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沒有章法,豆大的雨點(diǎn)噼里啪啦砸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
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塵土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陳嶼縮了縮脖子,
把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領(lǐng)子立起來,單薄的布料擋不住深秋的寒意,冷氣順著脊椎一路往下鉆。
他只想快點(diǎn)跑過這條巷子,早點(diǎn)回到那個同樣沒什么溫度的出租屋。
就在巷子口那個快要散架的舊報亭旁邊,一抹顏色突兀地撞進(jìn)他濕漉漉的視野里。
不是報亭褪色的紅漆,也不是巷子墻壁灰敗的水泥色。
那是一種更鮮活、也更格格不入的色彩。一個女人,穿著一件淺杏色的薄毛衣,
蹲在傾盆大雨里。她背對著巷口,肩膀微微縮著,長發(fā)被雨水淋得透濕,
一縷縷黏在脖頸和臉頰上。她面前,一只瘦骨嶙峋的橘貓正埋著頭,
狼吞虎咽地吃著放在一小塊硬紙板上的貓糧。雨水毫不留情地沖刷著紙板,也沖刷著她。
陳嶼的腳步釘在了原地。雨聲、風(fēng)聲、遠(yuǎn)處模糊的車?yán)嚷?,瞬間都退得很遠(yuǎn)。
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人,是不是傻?這么大的雨,喂貓?他自己都凍得牙齒打顫。
可那件濕透的淺杏色毛衣,還有她微微瑟縮卻堅持不動的背影,像一根細(xì)細(xì)的鉤子,
勾住了他。他捏了捏口袋里僅有的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那是他攢下來準(zhǔn)備買參考書的。
下一秒,他已經(jīng)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動作甚至快過思考。
他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能擋點(diǎn)風(fēng)的校服外套,帶著少年人滾燙卻笨拙的體溫,
猛地罩在了那個單薄的、濕透的肩膀上。蹲著的女人明顯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一顫。
她猛地回過頭來。時間,在那一刻被雨水泡得模糊又清晰。陳嶼看到了她的臉。
雨水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滑下,流過挺秀的鼻梁,最后掛在她濃密纖長的睫毛上,
像綴著細(xì)碎的水晶。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因?yàn)轶@愕微微睜圓了,瞳孔是極深的棕色,
映著巷口昏黃路燈破碎的光,濕漉漉的,像蒙著江南水汽的深潭。她的嘴唇微微張著,
一點(diǎn)點(diǎn)的粉,被雨水浸潤著。陳嶼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擂起了重鼓,咚咚咚,
蓋過了喧囂的雨聲。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奔涌沖撞的力道,
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起燙來。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剩下一片空白和嗡嗡作響的耳鳴。女人眼里的驚愕只停留了一瞬,
隨即被一種溫和的暖意取代。她看著陳嶼漲紅的臉,
還有那件濕了一半、卻還固執(zhí)地搭在她肩頭的校服,唇角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彎起,
牽出一個安撫似的笑容。那笑容很淺,卻像一道微光,瞬間破開了陰冷黏稠的雨幕。
“謝謝你啊,同學(xué)?!彼穆曇舨淮?,帶著點(diǎn)雨后初晴般的清潤,
清晰地穿透雨簾落進(jìn)陳嶼的耳朵里,“雨這么大,你快回去吧,別感冒了。
”陳嶼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腳底生了根。他看著她又低下頭,
繼續(xù)溫柔地用手擋著紙板上方,試圖為那只貪婪進(jìn)食的橘貓遮擋一點(diǎn)風(fēng)雨。她的手指很白,
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此刻被雨水泡得有些發(fā)皺。她專注地看著貓,
仿佛周遭的滂沱大雨都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背景音。肩上那件濕漉漉的校服外套,沉甸甸的,
帶著少年陌生的、卻異常灼熱的體溫,熨帖著她被雨水浸透的冰涼皮膚。
林晚感覺肩窩那一片小小的區(qū)域,正奇異地抵抗著深秋的寒意,像揣了個小小的暖爐。
她忍不住又側(cè)過頭,飛快地瞥了一眼還杵在雨里的少年。他很高,卻很瘦削,
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白色校服褲腿空蕩蕩的,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下頜不斷往下淌,
狼狽得像只找不到家的大狗??伤虉?zhí)地站著,眼神亮得驚人,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臉頰紅得不太正常。那眼神里有什么東西燙得嚇人,讓她心尖莫名地一顫,
像是被細(xì)小的電流猝不及防地?fù)糁小!翱熳甙?!”林晚不得不提高了點(diǎn)聲音,
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急促,“我真的沒事!”她朝他揮了揮手,動作有些僵硬。
