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申時落下的。
起初只是幾滴,砸在揚州青石板上,洇開一小塊深色的圓。
唐小婉沒在意。
她還在為甩掉了身后那個跟屁蟲而沾沾自喜。
可雨勢變得很快。
不過是從街頭走到巷尾的功夫,雨點就串成了線,斜斜地織滿了天地。
風卷著水汽,撲面而來,帶著江南特有的濕冷。
她的衣衫很快貼在了身上。
前面有家客棧,幌子被雨打得耷拉著,上書「晚來居」三個字。
她沒得選,提著裙擺跑了過去。
剛在屋檐下站定,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就緊跟著沖了過來。
像只被雨淋透了的大鳥。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葉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露出的笑容燦爛得有些晃眼。
他懷里護著什么東西,用外衫的下擺緊緊包著。
唐小婉別過臉,不想理他。
這人是塊牛皮糖,從三天前在揚州城門口見到她開始,就再也沒甩掉過。
藏劍山莊的少爺,都是這么閑的嗎?
「外面雨大,我們進去坐坐吧?」
葉凡的語氣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
唐小婉用眼角瞥他。
他渾身濕透,額前的碎發(fā)往下滴著水,順著高挺的鼻梁滑落。
狼狽是狼狽了點。
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像藏劍山莊后山,夏夜里最亮的星。
她終究是沒說出那個「滾」字。
只是冷哼了一聲,自己先進了客棧。
葉凡立刻跟上,像得了糖吃的孩子。
店小二迎上來,看見他們兩人這副模樣,笑得曖昧。
「二位客官是住店還是打尖?哎喲,這雨可真不小,快里邊請,喝碗熱茶暖暖身子?!?/p>
「不住店?!?/p>
唐小婉冷冰冰地開口,打斷了小二所有不該有的想象。
她揀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葉凡在她對面坐好,把懷里護著的東西輕輕放在桌上。
是一只紙鳶。
翅膀的地方被雨水打濕了一點,但主體還算完好。
鳶的形狀做得極好,是只振翅欲飛的玄鳥,翎羽分明,栩栩如生。
「小二,來一壺最好的君山銀針?!?/p>
葉凡揚聲喊道。
藏劍山莊的少爺,出門在外,派頭總是足的。
哪怕他現(xiàn)在看起來像只落湯雞。
「你倒是不客氣?!?/p>
唐小婉開口,語氣里帶著慣有的譏諷。
「用的又不是你的錢?!?/p>
葉凡像是沒聽出她話里的刺,認真地點點頭。
「嗯,出門前我爹給了我很多錢。」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都給你花?!?/p>
「……」
唐小婉被他噎了一下。
她覺得這人腦子可能有點問題。
哪有人會對著一個只見了三天的姑娘說這種話。
輕浮,孟浪。
像個傻子。
熱茶很快上來了。
葉凡提起茶壺,先給唐小婉斟了一杯。
白瓷杯里,嫩黃的芽尖上下沉浮,熱氣氤氳,帶著清雅的茶香。
「喝點熱的,別著涼了?!?/p>
他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唐小婉沒動。
她只是看著窗外。
雨線砸在屋檐上,濺起一排水花,遠處的樓閣和楊柳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霧里。
揚州真是個多雨的地方。
也容易讓人想起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事。
比如,一樁被安排好的婚事,和一個她從未見過的未婚夫。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時候?」
她收回目光,終于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葉凡正小口小口地喝著茶,聞言,他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
他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等你不想我跟著的時候?!?/p>
這個回答,倒是有些出乎唐小婉的意料。
她挑了挑眉。
「我現(xiàn)在就叫你滾,你滾嗎?」
葉凡看著她,搖了搖頭。
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
「你說的是氣話?!?/p>
「你怎么知道是氣話?」
「我就是知道。」
他答得理所當然。
「你如果真的想我滾,第一天就不會讓我跟著了?!?/p>
唐小婉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很快用冷漠掩飾了過去。
「少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懶得跟你計較?!?/p>
葉凡「哦」了一聲,沒再爭辯。
他只是默默地又給她續(xù)了些熱水。
客棧里很安靜。
只有他們這一桌客人。
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時急時緩,敲打著窗欞。
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
唐小婉覺得有些不自在。
她習慣了和這個少年斗嘴,像現(xiàn)在這樣沉默著,反而讓她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葉凡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獻寶似的,從懷里又掏出一樣東西。
這次不是紙鳶了。
是一串糖葫蘆。
用油紙包著,但邊角還是有些化了,亮晶晶的糖衣黏在紙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油紙剝開,舉到她面前。
「下午在街上買的,你嘗嘗?」
他的眼睛里滿是期待。
唐小婉記得這串糖葫蘆。
下午的時候,他舉著這個在她面前晃悠,被她一個白眼瞪了回去。
「幼稚?!?/p>
她當時是這么說的。
可現(xiàn)在,看著那紅得發(fā)亮的山楂果,裹著一層薄薄的糖衣,在客?;椟S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誘人。
她忽然覺得,喉嚨有些干。
「……都快化了?!?/p>
她嘴上嫌棄著,卻沒有像下午那樣直接拒絕。
「沒關(guān)系,還是甜的?!?/p>
葉凡把糖葫蘆又往前遞了遞。
「我嘗過了,真的。」
唐小婉的目光落在他唇上。
好像是沾了點亮晶晶的糖漬。
她的臉頰莫名有些發(fā)燙。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手。
指尖觸碰到微涼的竹簽,她頓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她低下頭,輕輕咬了一顆。
很輕的一聲「咔嚓」。
糖衣碎開,山楂的酸甜瞬間在味蕾上炸開。
沒有想象中那么甜膩,是恰到好處的滋味。
她看見對面的人,在她咬下那口糖葫蘆的瞬間,眼睛亮得像是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
那份喜悅,純粹得不加任何掩飾。
就因為她吃了他的一口糖葫蘆。
這個人……真是個傻子。
「怎么樣?好吃嗎?」
他追問道,像個等待夸獎的孩子。
「……還行?!?/p>
她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又咬下了第二顆。
葉凡就那么托著腮,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吃。
目光專注而溫柔。
看得唐小婉有些不自在。
她把糖葫蘆吃完了。
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竹簽。
她捏著那根竹簽,在手指間無意識地轉(zhuǎn)動著。
「那個……」
葉凡忽然開口。
「紙鳶。」
「嗯?」
「下次天晴了,我們一起去放,好不好?」
他指了指桌上那只安靜趴著的玄鳥。
「揚州城的風,很適合放紙鳶。」
我們。
他用的是「我們」。
唐小婉的心,又不受控制地快跳了幾下。
她沒有立刻回答。
她轉(zhuǎn)過頭,再次望向窗外。
不知道什么時候,雨聲已經(jīng)小了下去。
雨幕變得稀薄,能看清遠處濕漉漉的屋檐,和街角那一抹頑強的綠意。
天光似乎也亮了一些。
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糖葫蘆的甜香。
她捏緊了手里的竹簽。
「……再說吧?!?/p>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要被殘余的雨聲淹沒。
但葉凡聽見了。
他臉上的笑容,比窗外初霽的天光,還要明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