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雪,總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決絕。一片一片,織成密不透風(fēng)的白簾,將天與地,
朱雀大街的喧囂與尋常巷陌的寂靜,都一并吞沒了。唐簡走在空無一人的坊道上。
腳下的積雪發(fā)出「咯吱」的輕響,在這萬籟俱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剛從大明宮出來。
那些官老爺們的嘴臉,比蜀中的雨天還要黏膩潮濕。他們嘴上說著「唐門主少年英才,
俠義無雙」,眼底的算計與提防,卻像是淬了毒的鐵蒺藜,根根分明。唐門。這兩個字,
在中原武林聽來,是淬毒的暗器,是見不得光的手段,是鬼祟的代名詞。他花了二十年。
以手中一柄劍,用一場又一場的勝利,試圖洗刷掉這些附著在家族名姓上的污跡。
「天魔無相」。無往而不利,無堅而不摧。劍鋒所指,天下英雄盡皆俯首。可人心中的偏見,
是比最堅固的堡壘還要頑固的東西。劍,是利器,可以斷金石,卻斬不斷流言蜚語。
一陣寒風(fēng)卷著雪沫子撲面而來,他緊了緊身上的黑色大氅,
兜帽的邊緣沾上了一層薄薄的霜白。他有些倦了。不是身體上的疲憊,
而是那種……站在山巔,四望皆是云海,卻無一人可語的孤獨。他的劍道,太高,也太寂寞。
就在這時,一陣琴聲,毫無預(yù)兆地穿透了沉沉的夜幕與風(fēng)雪。那琴聲,清越,冷冽。
像是昆侖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又像是月下流泉,泠泠作響。沒有半分煙火氣。每一個音符,
都干凈得如同被雪水洗滌過。唐簡的腳步停住了。他不是不懂音律之人。長安城內(nèi),
多的是自詡風(fēng)雅的樂師。她們的琴聲或華麗,或哀婉,或故作清高,
卻都像是被關(guān)在籠中的鳥,無論叫聲如何動聽,總?cè)绷四敲匆唤z……天地的靈氣。
但此刻這琴聲不同。它沒有被任何東西束縛。它自由、孤高,
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蔑視。仿佛這長安的繁華,朝堂的威嚴,江湖的紛爭,
在它聽來,都不過是些不值一提的擾攘。唐簡的眼中,第一次浮現(xiàn)出真正的好奇。
他循著琴聲,轉(zhuǎn)入一條更為僻靜的巷弄。青石板路被白雪覆蓋,兩側(cè)的院墻上落滿了雪,
像是兩條白色的長龍,蜿蜒著伸向未知的深處。琴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他能聽出,
那琴聲里藏著的東西。是高山,是流水。是劍鋒劃破長空的銳利。是……知己。唐簡的心,
微微一動。他自己都未曾察覺,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眸里,此刻竟漾開了一絲極淡的暖意。
巷弄的盡頭,是一座小小的庭院。院門虛掩著,透出一點昏黃而溫暖的燈火。琴聲,
正是從那里傳來。他沒有推門,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像一個最虔誠的聽客。雪還在下,
落在他的肩頭、發(fā)梢,悄無聲息。院內(nèi),一株老梅樹下,設(shè)著一方案幾。一名女子,
正端坐于幾后,垂眸撫琴。她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斗篷,
幾乎要與這雪色融為一體。青絲如瀑,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松松挽住。她的身前,
是一尾古琴。她的指尖,白皙修長,在琴弦上跳躍、起落。每一個動作,
都優(yōu)雅得如同一場無聲的舞蹈。燈籠的光暈,在她周身攏出一圈柔和的邊界,
將她與外界的漫天風(fēng)雪隔絕開來。那是一幅極美的畫。美得不似人間。唐簡站在門外,
靜靜地看著,聽著。他聽懂了她的琴聲。那里面有宮闕的巍峨與清冷,有對浮華的厭倦,
有隱于市井的淡然,還有……一絲與他相似的,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她的技藝已臻化境,
所以她孤獨。一如他的劍。琴聲漸歇,余音裊裊,仿佛還在梁間,在梅梢,
在每一片飄落的雪花上,盤旋不去。女子抬起了頭。她的目光,穿過虛掩的院門,
落在了唐簡的身上。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清澈,平靜,像是承載了月色的古潭。
沒有驚慌,沒有戒備,只有一種了然于心的淡定。仿佛她早就知道,他會來。
仿佛她彈奏此曲,就是為了等他?!搁w下聽了多久?」她的聲音,也如她的琴聲一般,
清冷悅耳。唐-簡從陰影中走出,撣了撣肩上的落雪,緩步走進院中?!笍牡谝宦曢_始?!?/p>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有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沒有問她是誰,來自哪里。
她也沒有問他的名姓,有何目的。有些相遇,從一開始,就越過了所有世俗的試探與盤問。
她看了看他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黑色大氅,和他腰間那柄看不出樣式的長劍,
目光最終落在了他的手上。那是一雙握劍的手。骨節(jié)分明,穩(wěn)定有力。上面有薄薄的繭,
是常年練劍留下的痕跡。「長安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顾栈啬抗?,
為自己斟了一杯尚有余溫的清茶?!溉鹧┱棕S年?!固坪喸谒龑γ娴氖噬献?。石凳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