少年像是終于被驚醒,猛地一顫。他嘴唇囁嚅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還是一個字也沒吐出來。他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像一團(tuán)亂麻,
糅雜了擔(dān)憂、窘迫,還有一絲林晚當(dāng)時無法理解的熾烈。然后,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像支離弦的箭,一頭扎進(jìn)迷蒙的雨幕里,奔跑的背影很快被灰白的水汽吞沒。
肩上的重量和溫度驟然消失,一陣?yán)滹L(fēng)裹挾著更大的雨點(diǎn)撲打過來,林晚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自己濕透的毛衣,指尖觸到一點(diǎn)殘留的暖意,很微弱,
卻異常頑固地停留在皮膚上。那只橘貓終于吃飽了,滿足地舔著爪子,
蹭了蹭林晚濕透的褲腳,喵嗚一聲,也敏捷地竄進(jìn)了旁邊堆著雜物的角落,消失不見。
林晚撐著膝蓋,慢慢站起身。腿蹲得有些麻了,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絲流進(jìn)脖頸,
激得她又是一顫。她低頭看著空蕩蕩的紙板被雨水徹底沖垮,又望向少年消失的巷口方向。
雨水茫茫,早已不見人影。只有肩頭那一點(diǎn)微弱的、屬于陌生少年的體溫,固執(zhí)地提醒著她,
剛才那短暫而奇異的交集,并非幻覺。***時間像一條表面平靜、底下暗流洶涌的河,
無聲無息地卷走了五年光陰。陳嶼大學(xué)畢業(yè)后,
憑借著扎實(shí)的專業(yè)功底和一股子不要命的拼勁,硬是在競爭激烈的IT行業(yè)里站穩(wěn)了腳跟。
當(dāng)初那個在雨巷里笨拙得說不出話的少年,如今西裝革履,
眼神里沉淀著一種被社會打磨過的銳利和沉穩(wěn)。他成了別人眼中的“陳經(jīng)理”,
在城市的另一頭,有了體面的工作和一個談婚論嫁的女友——蘇晴。
蘇晴是那種宜室宜家的女孩,溫婉嫻靜,像一株精心培育的溫室花朵。她體貼,細(xì)心,
將陳嶼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雙方父母都很滿意,婚期也定了下來。
一切看起來都沿著一條平穩(wěn)、順?biāo)斓能壍狼斑M(jìn),仿佛那場五年前深秋的雨,
早已蒸發(fā)得無影無蹤。直到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夏夜。陳嶼加班到很晚,
為一個即將上線的項(xiàng)目做最后的沖刺。走出冷氣充足的寫字樓,
撲面而來的熱浪裹挾著城市特有的喧囂和尾氣味,瞬間將他淹沒。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招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皫煾担ァ酝尽瓢?。”他報出地址,聲音帶著熬夜后的沙啞。
那是大學(xué)同學(xué)攢的局,說是慶祝他升職加薪,推脫不掉。出租車在霓虹閃爍的街道上穿行。
車窗半開著,灌進(jìn)來的風(fēng)也是熱的,吹不散心頭的燥意。陳嶼靠在椅背上,閉著眼,
腦子里卻無法平靜,全是項(xiàng)目里亟待解決的Bug代碼,像一群嗡嗡作響的蒼蠅。
車子在一個長長的紅燈前停下。他無意識地睜開眼,
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車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街對面,一家格調(diào)雅致的咖啡館,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像一幅精心裝裱的都市畫卷。稀疏的客人點(diǎn)綴其中。陳嶼的視線隨意掠過,
卻在下一刻被死死釘住。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
猛烈得幾乎要撞碎他的胸膛。落地窗最里面的角落卡座,坐著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剪裁極好的米白色西裝套裙,側(cè)對著街道,微微垂著頭,
似乎在專注地看著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柔順的長發(fā)松松挽在腦后,
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天鵝頸?;椟S溫暖的燈光打在她身上,勾勒出一種沉靜而知性的輪廓。五年。
整整五年。陳嶼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忘記那個雨巷,忘記那件濕透的校服,
忘記她睫毛上掛著的雨珠和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删驮谶@一瞬間,所有被刻意塵封的細(xì)節(jié),
帶著驚人的清晰度,呼嘯著沖垮了記憶的堤壩,洶涌而至。是她!林晚!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心口炸開,直沖頭頂,燒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口干舌燥。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聲。幾乎是本能,
他的手已經(jīng)死死扣住了冰涼的車門把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青筋暴起?!皫煾?!停車?/p>
快停車!”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嘶啞和急迫。“哎喲小伙子,
這路口不能停??!”司機(jī)嚇了一跳,從后視鏡瞥了一眼后座這個突然失態(tài)、眼睛發(fā)紅的乘客,
“馬上綠燈了!”綠燈刺眼地亮起,前方的車流開始緩緩移動。司機(jī)無奈地踩下油門。
出租車像被無形的線拉扯著,載著陳嶼,緩緩駛離那個燈火通明的櫥窗?!安唬⊥O?!
