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7日,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近乎粘稠的焦灼,混合著劣質(zhì)涂卡鉛筆芯的味道,
沉甸甸壓在省實驗中學(xué)第三考場每個人的頭頂。窗外的老槐樹紋絲不動,
只有知了在聲嘶力竭地詛咒這悶熱。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汗水沿著太陽穴一路滾進(jìn)校服領(lǐng)口,
試卷上那些面目可憎的物理題仿佛在無聲嘲笑我昨夜抱佛腳的無用功。鬼使神差,
我慢慢將手伸向校服內(nèi)側(cè)口袋,指尖觸碰到那張被我體溫焐熱的、寫滿公式的小紙條。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鼓,幾乎要震碎胸腔。就在那薄薄的紙片即將被我完全抽出的瞬間,
一片淡青色的影子無聲無息地籠罩了我桌角的陽光。一股極其干凈、帶著點冷冽的皂角清香,
混著一絲極淡的粉筆灰氣味,毫無預(yù)兆地侵入我的領(lǐng)地。我猛地抬頭,撞進(jìn)一雙眼睛里。
那雙眼,像初冬清晨凝結(jié)在玻璃上的薄霜,清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視。
她的目光精準(zhǔn)地釘在我那只還藏在口袋里的手上。時間仿佛被這雙眼睛凍結(jié)了。
她看起來年輕,甚至帶著點未褪盡的學(xué)生氣,可那眼神里的沉靜和一種說不清的倦意,
又分明是成人才有的重量。她沒說話,只是朝我攤開了手掌。那手,白皙,骨節(jié)分明,
指甲修剪得很短,透著一股干練。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喉嚨發(fā)干,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像個被當(dāng)場抓住的笨賊,僵硬地、顫抖著,
終于把那張皺巴巴的、帶著我掌心汗?jié)竦募垪l,放進(jìn)了她的掌心。就在她手指合攏,
要收回的剎那,她微涼的指尖無意間擦過了我的掌心皮膚。那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
瞬間擊穿了我的混亂和恐懼,留下一種奇異的、帶著痛感的灼燙。她垂眸掃了一眼那張罪證,
再抬眼看向我時,眼底那片薄霜似乎融化了一點點,泄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像憐憫,
又像是對某種早已見慣的徒勞的輕微嘆息?!敖惺裁疵??哪個班的?”她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考場的寂靜,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平穩(wěn),
但尾音里似乎藏著一絲極難察覺的疲憊?!瓣悺悗Z。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一樣嘶啞,“高二七班?!彼c了點頭,沒再看我,
只是將那張紙條仔細(xì)對折,收進(jìn)了臂彎夾著的記錄本里,動作利落得沒有一絲多余。
她轉(zhuǎn)身離開,那抹淡青色的身影穿過一排排課桌間的狹窄通道,像一片沉靜的云飄遠(yuǎn)。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隨著她,直到她停在講臺邊,微微側(cè)頭,
和另一位監(jiān)考老師低聲交談了幾句。她的側(cè)臉線條在窗外漫射進(jìn)來的光線里顯得格外柔和,
脖頸彎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陽光慷慨地灑落,照亮空氣中緩慢游動的塵埃,
也照亮了她耳畔幾縷散落的、柔軟的發(fā)絲。那場考試剩下的時間,
于我而言只剩下無邊的混沌和滾燙的臉頰。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鈴聲終于響起,
如同救贖的號角。我?guī)缀跏翘用愕貨_出教室,心臟還在狂跳,
手心的灼熱感卻頑固地停留著,清晰無比。走廊里瞬間灌滿了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
喧囂撲面而來,將我淹沒。我逆著人潮,目光急切地在混亂的人頭攢動中搜尋,
像溺水者在尋找一根浮木。終于,在樓梯口即將拐彎的地方,
我再次看到了那抹淡青色的背影,她正拾級而上。一股莫名的沖動驅(qū)使我,
