲,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撲倒,額頭狠狠撞在堅硬冰冷的書案邊緣。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溫熱的液體順著額角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霉味和闖入者身上的汗腥味,直沖鼻腔。
“心血?”為首者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毒蛇吐信。他邁步上前,沉重的靴子踩過散落在地的書頁,留下清晰的泥濘腳印。他彎腰,一把抓起案頭那疊凝聚了陳硯修半生心血的《禹貢考異》手稿,粗糙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捻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墨跡。他掂了掂,那動作隨意得如同掂量一塊廢柴。然后,他抬眼,目光再次釘在陳硯修淌血的臉上,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殘忍的弧度:“逆書,當焚!”
話音未落,他已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書房門外。那疊珍貴的手稿,被他像丟棄垃圾一樣,隨意地拋向門外庭院中早已備好的、熊熊燃燒的火盆!橘紅色的火焰猛地向上躥起,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紙張。桑皮紙在高溫下迅速卷曲、焦黑、崩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變形,最終化作一縷縷刺鼻的青煙,裊裊升起,融入黑沉沉的雨幕?;鸸庥痴罩惓幮抟驑O度驚駭和絕望而扭曲的臉,他掙扎著想要爬起,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嘶啞聲響,卻像被無形的巨石死死壓住,動彈不得。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那些承載著上古山河、江河脈絡(luò)、部族遷徙真相的墨跡,在火焰中化為灰燼,如同他正在被焚燒的靈魂。雨水無情地落下,打在燃燒的紙堆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騰起更多的白汽,卻絲毫澆不滅那吞噬一切的火焰?;鹋枭戏?,濃煙翻滾,隱約扭曲成一張張無聲吶喊的鬼臉,隨即又被風吹散。
冰冷的石磚地面,透過單薄的囚衣,將寒意一絲絲滲入骨髓。陳硯修蜷縮在牢房最陰暗潮濕的角落,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墻壁,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扯著身上無數(shù)新舊疊加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搐。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霉爛、血腥和排泄物混合的惡臭。偶爾有水滴從高不可及的、布滿污垢的石壁頂端滴落,砸在地面積存的水洼里,發(fā)出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滴答”聲,在死寂中清晰得令人發(fā)狂,像是某種無情的倒計時。
沉重的鐵門栓被拉動,發(fā)出刺耳生澀的金屬摩擦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門軸“吱呀”一聲怪響,一道昏黃搖曳的火光從狹窄的門縫里擠了進來,在地面上投下長長的、扭曲變形的黑影。一個佝僂著背的老獄卒提著盞風燈,側(cè)身讓開。火光勾勒出另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緩緩踱了進來。那人穿著黑色勁裝,腰間沒有佩刀,只隨意地掛著一串沉重的鑰匙和一個皮囊。他腳步沉穩(wěn),靴底踏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發(fā)出黏膩的“啪嗒”聲。
來人停在陳硯修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巨大的陰影完全覆蓋了他蜷縮的身體。陳硯修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迎上對方俯視下來的視線。那是一張方闊的臉,皮膚黝黑粗糙,如同風化的巖石。嘴角習慣性地向下撇著,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冷漠和不耐煩。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瞳孔里沒有任何情緒,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只有審視,如同屠夫在掂量砧板上的肉。
“陳舉人,”來人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砂紙在粗糲的石頭上摩擦,“可想清楚了?”他說話時,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燒酒氣味撲面而來。
陳硯修喉嚨干得像要裂開,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上下滾動,卻只嘗到一股濃重的鐵銹味。他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箱:“……《禹貢考異》,只是……只是考據(jù)古地理……絕無……悖逆圣意……”
“考據(jù)?”來人鼻腔里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他慢慢蹲下身,與陳硯修幾乎平視。那雙枯井般的眼睛湊近了,里面清晰地映出陳硯修此刻的狼狽和恐懼?!瓣惻e人,你是讀書人,該懂規(guī)矩。朝廷定了調(diào)的東西,就是鐵案!你東拉西扯那些個犄角旮旯的破石頭爛泥巴,硬說跟書上不一樣?這不是存心給圣上添堵,給天下添亂么?”他抬起粗糙的手指,慢條斯理地解開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皮囊搭扣,“‘正統(tǒng)’兩個字怎么寫,要不要我教教你?”皮囊打開,一股焦糊的鐵腥氣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牢房里的腐臭。他探手進去,金屬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當那只戴著厚厚生牛皮手套的手從皮囊里抽出來時,火光下,赫然是一段盤繞著的鐵鏈!那鐵鏈烏沉沉的,看不出本色,鏈環(huán)粗大笨重,有些部位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仿佛被反復(fù)投入烈火又冷卻過無數(shù)次。鏈環(huán)的邊緣,還殘留著一些焦黑的、無法辨別的附著物。一股灼人的熱浪,仿佛肉眼可見地扭曲了空氣,從那暗紅色的鏈環(huán)上散發(fā)出來。
陳硯修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如同被凍僵的蛇,猛地向后縮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極度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他想嘶喊,喉嚨卻被無形的恐懼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徒勞地蹬著腿,徒勞地想把自己更深地嵌入那冰冷的墻壁里。
來人看著他瀕死的掙扎,嘴角那向下撇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像欣賞一出拙劣的戲碼。他掂了掂手里沉重的、散發(fā)著致命高溫的鐵鏈,鏈條發(fā)出輕微而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接著,他毫無預(yù)兆地揚起了手臂——
暗紅色的鐵鏈如同一條被激怒的毒蟒,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猛地抽打在陳硯修下意識抬起格擋的左臂上!
