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壓在每一個角落。白日里那場慘烈的敗退、老算盤趙得柱怨毒的嘶吼、啞炮雷猛砸碎火藥殘骸的狂暴宣泄,此刻都仿佛被這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消化,沉淀成一種更為粘滯、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氣里混雜著血腥、汗臭、濕透衣物的霉味、劣質煙草的嗆人氣息,還有那無處不在的、硫磺硝石燃燒后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鐵銹感。
篝火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暗紅的余燼,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偶爾不甘地閃爍一下,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淹沒。微弱的光暈,僅能勉強勾勒出蜷縮在冰冷泥地上、廟角陰影里那些模糊的人形輪廓,如同蟄伏的受傷野獸。
傷員壓抑的呻吟是這死寂中最刺耳的聲響。它們并非持續(xù)的哀嚎,而是時斷時續(xù)、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短促抽吸,或是牙齒在劇痛中咯咯打顫的聲響,又或是無法抑制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嗆咳。每一聲都像冰冷的鋼針,刺穿著凝固的空氣,也刺穿著每一個清醒者的神經。傷口在黑暗中無聲地惡化,感染帶來的高熱如同無形的火焰,舔舐著傷員的軀殼,將他們拖入譫妄的深淵。
蘇映雪的身影,是這片絕望黑暗中唯一還在微弱移動的光源。她不知疲倦地穿梭在傷員之間,單薄的肩膀在深秋的寒意中微微顫抖。她的藥箱早已空了,昨夜趙得柱那泄憤的一腳,不僅踢飛了僅存的紗布和器械,更讓那包珍貴的磺胺粉徹底混雜在冰冷的泥污里,如同散落的希望碎片,再也無法拾起。此刻,她只能依靠最原始、最無奈的方式——用自己撕下的、還算干凈的里衣布條,蘸著最后一點點渾濁的涼開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傷員滾燙的額頭和干裂的嘴唇。
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固執(zhí)。每一次俯身,都能看到她蒼白臉頰上被汗水或淚水打濕的發(fā)絲粘著,那雙曾經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布滿了疲憊的紅血絲,眼神深處是巨大的無力感,卻依然閃爍著不肯熄滅的微光。她在一個腹部被彈片劃開、經過她簡單縫合的潰兵身邊停留最久,聽著他越來越微弱、如同游絲般的呼吸,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卻依舊堅持著擦拭的動作,仿佛這微不足道的清涼,是唯一能對抗死亡冰冷的武器。
而在這片壓抑呻吟的“合唱”中,一個低沉、含混、帶著濃重山東口音的聲音,如同斷斷續(xù)續(xù)的囈語,頑強地穿透出來,固執(zhí)地敲打著廟宇的每一個角落:
“娘…冷…俺冷…”
“橋…炸了沒…炸了沒?”
“團長…俺…俺沒跑…沒跑…”
是石頭石敢當。
他被啞炮雷猛安置在相對避風的泥像基座旁,身下鋪著薄薄一層枯草。左腿的傷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雖然被蘇映雪用撕下的衣襟緊緊勒住止血,但暗紅色的血暈依舊在緩慢地、頑固地向外擴散,浸透了破爛的褲管,在枯草上洇開一片不祥的深色。右大腿外側和左肩胛骨的傷口同樣猙獰,紗布下的皮肉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灰敗顏色。高燒如同地獄的火焰,在他魁梧的軀體內瘋狂燃燒,將他憨厚方正的臉龐灼燒得一片通紅,豆大的汗珠混合著泥污不斷滾落,又被滾燙的體溫迅速蒸發(fā),留下道道白色的鹽漬。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噴吐著灼熱的氣息。那雙原本清澈、帶著點樸拙茫然的眼睛,此刻緊緊閉著,濃密的眉毛因巨大的痛苦而死死擰在一起,擰成一個解不開的疙瘩。意識在無邊的痛苦和灼熱中沉浮,破碎的夢境與現實交織。他仿佛又回到了山東老家那間低矮的石屋,寒風從窗欞的破洞灌進來,凍得他瑟瑟發(fā)抖,本能地呼喚著母親;下一刻,又置身于黑石渡那冰冷刺骨、濁浪滔天的河水中,子彈在身邊呼嘯,泥鰍哥的身影就在前方,他只有一個念頭——撞開他!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團長嘶啞卻斬釘截鐵的命令:“一起活命!”;接著又是河神廟后院,那巨大的、歪斜著卻依舊頑固連接兩岸的浮橋黑影,沉甸甸地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炸了沒?炸了沒?”這疑問如同魔咒,在他混沌的腦海里反復回響,帶著巨大的困惑和不甘。