完全來不及思考后果,我?guī)撞經(jīng)_上樓梯,在她身后喊了出來,聲音因為緊張而拔高,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喂!那個……姐姐!”她應(yīng)聲停步,轉(zhuǎn)過身來。
陽光從樓梯間高處的窗戶斜射進(jìn)來,給她周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她看著我,
臉上沒什么表情,既沒有被冒犯的慍怒,也沒有被打擾的不耐。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
停留了幾秒,像是在辨認(rèn)什么,又像是在掂量那句脫口而出的稱呼。然后,
那線條柔和的唇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一個短促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接著,她用一種近乎平淡的、甚至帶著點玩笑意味的語氣開口,聲音不大,
卻像一顆小石子精準(zhǔn)地投入我的心湖,漾開一圈圈苦澀的漣漪:“叫姐姐干嘛?叫阿姨。
”她的視線掠過我還帶著稚氣的校服領(lǐng)口,“我大你十多歲呢?!闭f完,她沒再停留,轉(zhuǎn)身,
一步一步,平穩(wěn)地走上了樓梯拐角。那淡青色的身影最終消失在樓梯的陰影里,
只留下那句話,像一句古老的咒語,帶著冰冷的現(xiàn)實感,沉甸甸地壓在了我十七歲的天空上。
大十多歲。阿姨。那點指尖擦過的、隱秘的灼熱,瞬間被一種更深、更茫然的冰涼覆蓋。
我僵在原地,走廊的喧囂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去,只剩下樓梯間盤旋而上的空曠回聲,
和我胸腔里那顆驟然失重、茫然下墜的心。那個夏天剩下的日子,我像個著了魔的幽靈,
在省實驗和隔壁那所大學(xué)之間那條種滿梧桐的林蔭路上徘徊。梧桐葉寬大濃密,
陽光艱難地穿透下來,在柏油路上灑下斑駁晃動的光點。我期待著一場命中注定的偶遇,
期待著能再次看到那抹淡青色,期待著她能認(rèn)出我,哪怕只是再對我說一句“叫阿姨”。
我的目光貪婪地掃過每一個從大學(xué)校門里走出的年輕或年長的女性身影,
在那些相似的背影和發(fā)色間徒勞地辨認(rèn)、篩選。每一次看到相似的背影,
心臟都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猛地提起,又在確認(rèn)不是她之后,重重地摔回冰冷的谷底。
希望燃起又熄滅,循環(huán)往復(fù),像一場永無止境的自我折磨。
我甚至記住了她臂彎里夾著的那個深藍(lán)色硬殼記錄本的樣式,在文具店徘徊良久,
最終卻什么也沒買。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一次次的失望中滑過,開學(xué)了。
高三的兵荒馬亂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瞬間勒緊了我所有的時間。
成堆的試卷、永遠(yuǎn)不夠用的時間、頭頂懸著的高考利劍……那個淡青色的身影,
連同那句“叫阿姨”的調(diào)侃,被粗暴地擠壓進(jìn)記憶最深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只有在深夜被難題卡住,筆尖無意識地在草稿紙上劃動時,偶爾會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側(cè)影,
掌心會莫名地傳來一陣細(xì)微的麻癢。但那感覺太輕飄,太遙遠(yuǎn),
很快就被下一道待解的物理題覆蓋。時間像湍急的河水,裹挾著我向前奔流。
高考、填志愿、收到錄取通知書、拖著行李箱擠上開往遙遠(yuǎn)南方的綠皮火車。大學(xué)四年,
在完全陌生的城市,認(rèn)識新的人,經(jīng)歷新的故事。那個夏天梧桐樹下的灼熱心跳和冰涼失落,
漸漸被新的生活沖刷得只剩下一個淡得不能再淡的影子。我以為它已經(jīng)徹底過去了,
連同那個被沒收了紙條、莽撞地喊了“姐姐”的自己,一同被鎖進(jìn)了名為青春的舊相冊里。
直到十年后的一個午后,2020年3月12日。疫情初起,
恐慌像看不見的濃霧彌漫在城市上空。
我坐在市中心一家剛恢復(fù)營業(yè)不久、客人稀少的咖啡館里,戴著口罩處理一份緊急的合同。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咖啡豆烘焙后微焦的香氣。手機(jī)屏幕的光映在鏡片上,
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飛快滑動?!耙槐瓱崦朗?,謝謝?!边@個聲音。