“嗤——!”
皮肉接觸的瞬間,并非僅僅是撞擊的悶響,而是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冷水滴入滾燙油鍋的劇烈反應(yīng)聲!濃烈的焦糊味瞬間炸開,壓過了牢房里所有的氣味。陳硯修的身體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向側(cè)面彈開,又重重摔回地面。他蜷縮起來,身體劇烈地抽搐、痙攣,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一種不似人聲的、極度壓抑又極度痛苦的嘶鳴。那聲音尖銳得仿佛要刺破耳膜,卻又被死死堵在喉嚨里,變成斷續(xù)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他死死抱住左臂被抽中的地方,那里一片焦黑,皮肉翻卷,深可見骨,邊緣還在冒著絲絲縷縷的青煙。劇烈的疼痛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瞬間貫穿了四肢百骸,啃噬著他每一寸神經(jīng)。冷汗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囚衣,冰冷的汗珠大顆大顆地從他慘白如紙的臉上滾落,砸在骯臟的地面上。
來人面無表情地收回鐵鏈,鏈條拖過地面,發(fā)出沉重的刮擦聲。他低頭,看著蜷縮在地上痛苦抽搐的陳硯修,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主宰生死的冰冷:“現(xiàn)在,知道什么叫‘正統(tǒng)’了么?禹貢九州,是不是鐵板一塊,圣朝一統(tǒng),是不是萬世不易?”
陳硯修的身體篩糠般抖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角的青筋暴突,仿佛隨時會炸裂開。他緊閉著眼,眼瞼劇烈地跳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劇痛,每一次吸氣都像吞咽著燒紅的炭塊。那焦糊的皮肉氣味、那灼人的熱浪、那無孔不入的劇痛,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鉆入他的腦海,啃噬著他所有的堅持和認知。那“正統(tǒng)”二字,不再是書本上的墨跡,而是化作了眼前這條燒紅的鐵鏈,帶著毀滅一切的溫度和力量,狠狠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上。
“是……是……”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如同被碾碎的蟲豸,終于從他劇烈顫抖的齒縫間艱難地擠了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無法形容的絕望。
“大點聲!”來人厲喝一聲,手中的鐵鏈作勢又要揚起。
“是!!”陳硯修猛地睜開眼,瞳孔渙散失焦,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嘶吼出來,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徹底的崩潰,“禹貢九州……鐵板一塊!圣朝一統(tǒng)……萬世不易!萬世不易!”吼完最后一句,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地,只剩下身體本能的、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
來人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向下撇的嘴角似乎緩和了一瞬。他慢條斯理地將那暗紅的鐵鏈盤繞好,重新塞回皮囊,搭扣發(fā)出清脆的“咔噠”一聲。他站起身,高大身影的陰影再次完全籠罩住地上如同破布般的人形。他低頭俯視著陳硯修,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低沉沙啞,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早這么明白,何苦受這個罪?識時務(wù),才活得長?!闭f完,他不再看地上的人一眼,轉(zhuǎn)身,厚重的皮靴踏著濕漉漉的地面,發(fā)出黏膩的“啪嗒”聲,消失在門外。鐵門再次被拉動,沉重的摩擦聲后,是門栓落下的“哐當”巨響。