“娘…冷…”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牽動腿上的傷口,引發(fā)一陣劇烈的抽搐和壓抑不住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痛苦呻吟。
“石頭!石頭!”一個帶著哭腔的、急切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秀才林文淵跪坐在石頭身邊,破碎的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后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心疼。他正笨拙地用一塊濕布試圖給石頭擦拭額頭降溫,但石頭無意識的掙扎和滾燙的體溫讓他手忙腳亂,濕布好幾次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看著石頭身上那幾處恐怖的傷口,看著那不斷滲出的暗紅色血液,聽著那如同破風箱般的痛苦呼吸,巨大的無力感和悲憤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控訴,掃過破廟里那些沉默的、蜷縮在陰影里的身影:
“水!誰還有水?!干凈的布!蘇醫(yī)官!他…他快不行了!他需要藥!藥啊!”他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在死寂的廟宇里激起微弱的回響,卻如同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有傷員們更壓抑的呻吟聲,仿佛是對他無力的回應。
蘇映雪聞聲,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踉蹌著撲了過來。她顧不上自己搖搖欲墜,跪倒在石頭身邊,冰涼的手指迅速搭上石頭滾燙的脖頸動脈。脈搏的狂亂和微弱讓她心頭猛地一沉。她飛快地檢查石頭腿上的傷口,勒緊的布條邊緣,暗紅的血液正緩慢地、一滴滴滲出,落在枯草上,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嗒…嗒…”聲,如同生命倒計時的鐘擺。
“感染…高燒…失血太多…”蘇映雪的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絕望。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昏黑的廟宇,投向老算盤趙得柱所在的那個角落——昨夜被踢翻的藥箱殘骸還依稀可見。她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祈求:“趙叔…磺胺…真的…一點都沒了嗎?”
角落的陰影里,趙得柱枯瘦的身體如同受驚的刺猬般猛地一縮。他緊緊抱著懷里那個墨綠色的日軍鯖魚罐頭,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和“本錢”。聽到蘇映雪的哀求,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致的驚恐和肉痛,枯瘦的臉頰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他下意識地把懷里的罐頭抱得更緊,身體微微向后縮去,喉嚨里發(fā)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嗬嗬”聲,仿佛那“磺胺”兩個字是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zhàn)栗。
“沒…沒了!都沒了!”他的聲音尖利而扭曲,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摳著罐頭冰涼的鐵皮邊緣,“那…那是金貴東西!買都買不到!我…我早就說…劃不來!劃不來??!白瞎了!白瞎了!”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仿佛這樣就能驅散石頭瀕死帶來的巨大恐懼和對“財產”損失的錐心之痛。他甚至不敢再看石頭一眼,仿佛那垂死的慘狀會吸走他最后一點“財氣”。
蘇映雪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如同風中殘燭徹底熄滅。她絕望地低下頭,看著石頭因高燒和痛苦而扭曲的臉龐,看著那幾處仍在緩慢滲血的傷口,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顫抖著手,再次拿起那塊早已被石頭體溫捂熱的濕布,徒勞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他滾燙的額頭、脖頸和手心,仿佛這是她唯一能做的、對抗死神降臨的儀式。
林文淵看著趙得柱那副守財奴般驚恐退縮的模樣,再看看蘇映雪絕望而徒勞的努力,一股難以抑制的悲憤和無力感猛地沖上頭頂!他猛地站起來,破碎的眼鏡滑落到鼻尖,鏡片后通紅的雙眼死死瞪著趙得柱的方向,身體因憤怒而劇烈顫抖,聲音帶著破音的嘶吼:
“藥!藥沒了!都是你!都是你踢翻的!那是救命的藥?。∈^…石頭他快死了!你…你還抱著你那破罐頭!那是石頭用命換來的!他的命…在你眼里還不如一個罐頭值錢嗎?!”
