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晴晝海。
萬花谷的春天總是來得格外從容。熏風拂過,無邊無際的花海便漾開溫柔的漣漪,將藥香與花香一并送往谷中每一處角落。
高絳婷已在此地住了月余。
起初,她是不慣的。七秀坊的水榭歌臺,是綺麗張揚的,一如盛唐氣象。而萬花谷的山與海,是內(nèi)斂的,沉靜的,草木枯榮,自有其法度。
她曾是那場盛世中最驚艷的一筆。
無骨驚弦,一曲傾城。
如今,不過是個廢人。
指節(jié)的舊傷,在這樣的天氣里,依舊會隱隱作痛。那是一種鈍重的、深入骨髓的提醒。提醒她,那些十指連動、風過弦音的日子,是如何一去不返。
她垂眸,看著自己的手。
曾經(jīng),這雙手能彈出世間最華美的樂章?,F(xiàn)在,它連握緊一杯溫茶都有些費力。
東方宇軒的藥,的確是有效的。至少,那蝕骨的痛楚,已緩解了七八分??尚睦锏念B疾,又豈是草木金石所能醫(yī)治。
她以為,自己此生,大約便是在這般不悲不喜的寂靜里,慢慢耗盡了。
「高姑娘?!?/p>
一個溫潤的聲音自身后傳來,不遠不近,恰好是不會驚擾到人的距離。
高絳婷沒有回頭。
她知道是他。
在這萬花谷,也只有他會用這樣平靜無波的語調(diào),喚她「高姑娘」。既不因她過往的盛名而過分熱絡(luò),也不因她如今的殘缺而流露憐憫。
東方宇軒走到她身側(cè),目光越過她的肩,望向那片爛漫花海。
「今日天氣正好?!顾f。
高絳婷「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他們之間,大多時候都是如此。他來為她診脈,換藥,偶爾閑談幾句,也無非是天氣,是花草,是谷中趣聞。
他從不問她箜篌。
也從不提她的手。
這份恰到好處的沉默,是她愿意留在這里的唯一理由。
「今日,想請姑娘看樣東西?!箹|方宇軒忽然道。
高絳婷終于側(cè)過頭,略帶一絲探尋地看向他。
這位萬花谷主,永遠是一身雅致的墨色衣衫,舉手投足間,帶著書卷與草藥混合的獨特氣息。他的眼睛很深,像藏著星辰的靜夜,能洞悉一切,卻又悲憫一切。
「谷主請?!顾穆曇粢琅f疏離。
他微微頷首,沒有再多言,只是轉(zhuǎn)身,朝著花海深處的一株梨樹走去。
高絳婷遲疑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梨花開得正盛,雪白的花瓣在風中簌簌而落,鋪了一地。樹下,靜靜立著一架……箜篌。
說它是箜篌,又不盡然。
它有著箜篌的形制,鳳首、長頸、彎曲的共鳴箱,一應俱全。木料是上好的梓木,打磨得光滑如鏡,泛著溫潤的光澤。
可它沒有弦。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細如牛毛的金屬絲,密密地嵌在弦釘?shù)奈恢茫蛳卵由?,沒入琴箱內(nèi)部。整個琴身,遍布著細密的刻線與小巧的轉(zhuǎn)軸,像是一件……精密的機關(guān)。
高絳婷的呼吸,驟然停滯。
她的目光,被那架奇怪的「箜篌」牢牢吸附,再也無法移開分毫。
那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迷茫,與一絲不敢置信的荒謬情緒。
「這是……」她的聲音有些發(fā)干。
「我叫它『機巧箜篌』。」
東方宇軒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獨屬于匠人的欣慰。
「我鉆研《考工記》與《天工開物》,耗時三載,圖紙改了百余次,總算,將它做出來了。」
他伸出手,卻并未觸碰那琴,只是虛虛地撫過那些冰冷的金屬。
「尋常樂器,以手撥弦,借弦之振動,引動共鳴箱,方能成聲。」
「我便在想,這世間萬物,皆可以『氣』驅(qū)動。水有水汽,人有內(nèi)氣。那么,聲音,是否也能由『氣』而生?」
他的語速不快,像是在講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道理。
「這些金絲,內(nèi)里中空,與琴箱中的微型機括相連。只要將內(nèi)力凝成一線,注入其中,便可引動機括,模擬撥弦之態(tài),從而發(fā)聲。」
「它無需用手?!?/p>
最后四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高絳婷的腦海中轟然炸開。
無需……用手。
她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
花海的芬芳,梨花的清甜,在那一瞬間,似乎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架沉默的、宛如神跡般的機關(guān)箜篌。