死寂重新降臨。只有角落水滴的“滴答”聲,和地上那團人形物偶爾無法抑制的、細微的抽氣聲。陳硯修蜷縮著,臉埋在冰冷骯臟的地面,身體仍在無法控制地顫抖。被烙鐵鏈抽中的左臂,劇烈的灼痛如同活物般在骨頭上跳躍,每一次心跳都帶來一陣猛烈的抽搐。但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卻比這肉體的劇痛更甚。剛才嘶吼出的“萬世不易”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反過來燙穿了他自己的靈魂。他感到一種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空洞,在身體內(nèi)部迅速蔓延、塌陷。過往幾十年皓首窮經(jīng)構(gòu)建起的那個關(guān)于真實、關(guān)于山河水脈、關(guān)于古今變遷的認知世界,在“正統(tǒng)”二字的鐵鏈下,轟然崩塌,只留下一片冰冷、死寂、被徹底焚毀的焦土。那焦土的氣息,彌漫在牢房的每一個角落,也彌漫在他每一次絕望的呼吸里。
西伯利亞的風,像無數(shù)把淬了冰的鈍刀子,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刮著。十月的寒風尤其酷烈,卷起地上凍硬的雪粒子,抽打在臉上、手上,留下道道細密的血痕。陳硯修拖著一架沉重的爬犁,上面堆著小山般的原木。粗糲的麻繩深深勒進他早已磨出厚厚硬繭的肩膀,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及膝的積雪里,再費力地拔出,留下身后一串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坑洞。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著針扎般的刺痛。他佝僂著背,頭顱低垂,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垮。灰白的胡須上結(jié)滿了冰凌,隨著他粗重的喘息微微晃動。臉頰瘦削得如同刀削斧劈,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眼睛,在冰霜覆蓋的眉毛下,偶爾抬起,望向鉛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壓到地面的天空。那眼神里,空茫一片,像這無邊無際的雪原,只剩下被風霜反復(fù)打磨后的麻木與死寂。
“老陳!快著點!磨蹭什么!”監(jiān)工的吼聲從不遠處傳來,帶著濃重的北地口音和毫不掩飾的暴躁。
陳硯修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加快了拖拽的速度,肩膀上的麻繩勒得更深了。他沉默著,沒有回應(yīng),只是喉嚨里發(fā)出更粗重的喘息,白色的哈氣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片白霧。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風雪單調(diào)的嗚咽。幾騎快馬旋風般沖到伐木營地的木柵欄外,馬上的騎士裹著厚厚的皮袍,帽檐壓得很低,帽檐和眉毛上都結(jié)著厚厚的白霜。為首一人利落地翻身下馬,大步走向監(jiān)工的木屋,從懷里掏出一份蓋著朱紅大印的公文。
營地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滯了。所有正在伐木、拖拽的流放者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間小小的木屋,帶著驚疑、恐懼,還有一絲絲被強行壓抑的、渺茫的期待。陳硯修也停下了腳步,扶著冰冷的爬犁架,遠遠地望著。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他臉上,他毫無感覺。麻木的心湖里,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層覆蓋。
木屋的門開了。監(jiān)工拿著那份公文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驚訝、審視和一絲了然的神情。他掃視了一圈,目光最終落在陳硯修身上,揚了揚手中的公文,聲音在風雪中顯得異常清晰:
“陳硯修!收拾東西!你的流刑,免了!”