像一道裹挾著巨大冰塊的激流,毫無預(yù)兆地、兇猛地撞開了記憶深處那扇早已銹死的閘門。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筆記本電腦屏幕的上緣,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是她。
盡管戴著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那雙眼——那雙像初冬薄霜一樣清冽,
卻又沉淀了更深更復(fù)雜東西的眼睛——我絕不會認(rèn)錯。十年光陰在她身上流淌過,
留下了痕跡。眼尾添了細(xì)密的紋路,
眼神里那份職業(yè)性的審視沉淀為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和疏離。但那份骨子里的清冷和疲憊感,
那種混合著皂角香和粉筆灰的氣息,仿佛穿越了時空,依舊鮮明。
她穿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風(fēng)衣,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更單薄了些。她就站在吧臺前,
微微側(cè)著頭,似乎在確認(rèn)掃碼支付是否成功。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
咖啡館里流淌的輕音樂,窗外模糊的車流聲,甚至我自己沉重的呼吸,都變得遙遠(yuǎn)而不真實。
十年積累的陌生感,被這一眼瞬間擊穿,露出底下從未真正冷卻的滾燙巖漿。
我像個笨拙的木偶,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幾乎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
猛地站了起來,膝蓋撞到桌角,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椅子腿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
在安靜的咖啡館里顯得格外突兀。這聲響驚動了她。她循著聲音轉(zhuǎn)過頭,
目光穿過稀薄的空氣,落在了我臉上。那雙眼睛里的疏離和疲憊,在看清我的瞬間,
像投入石子的湖面,驟然掀起了波瀾。驚愕、難以置信、一絲慌亂,
還有某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東西,在那片薄霜覆蓋的湖底飛快地涌動、翻騰。
她的瞳孔在口罩上方微微放大,握著手機(jī)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我們隔著幾米的距離,隔著十年消磨的時光和一場席卷全球的災(zāi)難,無聲地對視著。
空氣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眼中洶涌的驚濤駭浪,無聲地拍打著記憶的堤岸。
“你……” 她先開了口,聲音透過口罩,帶著一種悶悶的、不確定的沙啞,
像是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幻影,“……陳嶼?”我的名字從她口中念出,
帶著一種陌生又熟稔的魔力。我喉嚨發(fā)緊,只能用力地點點頭,像個啞巴。
咖啡館里流淌的輕音樂和咖啡機(jī)工作的嗡鳴,此刻都成了遙遠(yuǎn)的背景噪音。
世界縮小到只剩下我們兩人之間這幾步的距離,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阻力。她遲疑了一下,最終沒有走向吧臺等待她的咖啡,
而是邁步,朝我的桌子走來。步伐很輕,卻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緊繃的心弦上。
她在我對面的空位坐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wěn)。她抬手,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摘下了臉上的口罩。那張臉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比十年前更瘦削了些,
眼下的淡青和眼角的細(xì)紋是歲月無情的刻痕,但眉眼間的輪廓,那份沉淀下來的清冷氣質(zhì),
依舊是我記憶深處無數(shù)次描摹過的樣子?!昂镁貌灰姟!彼p聲說,
唇角試圖彎起一個表示友好的弧度,但那笑意很淺,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
瞬間就被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復(fù)雜情緒吞沒了。是感慨?是意外?還是別的什么?