東方宇軒看著她,眼底的星辰,似有流光劃過。
「高姑娘,你曾言,真正的音樂,發(fā)于心,而非發(fā)于指。宇軒不才,愿為姑娘之心,造一雙無形之手。」
他對著她,微微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請試之?!?/p>
高絳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架琴。
她怕。
她在害怕。
怕這是一個夢。一個太過美好的、一觸即碎的幻夢。
怕這琴聲,會是她無法承受的、拙劣的替代。
更怕……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與音樂相通的能力。
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在胸腔里瘋狂地鼓噪著,幾乎要掙脫束縛。
東方宇軒沒有催促。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眼中的悲憫與懂得,化作了這春日里最溫柔的風。
他懂她的驕傲,也懂她的恐懼。
他為她造出了這架琴,剩下的,便只能由她自己,去邁出那一步。
時間,在梨花瓣的飄落中,一點一滴地流逝。
終于,高絳婷動了。
她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架機巧箜篌。
像是走向一個未知的命運,又像是……走向一場久別重逢。
她在琴前站定,閉上了眼。
丹田之中的內(nèi)力,隨著她的心念,開始流轉(zhuǎn)。
七秀一脈的內(nèi)功,本就以陰柔綿長見長,此刻,被她小心翼翼地,凝成了一縷幾乎不可見的細絲。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觸摸箜篌時,指尖的冰涼。
想起在揚州城的畫舫上,一曲終了,滿座皆驚。
也想起,那刺入骨髓的劇痛,和此后無數(shù)個寂靜的、再也聽不見弦音的夜晚。
愛與痛,榮耀與絕望,在她心中交織翻涌。
最終,都化作了那一道無形的「氣」。
她將它,輕輕地,探向了那架琴。
「嗡……」
一聲清越的鳴響,毫無預兆地,在花海中蕩開。
那聲音,不像金石,不像絲竹,卻又兼具了金石的清透與絲竹的悠揚。它純粹,干凈,像是晴晝海的第一捧晨露,又像是天外飛來的一片流云。
高絳婷的身體,猛地一顫。
成了……
成了!
她沒有睜開眼,心神完全沉浸在了這奇妙的共鳴之中。
那縷內(nèi)力,便是她的指尖。
這架機關(guān),便是她的延續(xù)。
第二聲,第三聲……
音符一個接一個地跳出,起初還略帶生澀,但很快,便連貫成了流暢的旋律。
那旋律里,沒有了過往的華麗與炫技。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繭而出的釋然,一種劫后余生的清澈。
是她在訴說。
訴說著長久的孤寂,訴說著不曾磨滅的渴望,也訴說著此刻,破土而出的新生。
風停了。
花海靜了。
整個萬花谷,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在聆聽這一曲失而復得的絕唱。
東方宇軒背過身去,望向遠方的天際。
他沒有看她。
真正的知音,無需用眼。
他聽懂了她音樂里的一切。這世間,也唯有他能聽懂。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久久不散。
高絳婷緩緩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
她抬起手,一滴溫熱的液體,恰好落在她依舊帶著傷痕的指節(jié)上。
她看著自己的手,然后,抬起頭,望向那個負手而立的墨色背影。
他為她醫(yī)好了手上的傷。
又為她……治愈了心里的疾。
「谷主?!?/p>
她輕聲喚他,聲音里帶著一絲初融的、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意。
東方宇軒轉(zhuǎn)過身,對上她的目光。
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何?」
高絳婷看著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這晴晝海的無邊春色。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輕輕地,彎起了唇角。
晴晝海的風,記住了這一天第一縷嶄新的弦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