趙得柱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地上彈起半截身子,懷里的罐頭差點脫手。他枯瘦的臉上瞬間漲成豬肝色,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被戳破心思的驚怒和一種病態(tài)的偏執(zhí):“放屁!你…你個小秀才懂個屁!”他尖利的聲音在廟里回蕩,“罐頭…罐頭也是命!沒吃的,大家伙都得餓死!都得死!石頭…石頭他那是命不好!是…是點子背!怨不著我!怨不著我的罐頭!”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枯瘦的手指激動地指向昏迷的石頭,又狠狠指向廟外黑石渡的方向,仿佛要把他所有的恐懼和“損失”都推卸出去:“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要去撞那個刀疤臉!是他自己挨的槍子兒!還有…還有那個廢物新兵!要不是他驚動了鬼子…啞炮爺的藥能點不著?橋能炸不掉?耗子兄弟能白死?石頭能躺在這兒?!都是他們!都是他們害的!關我的罐頭什么事?!我的罐頭…我的罐頭是留著救更多人的命的!”他最后的聲音幾乎帶上了哭腔,死死抱著懷里的罐頭,如同抱著失散多年的骨肉,枯瘦的身體因巨大的情緒波動而篩糠般抖動著。
“你…你混蛋!”林文淵被趙得柱這顛倒黑白、自私冷酷的歪理氣得渾身發(fā)抖,破碎的眼鏡歪斜地掛在臉上,他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沖過去理論。
“夠了!”
一個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生銹鐵皮的聲音,猛地打斷了這即將爆發(fā)的、無意義的爭吵。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趙得柱的尖嚎和林文淵的悲憤,清晰地送入每個人的耳膜。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沸騰的油鍋上。
是陳礪。
他一直靠坐在廟宇最深處那根布滿裂紋的承重柱旁,隱沒在最濃重的陰影里。左肩處那片暗紅的濕跡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刺目,仿佛有生命般在緩慢地、無聲地擴大。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傷口深埋的劇痛,帶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灼燒感和強烈的眩暈。失血帶來的冰冷如同跗骨之蛆,正一點點蠶食著他的意志和體溫。
趙得柱怨毒的嘶吼,林文淵悲憤的控訴,蘇映雪無聲的淚水,石頭痛苦壓抑的呻吟……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情緒,都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在他混沌的意識邊緣嗡嗡作響。那深潭般的眼底,是一片翻涌著巨大疲憊、冰冷挫敗和深入骨髓荒謬感的死寂。黑石渡那座歪斜卻未斷的浮橋,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嘲諷,深深烙印在他意識深處,不斷撕扯著他身為工程師的精確感和掌控感。
然而,當林文淵那句帶著泣血控訴的“石頭他快死了!”和趙得柱那歇斯底里的“我的罐頭是留著救更多人的命的!”尖銳地碰撞在一起時,那層冰冷的玻璃仿佛被這巨大的噪音瞬間震裂了一道縫隙。
陳礪沾滿泥污和血漬的右手,無意識地、深深地摳進了身下冰冷的泥地里,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深陷的眼窩里,目光如同穿過重重迷霧的探照燈,穿透廟宇的昏暗,越過散落的藥箱殘骸和無聲流淚的蘇映雪,越過悲憤欲絕、眼鏡歪斜的林文淵,越過抱著罐頭如同護崽野獸般的趙得柱……
最終,那冰冷而疲憊的目光,死死地定格在了洼地中央,那個平躺在冰冷枯草地上、渾身浴血、在死亡線上痛苦掙扎的年輕身影上。
石頭石敢當。
那張因高燒而通紅、因劇痛而扭曲慘白的憨厚臉龐,在陳礪死寂的眼底逐漸清晰、放大。昨夜河神廟后院,石頭高燒囈語時那句“娘…橋…炸了沒?”帶著濃重山東口音的囈語,仿佛就在耳邊回響;礦洞里,他抱著那個粗糙的瓦罐,笨拙地蹲在快要熄滅的火堆旁,焦急地試圖溫熱一點泥水給傷員時,臉上那份樸素的焦急;黑石渡撤退時,那一聲炸雷般的、帶著濃重山東口音的“泥鰍哥小心!”,以及那奮不顧身、如同攻城錘般撞開刀疤臉的決絕身影……
深潭般的眼底,那片凝固的死寂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無比的漣漪,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悄然蕩開。那是一種冰冷的荒謬感——趙得柱懷里的罐頭,竟成了衡量石頭生命價值的砝碼?一種被強行壓抑的憤怒——他的兵,他的弟兄,在用生命踐行他“一起活命”的命令后,竟要在這骯臟冰冷的破廟里,因為缺醫(yī)少藥而無聲無息地死去?