”陳嶼猛地探身向前,手臂幾乎要越過駕駛座,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焦灼。
他死死地盯著那扇越來越遠(yuǎn)的玻璃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將那個身影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
林晚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微微側(cè)過臉,視線投向窗外。
隔著川流不息的車河和不斷拉開的距離,陳嶼只覺得她的目光似乎有一瞬的茫然掠過,
像隔著千山萬水,模糊不清。出租車無情地加速,匯入前方更洶涌的車流。
那扇明亮的落地窗,連同那個米白色的身影,如同海市蜃樓般,被迅速甩在身后,
最終徹底消失在炫目的霓虹光影和沉沉的夜色里。陳嶼頹然地跌回后座,渾身脫力。
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跳著,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沉悶的鈍痛。
剛才那短暫幾秒的對視(或許只是他的錯覺),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地燙在了他靈魂最深處。他這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那場五年前的雨,從未真正停止過。
它只是潛入了他的血液,變成了無聲的暗涌,日復(fù)一日地沖刷著他自以為堅固的心防。
而此刻,這暗涌終于找到了決堤的裂口。他靠在冰冷的車窗上,急促地喘息著,
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胸口的襯衫布料,試圖按住那顆快要失控的心臟。
窗外飛逝而過的斑斕燈光在他失焦的瞳孔里拉成模糊的色帶。五年筑起的看似平靜的堤壩,
在驚鴻一瞥的洪流沖擊下,轟然垮塌,露出底下從未干涸的、滾燙的巖漿。
***那次隔著車水馬龍的驚鴻一瞥,像一枚投入陳嶼心湖的深水炸彈,
掀起的巨浪久久無法平息。他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勉強(qiáng)將自己按回原有的生活軌道。
項(xiàng)目順利上線,得到了嘉獎。與蘇晴的婚禮籌備也在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婚紗照拍了,
請柬印了,酒店定了。日子像是被設(shè)定好的程序,精確地向前運(yùn)行。然而,
心底那個被撕開的口子,卻日夜不停地滲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渴和空洞。他開始失眠,
在深夜里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腦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復(fù)回放那個雨巷的畫面,
回放落地窗后那個沉靜的側(cè)影。蘇晴溫順地依偎在他身邊,呼吸均勻,
他卻感覺兩人之間隔著一條越來越寬的、無聲的鴻溝。半年后,一次普通的周末下午茶,
蘇晴的閨蜜無意間提起了林晚?!啊阏f林晚學(xué)姐?。克蓞柡α?!聽我們系主任說,
她現(xiàn)在在仁和醫(yī)院的心內(nèi)科,已經(jīng)是主治醫(yī)師了呢!人又漂亮,醫(yī)術(shù)又好,
就是聽說一直單身,眼光高得很……”仁和醫(yī)院。心內(nèi)科。主治醫(yī)師。
幾個關(guān)鍵詞像釘子一樣鑿進(jìn)陳嶼的耳朵里。他端著咖啡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滾燙的液體差點(diǎn)潑灑出來。心臟猛地一縮,隨即又劇烈地搏動起來,撞擊著胸腔,
帶來一陣窒息般的悶痛。他垂下眼,掩飾住眸底翻騰的巨浪,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才勉強(qiáng)發(fā)出一個模糊的“哦”字,算是回應(yīng)。蘇晴毫無所覺,
還在興致勃勃地和閨蜜討論著哪家的婚禮甜品臺更好看。從那天起,“仁和醫(yī)院”這四個字,
就像擁有了魔力,在陳嶼的心底無聲地扎了根。他開始留意這座城市的地圖,
留意經(jīng)過仁和醫(yī)院的公交線路。他甚至?xí)桃饫@遠(yuǎn)路,
只為了車子能短暫地經(jīng)過醫(yī)院那棟肅穆的大樓。每一次路過,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車速,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緊張地在進(jìn)出醫(yī)院大門的人流中搜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又在害怕什么。期待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還是害怕真的遇見她?