沒有歡呼,沒有激動。陳硯修只是身體微微晃了晃,扶著爬犁的手攥得更緊了,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緩緩抬起頭,深陷的眼窩里,那雙空洞的眼睛望向監(jiān)工,又越過他,望向南方鉛灰色的天際。風雪更大了,模糊了視線。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呼出一口更長的白氣,融入了漫天風雪之中。
馬車在坑洼不平的官道上顛簸前行,車輪碾過凍硬的車轍,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悶的聲響。車簾低垂著,隔絕了車外呼嘯的寒風,也隔絕了大部分光線。車廂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皮革、劣質(zhì)煙草和人體混合的渾濁氣味。陳硯修裹著一件半舊的棉袍,靠坐在車廂角落的陰影里。十載風霜,在他臉上刻下了縱橫交錯的溝壑,皮膚粗糙黝黑,像經(jīng)年的老樹皮。曾經(jīng)挺拔的脊背如今已習慣性地微微佝僂著。他雙手攏在袖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粗糙的毛邊,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膝蓋上那微微晃動的陰影里,如同老僧入定,又像一截徹底枯死的木頭。
坐在他對面的,是兒子陳繼業(yè)。他穿著簇新的青色綢緞長衫,外罩一件寶藍色緞面馬褂,袖口領(lǐng)口都滾著精致的云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油光水滑,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恭敬,但眼神卻時不時飄忽一下,不敢與父親那低垂的目光對視太久。車廂里的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爹,”陳繼業(yè)清了清嗓子,聲音有些干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回家就好……家里都收拾妥當了?!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娘……娘她……身子骨弱,沒熬過去年冬天那場風寒……”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表演性質(zhì)的沉痛。
陳硯修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攏在袖中的手似乎攥得更緊了。他沒有抬頭,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低垂的眼瞼下,那雙空洞的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像沉入深潭的石子,連一絲漣漪也未曾激起。
陳繼業(yè)偷偷瞥了一眼父親毫無反應(yīng)的臉,咽了口唾沫,繼續(xù)說道:“……爹您放心,兒子現(xiàn)在在府衙的學政司當差,做些文書謄抄、案卷整理的瑣事……上官們……待兒子還算寬厚?!彼f著,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試圖讓氣氛輕松一些,“爹您學問大,如今回來了,正好……正好可以靜心著書立說。朝廷如今……嗯,很看重教化,提倡新學……”
陳硯修依舊沉默著,仿佛對面坐著的只是一個陌生的乘客。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
馬車拐過一個彎,車輪碾過一塊凸起的石頭,車廂猛地一顛。陳繼業(yè)放在身邊的一個藍布包裹被顛開了口子,幾冊嶄新的線裝書滑落出來,砸在車廂底板上。書頁散開,露出里面工整的館閣體小楷。陳繼業(yè)“哎呀”一聲,慌忙俯身去撿。
就在他彎腰的瞬間,陳硯修低垂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那散開的書頁。他的視線,如同被什么東西猝然釘??!
那熟悉的字跡……是他兒子陳繼業(yè)的字,絕不會錯!但內(nèi)容……
“……前逆犯陳硯修,昔年妄作《禹貢考異》一書,妖言惑眾,妄改圣制,其心可誅……幸蒙天恩浩蕩,未施斧鉞,僅予流放,令其自省……其子陳繼業(yè),深明大義,首告其父悖逆言行,證據(jù)詳實,忠心可嘉……”
字字句句,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陳硯修的眼底!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西伯利亞最深的寒冬還要刺骨,瞬間從腳底竄上天靈蓋,凍結(jié)了他全身的血液!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住對面那張年輕卻寫滿慌亂的臉!
陳繼業(yè)剛把書冊撿起,一抬頭,正對上父親那雙燃燒著驚濤駭浪般的痛苦、憤怒、還有徹底崩塌般絕望的眼睛!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剛撿起的書冊再次“啪”地掉在地上。
“爹!我……”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要辯解。
陳硯修沒有說話。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古怪的、如同破舊風箱被撕裂般的“咯咯”聲。他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顫抖著指向陳繼業(yè),指向地上那散開的、寫滿“首告其父”字句的書冊。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臉色由慘白迅速轉(zhuǎn)為一種可怕的、瀕死般的青灰。他張開嘴,似乎想發(fā)出什么聲音,卻只有大團大團白色的哈氣急促地噴出,在昏暗的車廂里彌漫開來。