陳礪沾滿火藥粉末、鐵屑和血污的右手,猛地從冰冷的泥地里拔出,帶起一小塊濕冷的泥土。這個動作似乎耗盡了他殘存的氣力,左肩的劇痛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讓他眼前驟然陷入無邊的黑暗,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一側劇烈地晃了一下!
“團長!”離他最近的一個潰兵下意識地驚呼,伸手想扶。
陳礪卻用盡最后一絲意志力,硬生生在半空中穩(wěn)住了搖晃的身體!他猛地咬緊牙關,下唇瞬間被咬破,一縷鮮紅的血絲順著嘴角滲出,混合著臉上的泥污,顯得格外刺目。他深深地、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烈的硝煙味、血腥味和廟宇的腐朽氣息,如同無數冰針狠狠刺入肺腑,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這劇烈的嗆咳牽動著左肩的傷口,劇痛讓他眼前金星亂冒,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但他硬生生將這滅頂的痛苦和眩暈壓了下去!
他沒有理會嘴角的血跡,也沒有看那個想扶他的潰兵。他如同一個瀕臨散架、卻依舊被無形意志驅動的木偶,拖著沉重如灌鉛、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燒紅刀尖上的腳步,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艱難地,走向洼地中央。
走向石頭。
走向那片彌漫著失敗、怨毒、絕望和嗆人煙塵的旋渦中心。
他的腳步聲沉重而滯澀,在死寂的廟宇里異常清晰,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所有人的心上。趙得柱抱著罐頭,驚恐地看著陳礪那張沾滿血污泥污、如同鬼魅修羅般的臉越來越近,枯瘦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下意識地往后縮,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嗬嗬”聲。林文淵停止了悲憤的控訴,破碎鏡片后的眼睛愕然地看著陳礪,似乎不明白團長要做什么。蘇映雪抬起淚眼,沾滿血污的手停在石頭滾燙的額頭上,怔怔地看著陳礪一步步走近。
陳礪的腳步在散落著沾泥紗布和碎裂碘酒瓶的泥濘前停了一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蘇映雪沾滿淚水和黑灰、正顫抖著試圖清理那包沾滿泥污的珍貴磺胺粉的臉,那絕望的眼神讓他深潭般的眼底又掠過一絲微瀾;掃過林文淵悲憤通紅的眼,那破碎眼鏡下未消的書生意氣;掃過趙得柱驚恐未定、卻死死護著罐頭的臉,那深入骨髓的自私和恐懼;掃過泥鰍黃水生靠墻坐著、臉上殘留的戾氣和憋屈;掃過刀疤臉潰兵煩躁抓頭發(fā)的動作;最后,掃過啞炮雷猛那狂暴后陷入死寂、空洞眼神里翻涌著復雜情緒的魁梧身軀,雷猛的目光也正落在陳礪那只沾滿火藥和血污的手上。
最終,他的目光落回石頭身上。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這個簡單的動作如同酷刑,左肩的傷口傳來撕裂靈魂般的劇痛,讓他額頭上瞬間沁出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滾落,身體劇烈地晃動著,仿佛隨時會栽倒在石頭身上。他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同樣沾滿泥污和血漬、指縫里還嵌著黑色火藥粉末的右手。
手掌寬厚、粗糙、冰冷,布滿了老繭和細小的傷痕。
他的動作有些僵硬,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長久不習慣表達溫情的遲疑。那只沾滿污垢、仿佛只該用來握持工具、引爆炸藥或扣動扳機的大手,目標并非石頭身上那幾處恐怖的、仍在滲血的傷口,而是緩緩地、輕輕地,拂開了散落在石頭因痛苦而緊皺的額頭上的幾縷枯草和泥污。
動作生硬,如同在擦拭一件沾了塵土的精密儀器,卻異常輕柔。
指腹觸碰到的皮膚,滾燙得嚇人。