我看不真切。十年,足以讓少年長成男人,讓年輕的老師眼角刻下風(fēng)霜。我們之間隔著的,
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條種滿梧桐的林蔭路?!笆前?,十年了?!蔽业穆曇粲行┌l(fā)澀,
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放在桌面的左手上。那枚戒指,安靜地圈在她纖細(xì)的無名指上,
鉑金的光澤在咖啡館柔和的頂燈下,反射出一道冰冷銳利的光芒,像一根猝不及防的針,
狠狠扎進(jìn)了我的眼底,瞬間刺穿重逢帶來的所有洶涌激蕩。心臟猛地一縮,
一種尖銳的痛感迅速蔓延開,帶著冰涼的麻痹感?!澳恪蔽移D難地吐出這個字,
后面的話卻像被那枚戒指卡在了喉嚨里。該問什么?過得好嗎?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
對象是……誰?每一個問題都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如此愚蠢。她順著我的目光,
也看向了自己的左手,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指腹下意識地輕輕摩挲著那枚冰冷的金屬環(huán)。這個細(xì)微的動作像一道無聲的宣告。她抬起眼,
迎上我的視線,眼底那片薄霜似乎更厚了些,疲憊感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出來?!班拧?/p>
”她只是極輕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低得像嘆息。這一個音節(jié),重逾千斤,
徹底壓垮了所有試圖攀談的勇氣和剛剛?cè)计鸬囊唤z不切實際的幻想??諝庵匦履塘?,
比之前更加沉重,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尷尬和失落。十年光陰筑起的高墻,
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露出的卻是另一道更加冰冷、更加無法逾越的鴻溝——無名指上那道沉默的契約。
我們各自守著這尷尬的沉默,像兩個被命運(yùn)隨手?jǐn)[放在一起的陌生擺件。
咖啡館里流淌的音樂此刻聽來竟有些刺耳。她點的熱美式被服務(wù)生端了過來,放在她面前。
白色的霧氣裊裊上升,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她盯著那杯咖啡,
仿佛能從深褐色的液體里看出什么玄機(jī)?!澳悄辍荚囍螅彼K于又開口,
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依舊很輕,帶著點回憶的恍惚,“我在考場記錄本上,
看到過你的名字好幾次。”她頓了頓,拿起小勺,無意識地在咖啡杯里緩慢地攪動著,
勺子偶爾碰到杯壁,發(fā)出輕微卻清晰的“?!甭??!瓣悗Z。我記得。字寫得……挺特別的。
”她抬起眼,目光沒有直接看我,而是落在我放在桌面的手機(jī)屏幕上,
那里還停留著合同的頁面?!昂髞怼犝f你考得不錯?”“還行吧?!蔽液貞?yīng)道,
指尖無意識地?fù)钢P記本電腦邊緣的金屬殼。她的目光,即使沒有直接接觸,
也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去了南方一所大學(xué)。你呢?還在省實驗?”她微微搖了搖頭,
嘴角扯出一個極淡、幾乎稱不上是笑意的弧度?!霸缇筒辉诹?。換了個地方,還是教書。
”她端起咖啡杯,湊到唇邊,卻沒有喝,只是讓杯沿的熱氣氤氳著她的臉。她垂著眼,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斑@日子……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什么都變了。
”“是啊?!蔽腋胶椭睦飬s空落落的。什么都變了。她的身份,我的軌跡,
還有……她無名指上那道冰冷的光環(huán)。我們之間,隔著這十年各自經(jīng)歷的千山萬水,
隔著無法言說的物是人非,還能聊什么?聊那些在梧桐樹下徘徊的蠢事?
聊那聲莽撞的“姐姐”?聊掌心那點早已冷卻的、被定義為“錯覺”的灼熱?
每一個念頭都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如此可笑。那枚戒指,像一座界碑,
清晰地劃定了安全距離?!耙咔椤ν蝗坏摹!彼畔驴Х缺砥鹪掝^,
目光投向窗外行人稀疏的街道,
語氣里帶著一種對公共話題的疏離和一種試圖緩解尷尬的刻意,“你……工作還順利嗎?