然后,他身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撞在車廂壁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瞪裂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兒子那張寫滿驚懼和心虛的臉上。沒有質(zhì)問,沒有怒罵,只有一片死寂的、徹底沉淪的黑暗,如同深淵般在他眼底迅速擴散、蔓延,最終吞噬了最后一點微光。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僵硬地靠在角落,仿佛一尊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石像。
陳繼業(yè)嚇得呆若木雞,看著父親那雙空洞得再無一絲波瀾的眼睛,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頭頂。
車窗外,寒風依舊嗚咽著刮過荒涼的田野。
乾清宮東暖閣。鎏金琺瑯仙鶴香爐里,沉水香的氣息絲絲縷縷,凝而不散,盤旋在雕梁畫棟之間??諝鉁嘏绱?,與殿外料峭的春寒隔絕成兩個世界。陽光透過明凈的琉璃窗欞,斜斜地照射進來,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窗格的影子,也照亮了空氣中懸浮的、微小的金色塵埃。
陳硯修穿著一身嶄新的、簇藍的綢緞官袍。這袍子過于嶄新、過于挺括,穿在他那被邊疆風雪摧殘得只剩一副嶙峋骨架的身上,顯得異常寬大,空蕩蕩的,仿佛隨時會滑落。袍子上繡著代表六品文官的鸂鶒補子,那對水鳥繡得活靈活現(xiàn),色彩斑斕,卻與他那張枯槁、布滿深刻皺紋的臉形成刺目的對比。他低垂著頭,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匣子里靜靜躺著一枚沉甸甸的赤金“澄心明道”獎?wù)?。章體正面是祥云拱日的浮雕,在斜射的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他枯瘦的手指,指節(jié)粗大變形,死死扣著匣子的邊緣,指甲因為用力而深深陷進木紋里,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
皇帝的聲音從上首傳來,帶著一種特有的、被刻意放得平緩的威嚴,在空曠寂靜的暖閣里回響:“……陳硯修,昔年雖有小疵,然流放十載,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今觀其新著《圣朝一統(tǒng)志》,體例嚴謹,宏旨深遠,深合‘天下一家、萬國咸寧’之圣訓!更難得者,其字里行間,忠心拳拳,昭昭可鑒!特賜此‘澄心明道’之章,以彰其思進向善之功!望爾日后,秉此忠心,更著華章!”
“臣……謝主隆恩!”陳硯修的聲音響起,如同生銹的齒輪在強行轉(zhuǎn)動,干澀、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磨礪出來,帶著一種詭異的平板。他深深躬下身去,寬大的官袍前襟幾乎垂到地面。在無人看見的角度,他低垂的眼簾下,那空洞的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閃動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覺,隨即又被更深的死寂覆蓋。
“嗯?!被实鬯坪鹾軡M意他的恭順,聲音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抬起頭來。”
陳硯修依言,緩緩直起腰,抬起那張枯槁的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肌肉僵硬如同石雕,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睛,恭敬地、毫無波瀾地望向御座的方向。
“你的《圣朝一統(tǒng)志》,朕已覽過,甚好。”皇帝的聲音帶著嘉許,“尤其是開篇那‘山河頌’,氣勢磅礴,忠心可表!三日后太和殿大朝,萬邦使節(jié)、文武百官齊聚,你就當眾誦讀此篇,以揚我圣朝威德!也讓天下人看看,何謂迷途知返,何謂忠貞不二!”
“臣……遵旨?!币琅f是那平淡無波的聲音。陳硯修再次躬身,寬大的袖口垂落,遮住了他那雙因過度用力而青筋畢露、微微顫抖的手。
三日后,太和殿。
殿宇巍峨,金碧輝煌。巨大的蟠龍金柱直通殿頂,支撐著藻井上繁復(fù)的彩繪。文武百官身著各色朝服,按品階肅立兩側(cè),如同色彩斑斕的塑像。殿門大開,外面漢白玉廣場上,旌旗招展,儀仗森嚴。各國使節(jié)穿著奇裝異服,神情肅穆或好奇,站在指定的位置。殿內(nèi)殿外,人雖眾多,卻鴉雀無聲,只有殿角巨大的銅漏發(fā)出極細微的、水滴落下的“滴答”聲,更襯得這空間宏大而莊嚴。
陳硯修站在丹陛之下,御座之前。他身上那件簇藍的六品官袍,在滿殿朱紫高官之中,顯得如此卑微而突兀。他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色錦緞封面的書冊,正是御批刊印的《圣朝一統(tǒng)志》。他微微佝僂著背,頭顱低垂,花白的頭發(fā)在殿內(nèi)明亮的燭火下分外刺眼。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審視,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幾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司禮太監(jiān)尖細悠長的聲音劃破寂靜:“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罪臣陳硯修,著《圣朝一統(tǒng)志》,忠心可鑒,文采斐然。特賜其于百官萬邦之前,誦其開篇‘山河頌’,以彰圣德!欽此——”
“臣,遵旨?!标惓幮薜穆曇粼诩澎o的大殿中響起,依舊是那種干澀、嘶啞的平板,但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那高聳的蟠龍金柱,掃過藻井上繁復(fù)的祥云圖案,掃過御座上模糊的身影,最后,落回手中那卷明黃的書冊上。他深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然后,他猛地將書冊翻開!