這種矛盾的情緒日夜撕扯著他,像兩股反向的巨力,幾乎要將他扯碎。終于,
在一個初冬陰冷的早晨,契機(jī)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降臨了。女兒暖暖半夜突發(fā)高燒,
小臉燒得通紅,哭鬧不止,喂了退燒藥也不見明顯好轉(zhuǎn)。蘇晴急得六神無主,
帶著哭腔催促陳嶼?!翱?!快去仁和醫(yī)院!暖暖燒得嚇人!
”“仁和”兩個字像電流一樣擊中陳嶼。他抱起滾燙的小身體,動作快得驚人,沖進(jìn)電梯,
發(fā)動車子。車輪碾過濕冷的街道,直奔那個早已在心里描摹了千百遍的目的地。
清晨的兒科急診人滿為患,孩子的哭鬧聲、家長的焦慮詢問聲、護(hù)士的安撫聲混雜在一起,
形成一片令人心浮氣躁的背景音。蘇晴抱著昏昏沉沉的暖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不停地用手試探女兒的額頭,眼圈泛紅。陳嶼則站在一旁,手里緊緊攥著掛號單和病歷本,
像一尊繃緊的雕塑。他的目光,
卻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掃過診室門口上方亮著的電子屏,
掃過步履匆匆、穿著白大褂的醫(yī)護(hù)人員。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就在他感到自己快要被這種無聲的煎熬和等待逼瘋時,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從走廊另一端快步走來。陳嶼的呼吸瞬間停滯了。是她。林晚。
她似乎剛結(jié)束一個夜班,臉上帶著明顯的倦意,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白大褂下是一件深色的高領(lǐng)毛衣,
襯得她的膚色有些過分的蒼白。她一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另一只手拿著一份病歷夾,
正微微蹙著眉,低頭和身旁的一位年輕護(hù)士低聲交代著什么,腳步卻并未停歇,
徑直朝著他們這邊走來。她的視線并沒有落在陳嶼身上,
仿佛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抱著孩子焦急等待的病患家屬。
陳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他看著她越走越近,
近到能看清她微微抿著的唇線,看清她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陰影,
看清她白大褂領(lǐng)口露出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深色毛衣的紋理。空氣里彌漫的消毒水味道變得無比刺鼻,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就在林晚即將與他們擦肩而過,走向旁邊一個診室的瞬間,
她似乎是習(xí)慣性地抬了下頭,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陳嶼和他懷里的孩子。時間,
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林晚的腳步,硬生生地釘在了原地。
她臉上的倦意和公式化的表情如同被狂風(fēng)吹散的薄霧,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深處清晰地映出陳嶼僵硬的身影,
隨即爆發(fā)出一種極其復(fù)雜的震驚,如同投入深水的巨石,
激起的漣漪里混雜著難以置信、愕然,
還有一絲被時光塵封、此刻卻劇烈翻騰起來的、無法言喻的痛楚。她的嘴唇微微張開,
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死死地盯著陳嶼的臉,仿佛要穿透這七年的光陰,
看清那個雨巷里的少年。診室的門就在她身后,一個抱著孩子的媽媽正焦急地想要進(jìn)去。
林晚卻像完全沒有察覺周遭的混亂和催促。她的目光艱難地從陳嶼臉上移開,
落在他懷里那個燒得小臉通紅、閉著眼睛昏睡的女孩臉上,最后,定格在陳嶼左手無名指上,
那枚閃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鉑金婚戒上。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針,又像燃著暗火的炭。
診室的門終于被護(hù)士從里面拉開,抱著孩子的媽媽趕緊擠了進(jìn)去。
門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凝固。
林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猛地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
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不安的陰影。她不再看陳嶼,甚至不再看任何人,
只是用力地、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將那本厚厚的病歷夾緊緊抱在胸前,