”“還好,做點項目?!蔽一卮鸬煤喍蹋瑯颖荛_了任何可能觸及私人領(lǐng)域的詞句。
對話像在布滿荊棘的窄路上艱難爬行,每一個字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不可觸碰的雷區(qū)。
我們都在努力扮演著兩個久別重逢、僅限于寒暄的舊識,禮貌而疏遠(yuǎn)。
那點因意外重逢而激起的、短暫而洶涌的波瀾,被理智和現(xiàn)實強(qiáng)行按捺下去,
只剩下水面下無聲的暗涌和杯盤間令人難堪的冷場。咖啡的熱氣漸漸散了,
杯壁上凝了一層薄薄的水珠,像無聲的淚痕。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
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她放在桌面的手機(jī)屏幕突然亮了起來,
震動聲在安靜的角落顯得格外清晰。她低頭看了一眼屏幕,眼神瞬間柔和下來,
那種疲憊感似乎被一種更溫暖的光驅(qū)散了些許。她拿起手機(jī),指尖在屏幕上飛快地點了幾下,
回復(fù)了一條信息。放下手機(jī)時,她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一絲明確的去意?!氨?,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手袋,“家里有點事,我得先走了?!薄班?,好。”我?guī)缀跏橇⒖袒貞?yīng),
心里繃緊的弦似乎松了一下,卻又涌上更深的空茫。她站起身,重新戴上口罩,
遮住了大半張臉,只剩下那雙眼睛,此刻顯得格外平靜,像一場風(fēng)暴過后的湖面?!霸僖姡?/p>
陳嶼。”她說,聲音隔著口罩,顯得有些模糊。“再見?!蔽铱粗D(zhuǎn)身,
那米白色的風(fēng)衣背影穿過咖啡館里稀疏的座位,推開門,融入了外面街道上流動的光影里。
像十年前那個樓梯拐角一樣,再次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桌上的那杯熱美式,還剩下大半杯,
早已冷透。杯沿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點極淡的、屬于她的口紅印痕。我獨自坐在那里,
咖啡館的音樂依舊流淌,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鉆進(jìn)鼻腔。心臟的位置,
后知后覺地傳來一陣綿長而鈍重的痛感,像被那枚戒指冰冷的反光,永久地烙下了一個印記。
重逢帶來的短暫光暈徹底消散,只留下現(xiàn)實冰冷堅硬的底片,和那杯冷透的咖啡一起,
無聲地嘲笑著剛才那片刻的悸動。十年。原來時間改變的,不僅僅是容貌。我們之間橫亙的,
早已不是年齡,而是各自選擇、再也無法回頭的人生軌跡。那聲倉促的“再見”,
仿佛是我們之間所有可能性的最終注腳。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鍵,
在項目提案、視頻會議和沒完沒了的疫情通報中麻木地向前滾動。咖啡館那次意外的重逢,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看似已經(jīng)平復(fù),水面下卻始終涌動著無法言說的暗流。
她的影子,那米白色風(fēng)衣的背影,那雙疲憊卻清冽的眼睛,總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瞬間,
毫無預(yù)兆地撞進(jìn)腦?!苍S是在深夜加班的間隙,
對著窗外一片漆黑的城市;也許是在嘈雜的應(yīng)酬飯局上,
端起酒杯的剎那;又或者只是走在街頭,看到某個相似的背影一晃而過。每一次,
心口都會泛起一陣細(xì)微卻清晰的刺痛,帶著咖啡館里消毒水和冷咖啡混合的余味。
半年后的一個深夜,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車窗上,
發(fā)出密集的爆響,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搖擺,
視野里只剩下扭曲破碎的城市霓虹和一片混沌的水幕。我開著車,
緩慢地爬行在擁堵的高架橋上,電臺里播放著舒緩的鋼琴曲,
試圖安撫這令人煩躁的天氣和路況。手機(jī)屏幕在副駕駛座上突兀地亮起,
震動聲在密閉的車廂里格外清晰。我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動的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
瞬間劈開了我的麻木。是她。那個在通訊錄里沉寂了半年的名字,
此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灼燒著我的視線。心臟猛地一沉,
隨即開始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胸腔。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蛇,順著脊椎迅速纏繞上來。
指尖帶著細(xì)微的顫抖,按下了接聽鍵?!拔梗俊蔽业穆曇粼谟曷暫碗娕_音樂的背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