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人民檢察院反貪總局的牌匾,利刃般懸于漢東官場上空,寒光逼人。
臨時調(diào)查組的辦公室內(nèi),侯亮平修長有力的手指在名單上輕叩。
名單是連夜整理出來的,記錄了丁義珍外逃前四十八小時內(nèi)所有聯(lián)系過或試圖聯(lián)系的人。
其中一個名字,讓他覺得格外刺眼——孫連城。
名字旁邊,一行手寫的備注清晰有力:“因‘觀測天象’拒絕赴宴,動機不明,高度可疑”。
“觀測天象?”侯亮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不帶絲毫溫度,只有獵物現(xiàn)身時獵人的興奮。
他辦過無數(shù)大案要案,他見過的貪官污吏能從京州排到呂州,聽過的荒唐借口更是層出不窮。
但“觀測天象”這種理由,清新脫俗到了近乎挑釁的地步。
在他看來,這絕不是巧合。
這分明是精心設計的偽裝,一場企圖撇清關系的拙劣表演。
一個區(qū)長,在副市長出逃前的關鍵節(jié)點,會因為這種虛無縹緲的理由,拒絕一場可能涉及重大利益的飯局?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提前嗅到了危險,用這種誰也無法證偽的玄學借口,給自己制造了一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這個孫連城,有問題。
而且,問題不小。
“老周,去查一下這個孫連城?!焙盍疗筋^也不抬,對身邊的得力干將吩咐道,“重點是他的經(jīng)濟狀況。銀行流水、房產(chǎn)、車輛、理財產(chǎn)品,所有能查的,都給我查個底朝天。我不信,一個心思這么縝密的人,屁股底下會是干凈的。”他自信滿滿。
經(jīng)驗告訴他,任何處心積慮的偽裝,在冰冷的銀行數(shù)據(jù)和資產(chǎn)清單面前,都將無所遁形。
只要是狐貍,就一定會露出尾巴。
調(diào)查員的效率極高。
兩天后,一份薄薄的報告放在了侯亮平的辦公桌上。
侯亮平拿起報告,心中已經(jīng)預演了數(shù)種可能:隱匿的海外賬戶、登記在親屬名下的豪宅、價值不菲的古董字畫……
然而,當他的目光逐行掃過報告內(nèi)容時,臉上的自信表情一點點凝固,最終化為愕然。
孫連城,男,四十二歲。
銀行賬戶:共計三張,活期存款總額,八千七百二十六元五角。
無任何大額異常流水。
名下房產(chǎn):光明區(qū)政府分配的九十平米集資房一套,房齡二十年。
名下車輛:國產(chǎn)“黃河”牌轎車一輛,車齡十二年,二手車市場估值不超過五千元。
無股票,無基金,無理財,無任何商業(yè)投資。
報告的最后一頁,是調(diào)查員的附注:其妻為中學教師,收入穩(wěn)定。
兒子在讀高中。
家庭總資產(chǎn)狀況,與個人重大事項報告基本吻合。
這份報告干凈得驚人,猶如被高壓水槍反復沖刷過的玻璃,纖塵不染。
侯亮平捏緊報告,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
他不信。
這違背常理。
一個能在官場風暴中精準避險的區(qū)長,一個讓李達康和高育良都另眼相看的人物,在經(jīng)濟上竟然清廉得像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
這只有兩種可能。
他要么是個真正的圣人,要么就是個偽裝到極致,連反貪局都無法查出破綻的頂級高手。
侯亮平更傾向于后者。
“繼續(xù)查!”他把報告拍在桌上,“從人際關系入手!去光明區(qū)走訪,干部、群眾,都去聊聊。我就不信,他是個活在真空里的人!”
新的調(diào)查隨即展開。
這一次,反饋回來的信息不再是冰冷的數(shù)據(jù),而是五花八門、活色生香的“民間評價”。
一位區(qū)政府副職干部,面對調(diào)查員,神色復雜:“孫區(qū)長啊……他是個好人,就是……懶。我們這兒開會研究工作,他能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散會比誰都快。他辦公室里那些天文學的書,比文件都多?!?/p>
一位信訪辦的普通科員,提起孫連城,臉上寫滿哭笑不得:“我們區(qū)長?他能力談不上多強,但也沒什么壞心眼。最大的特點就是怕麻煩。之前市里要搞個什么創(chuàng)新項目評比,報上去有獎金,別的區(qū)都搶破了頭,我們區(qū)長嫌寫材料麻煩,直接就放棄了?!?/p>
一個常年混跡區(qū)政府周邊的包工頭,更是爆出猛料:“清廉?那孫區(qū)長是真清廉!我去年想給他送兩條好煙,托人遞話,人家回了句‘抽煙影響觀測星象時的呼吸平穩(wěn)’,給拒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嫌收了禮,萬一將來我找他辦事,他得費腦子想怎么拒絕我,太麻煩。”
這些矛盾的、荒誕的、卻又無比真實的評價,匯集到侯亮平這里,讓他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這一切,構成一個巨大悖論,狠狠沖擊著侯亮平的世界觀。
一個懶政、無能、怕麻煩的區(qū)長,怎么可能在大風廠事件中,想出“一頓盒飯平風波”的神來之筆?
怎么可能在丁義珍案的漩渦中,用“觀測天象”這種理由,做到獨善其身?
而風暴中心的孫連城,對此一無所知。
他正愜意享受著新光環(huán)帶來的隱形福利。
上午,市里一個督導組突擊檢查各區(qū)縣的會風會紀及工作作風。
督導組領導路過孫連城的辦公室,門虛掩著,能瞥見他戴著耳機,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
領導下意識地想推門進去,可腳剛抬起,不知為何又覺得索然無味,那間辦公室里,竟空無一物,引不起任何探究的興趣。
他搖搖頭,徑直走了過去。
辦公室里,孫連城正美滋滋地看著一部關于黑洞的紀錄片。
他新兌換的【存在感稀薄】光環(huán),正忠實地發(fā)揮著作用,讓他像一??捎锌蔁o的塵埃,完美地避開了領導的臨時抽查。
侯亮平那邊,卻碰了一鼻子灰。
他感覺自己憋足勁力,一拳揮出,卻擊中一團輕飄飄的宇宙塵埃,有力無處使,滿心憋屈。
不行,不能再這么隔靴搔癢了。
侯亮平站起身,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他決定改變策略。
他要親自去會一會這個“宇宙區(qū)長”,當面鑼,對面鼓,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他拿起外套,對身邊的兩名偵查員沉聲道:“走,跟我去一趟光明區(qū)政府?!?/p>
沒有提前通知,沒有預約。
半小時后,一輛掛著普通牌照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光明區(qū)政府大院。
侯亮平帶著兩名偵查員,徑直走向區(qū)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