然后,他沾著血污和火藥灰的手指,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石頭干裂起皮、如同久旱河床般的嘴唇。那粗糙的觸感下,是生命正在迅速流失的灼熱。
他沉默地轉過頭,深陷的眼窩看向旁邊一個潰兵腰間掛著的水壺(空的),又看向洼地邊緣一處積著渾濁雨水的石凹。
那潰兵愣了一下,被陳礪那冰冷死寂卻又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目光看得心頭一悸,隨即反應過來,連滾爬爬地沖過去,用自己的破帽子舀了半帽子渾濁的泥水,小心翼翼地端到陳礪面前。渾濁的水里漂浮著細小的枯葉和泥沙。
陳礪沾著血污的右手接過那頂骯臟破舊的帽子。渾濁的泥水在帽子里晃蕩,倒映著他同樣污穢不堪的臉。他沒有絲毫猶豫,仿佛那是最純凈的山泉。他用右手手指蘸了點冰冷的泥水,極其笨拙地、一點一點地,涂抹在石頭干裂的嘴唇上。
冰涼的觸感似乎刺激了石頭混沌的意識?;杳灾械氖^似乎感受到了唇上的濕潤,無意識地、艱難地伸出舌頭,舔舐了一下那帶著泥土腥味的水珠。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水…”
陳礪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深陷的眼窩里那片死寂的深潭,仿佛被這微弱的求生本能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蕩開一圈更清晰的漣漪。他再次蘸水,更仔細地、更緩慢地涂抹著。
廟宇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復雜地看著這一幕。趙得柱抱著罐頭,忘記了恐懼,枯瘦的臉上帶著一絲茫然;林文淵破碎眼鏡后的眼神里,悲憤被一種巨大的震撼和難以言喻的酸楚取代;蘇映雪停止了擦拭,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石頭的衣襟上;泥鰍黃水生靠墻坐著,臉上慣有的油滑戾氣消失了,眼神有些發(fā)直;啞炮雷猛空洞的目光,從陳礪沾滿火藥的手,移到了石頭干裂的嘴唇上,又移回陳礪那張慘白如鬼、卻專注得近乎虔誠的側臉,他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無意識地相互搓動著。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只有篝火余燼偶爾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傷員壓抑的呻吟,以及陳礪那笨拙而輕柔的、蘸水涂抹的動作,構成這破廟里唯一的動態(tài)。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息,也許是永恒。
陳礪直起了腰。這個動作同樣牽動著劇痛,讓他悶哼了一聲,額角的冷汗更多了。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理會洼地里死寂的眾人和那些復雜難言的目光。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石頭慘白痛苦的臉,深陷的眼窩里那點微弱的漣漪悄然隱沒,重新被一片更深沉、更冰冷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覆蓋。仿佛剛才那片刻的溫情,只是極度疲憊下產生的幻覺。
他轉過身,拖著那具瀕臨崩潰、每一步都搖搖欲墜的軀殼,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地,挪回了廟宇深處那根冰冷的承重柱旁。他緩緩滑坐下去,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柱體,閉上了眼睛。左肩處,那片暗紅的濕跡在昏暗中,如同一個沉默的、不斷擴大的傷口,觸目驚心。
洼地里,只剩下篝火余燼最后的微光在跳動,傷員們壓抑的呻吟如同背景的嗚咽,石頭昏迷中偶爾發(fā)出的痛苦抽氣聲,以及眾人壓抑的呼吸聲。失敗的重壓和內部的裂痕,如同冰冷的鐵蒺藜,深深地刺入了這支傷痕累累的“鐵屑”團每一個人的心中。而陳礪那無聲的、帶著血污的喂水動作,卻像一枚同樣冰冷的烙印,刻在了這個絕望的夜晚。