“巍巍圣朝——”他的聲音驟然拔高,如同裂帛,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穿透力,瞬間響徹整個大殿!那聲音嘶啞卻高亢,充滿了狂熱的、獻祭般的激情,與之前判若兩人!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嘶吼:
“——德配天地!光被四表!澤潤萬邦!”
“昆侖為脊!江河為脈!四海歸一!萬姓同袍!”
“昔有愚頑!妄測天心!窺探禹跡!淆亂輿圖!實乃螳臂當車!蚍蜉撼樹!自取滅亡!”
“幸賴吾皇!圣明燭照!如日中天!蕩滌妖氛!廓清寰宇!鑄此金甌無缺!鐵桶江山!”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利,如同瀕死的野獸發(fā)出的最后咆哮!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枯槁的臉漲成一種病態(tài)的紫紅,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布滿溝壑的額頭、鬢角瘋狂涌出,浸濕了官袍的領(lǐng)口。他整個人都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亢奮狀態(tài),身體隨著誦讀的節(jié)奏劇烈地晃動,寬大的官袍隨之擺動,如同狂風中即將折斷的枯枝。那嘶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中,也砸在每一個聽者的心上。
當最后一個“萬歲”的尾音帶著撕裂般的顫抖,如同斷弦般戛然而止時,整個太和殿陷入了短暫的、絕對的死寂!仿佛連那銅漏的水滴聲都被這瘋狂的聲音吞噬了。
隨即——
“好!”御座上傳來一聲清晰而洪亮的贊許!
如同一個信號!
“吾皇萬歲!圣朝萬年!”
“好!好一篇山河頌!”
“忠心可鑒!文采斐然!”
山呼海嘯般的贊譽聲、掌聲如同積蓄了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fā)!瞬間席卷了整個太和殿!聲浪滔天,震耳欲聾!百官們激動得滿面紅光,使節(jié)們或真心或假意地隨之附和。巨大的聲浪在大殿金碧輝煌的四壁間來回沖撞、激蕩,匯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頂?shù)暮榱?!無數(shù)道熾熱的目光聚焦在丹陛下那個小小的、劇烈喘息著的藍色身影上,充滿了狂熱、崇拜、認同,如同在瞻仰一座剛剛落成的忠烈牌坊!
就在這掌聲與歡呼達到最頂峰,如同洶涌的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的瞬間——
陳硯修那因嘶吼而劇烈起伏的胸膛猛地一滯!他那張因亢奮而漲紫的臉驟然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金紙!布滿血絲的雙眼猛地凸出,瞳孔瞬間放大,里面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一種……奇異的、如釋重負的解脫!
“嘔——!”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從臟腑最深處強行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嘔聲,猝然從他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蓋過了鼎沸的人聲!
他佝僂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向前彎曲!寬大的官袍前襟劇烈地鼓蕩!一大團濃稠、粘膩、散發(fā)著刺鼻焦糊氣味的黑色穢物,如同決堤的泥漿,從他大張的口中猛地噴射而出!
“噗——!”
那穢物并非尋常嘔吐物,而是一種粘稠如墨汁、里面混雜著無數(shù)細碎黑色顆粒的糊狀物!它們重重地砸在金磚鋪就的、光潔如鏡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隨即迅速攤開,形成一片令人觸目驚心的、不斷擴散的污跡!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混合著紙張焚燒后的灰燼味,瞬間在充斥著沉水香氣的溫暖大殿里彌漫開來!這氣味如此突兀、如此詭異、如此刺鼻,如同地獄之門在此洞開!
鼎沸的歡呼聲和掌聲,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驟然扼住喉嚨!瞬間停滯!無數(shù)張狂熱興奮的臉龐瞬間凝固,表情僵硬地轉(zhuǎn)向丹陛之下,轉(zhuǎn)向那個劇烈嘔吐后、如同被抽掉所有骨頭般緩緩癱軟下去的藍色身影,以及他面前那灘不斷擴散的、散發(fā)著死亡與焚毀氣息的、漆黑的污跡。
整個太和殿,只剩下那刺鼻的焦糊味,無聲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