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她不倒下的東西。然后,她以一種近乎逃離的姿態(tài),猛地轉(zhuǎn)身,
推開旁邊那間診室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進(jìn)去。“砰”的一聲輕響。門在她身后合攏,
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囂,也隔絕了陳嶼瞬間變得空茫的視線。那扇冰冷的白色門板,
像一道驟然落下的閘門,
將他洶涌到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所有話語、所有積壓了七年的疑問和滾燙的思念,
都死死地堵在了喉嚨里。他抱著女兒的手臂僵硬得如同鐵鑄,指尖冰涼。
蘇晴擔(dān)憂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聲問:“嶼,你怎么了?臉色好難看。
”陳嶼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回過神,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艱難地擠出幾個干澀的字:“沒…沒什么。有點(diǎn)累?!彼瓜骂^,看著女兒燒得通紅的小臉,
心臟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冷又痛,幾乎無法呼吸。
剛才林晚眼中那瞬間爆發(fā)的震驚和痛楚,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地捅進(jìn)了他的心臟。
他終于明白,那場雨,從未停止。它只是變成了更冷的冰棱,懸在他們之間。
而她那最后一眼,落在他無名指婚戒上的目光,冰冷而絕望,
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殘酷的事實(shí):他們之間,隔著的早已不是一場雨,
而是整整七年的錯失、各自安好的生活,和一道無法逾越的、名為婚姻的冰冷鴻溝。
***自醫(yī)院那次石破天驚的重逢后,陳嶼感覺自己被活生生撕成了兩半。
一半屬于蘇晴和暖暖,屬于那個窗明幾凈、按部就班的“家”。
他努力扮演著好丈夫、好父親的角色,按時回家,陪女兒玩耍,和蘇晴討論瑣碎的家常。
然而,另一半靈魂卻像被遺棄在七年前那個雨巷的游魂,
日日夜夜被一種巨大的、無法填補(bǔ)的空洞和尖銳的痛楚啃噬著。
林晚最后那個冰冷絕望的眼神,她無名指上那枚同樣刺目的鉆戒,像兩把淬毒的匕首,
反復(fù)在他心上攪動。他無數(shù)次拿起手機(jī),
指尖懸在那個早已爛熟于心、卻從未撥出過的舊號碼上方,最終又頹然放下。說什么?道歉?
解釋?還是傾訴那如同野草般瘋長的、不合時宜的思念?每一個念頭都顯得那么可笑而卑劣。
他有什么資格?他已經(jīng)是別人的丈夫,是暖暖的父親。而林晚,也已為人妻。
命運(yùn)似乎并未打算放過他們,反而像一個冷酷的導(dǎo)演,
精心編排著下一場更令人窒息的“偶遇”。暖暖的高燒退了,但咳嗽一直斷斷續(xù)續(xù)沒好利索。
蘇晴不放心,又掛了仁和醫(yī)院一位據(jù)說很有經(jīng)驗(yàn)的兒科老專家的號。陳嶼心里一萬個抗拒,
卻又找不到任何合理的借口推脫,只能硬著頭皮再次踏入仁和醫(yī)院的大門。這一次,
是在相對安靜的住院部。暖暖需要做一項(xiàng)檢查。長長的、鋪著淺綠色地膠的走廊,
彌漫著更濃重的消毒水和藥味。陳嶼抱著暖暖,蘇晴提著裝檢查單的袋子跟在旁邊。
暖暖被陌生的環(huán)境弄得有些不安,把小腦袋埋在爸爸的頸窩里。
就在他們快要走到檢查室門口時,對面一間雙人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穿著深灰色羊絨衫的男人率先走了出來。他身材挺拔,氣質(zhì)溫和儒雅,
手里拿著一個保溫杯。緊接著,一個穿著寬松淺咖色孕婦毛衣裙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陳嶼的腳步,瞬間像灌了鉛,死死地釘在了原地。林晚。她比上次見面時看起來更清瘦了些,
寬大的毛衣裙也掩不住隆起的小腹,那弧度昭示著一個新生命的存在。
她的長發(fā)松松地挽了個低髻,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臉色依舊帶著點(diǎn)病態(tài)的蒼白,
但神情卻比上次在急診走廊時平靜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絲屬于孕期的、奇異的柔和。
她微微低著頭,似乎在聽身旁的男人說話。那個男人,她的丈夫,正帶著溫和的笑意,
將手里的保溫杯遞給她,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小心翼翼地虛扶在她后腰上。
那是一種無聲的呵護(hù)和親昵。這一幕,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灼熱,
狠狠地燙在陳嶼的視網(wǎng)膜上,燙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連呼吸都停滯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傳來一陣尖銳到幾乎讓他弓起身的劇痛。
他抱著暖暖的手臂猛地收緊,懷里的孩子不舒服地哼唧了一聲。這細(xì)微的動靜,
驚動了對面的人。林晚和她的丈夫同時抬起頭,看了過來。時間仿佛凝固了。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令人作嘔。林晚的目光在接觸到陳嶼的瞬間,
像受驚的蝶翼般猛地一顫,隨即飛快地垂下,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只余下蒼白的側(cè)臉和緊抿的唇線。她的手下意識地護(hù)住了隆起的小腹。而她身邊的丈夫,
那個溫雅的男人,目光在陳嶼和蘇晴身上禮貌地掠過,
帶著一絲對陌生病患家屬的疏離和詢問。當(dāng)他的視線落在陳嶼懷里的暖暖身上時,
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一種對孩子的溫和笑意。蘇晴毫無所覺,她看到林晚隆起的腹部,
臉上立刻露出友善的笑容,主動開口,語氣帶著女性之間天然的親近:“哎呀,
這位太太月份不小啦?快生了吧?真是辛苦?!彼f著,還輕輕推了推陳嶼的手臂,
示意他打招呼。陳嶼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死了,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他僵硬地、極其艱難地動了動嘴唇,發(fā)出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你好。
” 目光卻無法控制地膠著在林晚低垂的臉上,
試圖從那片濃密的睫毛下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林晚終于抬起了頭。
她的臉上已經(jīng)迅速覆上了一層無懈可擊的、禮貌而疏離的微笑面具,
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她的目光平靜地掠過陳嶼,最終落在蘇晴臉上,
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波瀾:“你好。還好,七個月了?!?她的右手,
始終輕輕地、保護(hù)性地覆在自己的小腹上?!芭?,快叫阿姨好。
”蘇晴輕輕拍了拍女兒的后背,試圖讓有些怕生的暖暖開口。
暖暖把小腦袋從爸爸頸窩里抬起來,
好奇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qū)γ婺莻€漂亮的、肚子鼓鼓的阿姨。
就在蘇晴以為女兒又要害羞地縮回去時,暖暖的小手卻突然抬了起來,
指向林晚的脖子下方靠近鎖骨的位置,奶聲奶氣地、清晰地喊道:“媽媽!媽媽也有!
阿姨這里也有月亮疤!亮亮的!”脆生生的童音,像一道驚雷,
毫無預(yù)兆地劈開了走廊里勉強(qiáng)維持的、虛偽的平靜!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
蘇晴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疑惑地順著女兒的手指看向林晚的脖子,
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鎖骨下方——那里確實(shí)有一道小時候燙傷的、彎月形的淺白色疤痕。
林晚臉上的血色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蒼白得像一張透明的紙。
她護(hù)在小腹上的手猛地攥緊了衣料,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蛊鸢l(fā)白。
毛衣或絲巾遮掩了七年的、靠近鎖骨的陳舊疤痕——那是七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小公寓火災(zāi),
陳嶼為了護(hù)住她,被掉落燃燒的木梁燙傷的印記——此刻在暖暖天真無邪的指認(rèn)下,
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暴露在她丈夫驟然變得銳利而探究的目光下!
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fù)u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撐不住。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完全抬了起來,直直地看向陳嶼。那里面不再是冰冷,不再是疏離,
劇痛、深埋多年的秘密被赤裸裸曝光的驚恐、還有一絲……無法言喻的、被命運(yùn)嘲弄的絕望!
她身邊的丈夫,臉上溫和的笑意早已消失無蹤,他眉頭緊鎖,目光像探照燈一樣,
的臉上、那道刺目的疤痕上、以及對面那個抱著孩子、臉色慘白如鬼魅的男人身上來回掃視。
空氣中彌漫開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充滿猜疑的張力?!霸铝痢蹋?/p>
”蘇晴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女兒的話,她終于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氣氛的詭異。
她看看面無人色的林晚,又看看自己身邊渾身僵硬、眼神死死盯著林晚脖子的陳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